審美是一種人類精神活動,是一種給活動主體以豐富而復雜的心理感受的精神活動,并且還是一種通過這些主體的心理感受而獲得其意義的活動。因而研究審美,首當其沖應該研究的,就是人類在這種特殊的精神活動中獲得的各種各樣的心理感受,人們將這種感受稱之為“美感”。
研究“美感”,我們卻很難直捷地用一兩句話給出“美感”的定義。這不僅是因為在漫長的美學發展史上,就此曾經有過許多的爭論與異議,而且還因為美感的定義其實也與美的定義一樣,涉及到美學領域里幾乎所有重要方面的重要問題。對“美感”的理論界定,與此前美學家們致力于對美的界定一樣,實際上正是美學中有限的幾個最核心的問題中的一個。
美學中所有不同理論、不同觀點的爭辨,只要是具有理論意義的爭辨,大致只能出于兩種最基本的分歧。其一是緣于各人欣賞趣味的不同,其二,則是緣于理論出發點的差異甚至對立。
休謨說“趣味無爭辨”。他的意思當然不是說不會有人去為了趣味的事而爭辨,實際上因為趣味不同而引起的爭辨確實太多太多。休謨的意思是,當某種爭論涉及到趣味的方面時,恐怕就很難以輕易地得出誰是誰非的結論。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和不同的個體在趣味上的差異可以是巨大的,也可以是微小的,但是在這“眾口難調”的差異之中,如果各執一端,難免有“東向而望不見西墻”的弊病,美學史與藝術史中曾經出現過,以后必定還會繼續出現的諸多理論、觀點、風格與流派,其中都或多或少包含有趣味上的差異性。不同風格與流派的代表人物經常互相攻訐。古典主義者看不起羅可可風格,現實主義詆毀流漫主義,托爾斯泰極不喜歡莎士比亞,其間的是是非非,更不能一言而盡。縱然我們能夠找出許許多多理論上的根據,來證明某一種藝術風格比起另一種風格來更有生命力,或者說某種風格在某個特定的場合顯得更加適合時宜,我們親身的審美感受卻好象并不受這些理性的證明的左右,它似乎超越于理性的思考之外,而直接在心靈中與對象產生碰撞。面對這樣一些不受理性控制的審美感受,如果我們不想變成為感性領域里的暴君就只能這樣說,因趣味不同而產生和出現的感受的不同之間,恐怕并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只要是真實的而非虛偽的審美體驗,就是正確的。在真正的審美感受領域里,沒有錯誤可言。正因為此,休謨才說“趣味無爭辨”,因為在審美的領域里真正值得爭辨的不是感受的真偽,而是某種感受是否屬于審美的范疇,應該將哪些心理感受歸之于審美的范疇之內,而又應該將一些怎樣的心理感受剔除出審美的領域。然而這樣的討論,早就已經超出了趣味的差異。
這樣的討論已經涉及到了美學研究中的第二個最容易出現的基本分歧點,那就是不同的美學體系不同的出發點。或者說,它并不是出于不同的審美主體在個人體驗層面上的差異,而是源于各種不同的形而上的觀念上的差異,它是不同的美學觀念與不同的美學理論之間出現的論爭。
這樣的分歧與趣味不同而產生的美學分歧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區別。用一個也許不那么恰當的比喻,出于趣味不同而產生的美學爭辨,就象是地理大發現時代的歐洲人為了打破回教徒對東西方貿易的封鎖,四處尋找通向東方的海路,沿著不同的道路前行的他們始終都未能真正到達傳說中那個神秘而誘人的黃金之都,然而在這個探險過程中,從每個方向前進的人們卻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財富;而因為理論基點的不同出現的爭論,則象是那個古老的盲人摸象的傳說所描述的那樣,那位摸到腿的盲人說大象是柱子形的,那位摸到耳朵的盲人說大象就象一把蒲扇,那位摸到大象腹部的人說它就象是一塊平板……不同的摸索者都會根據他們各自的立場出發推導出他們不同的理論,于是難免會從中產生出關于大象形狀的“柱子學說”、“蒲扇學說”,甚至可能更振振有辭的“平板主義”。執著于某個理論基點,而且過于迷信邏輯的力量,都有可能導致這樣一些不同觀念與理論之間的沖突,而且更為可怕的是,其中難免會有那么一兩位盲人,他摸到的也許根本不是大象。萊辛當年曾經與時人熱烈爭論拉奧孔的雕像和維吉爾描寫拉奧孔的史詩究竟哪個時代在先哪個時代在后,他所使用的大量理論依據相當具有說服力,遂成為他最有影響力的著作《拉奧孔》中最有光彩的部分。然而他那在美學領域里看證據十分充足的論點卻因為最終被考古學上的發現所推翻,使得他這部著作的這一部分,成了一樁最為典型的盲人摸象式的學術趣聞。
面對這樣一些因為理論出發點不同而產生的美學糾紛,真正的理想狀態就是我們在世界面前睜開了眼睛,看清了這頭大象的完整形狀,然而在理論的領域,面對無垠的大千世界,我們每個研究者,都只能是世界這只大象面前的盲人,我們永遠無法超越認識與思維的極限。或許我們有可能經過理性的剖析理清它們的是非,尤其是如果其中某幾種理論確實具有邏輯上不可自圓其說的缺陷時,經過批判驅逐這些理論與觀點也并不是毫無可能。然而就象要解決摸象的盲人們的爭論,我們有可能做到的最根本的解決辦法,就是找出他們各自的理論出發點之后,比較這樣幾種不同的出發點對于完整的大象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就象某個三段論如果最終推導出了荒唐的結論,而它的推理過程本身又正確無誤的話,我們就應該到它的前提中去發現與尋找錯誤的根源。一個自完備的理論體系如果最終得出了錯誤的結論,那么很有可能其錯就在它的理論出發點。
美學中的諸多理論上的論爭,尤其是關于美感問題的諸多論爭,只要是有意義的爭論,都可以歸并為這樣兩類。因此我們在討論審美感受的本質以及它的一些基本特征時,如果涉及到這樣的一些爭論,首先要考慮的就是這種爭論本身的性質,然后才可以找到解決這些爭論的途徑。或者說,我們必須將關乎審美趣味的爭論與由于理論出發點的不同而產生的爭論區別開來,只致力于解決那些有可能解決的問題,我們對“美感”的研究,才不至于陷入一堆無法掙脫的亂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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