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當教授,我也做過這個夢。不光做夢,還起來夢游。
1997年春,見《光明日報》上有重慶師范學院招聘人才的廣告,第一條是50歲以下的教授,那年我正好是這個歲數,一級作家相當于教授職稱,便寫了信去。為了讓人家相信,還表了一番忠心,說若聘用了我,除了完成教學任務,還可組建一個現代文學研究室,保證5年內將貴校的現代文學研究,提高到國內一流院校的水平。重慶人何等聰明,沒上這個當,我至今還蹲在黃土高坡上曬太陽。
當時曾與朋友分析過,我水平不算低,這么誠心應聘,對方為何不要。分析來分析去,是作家這個身份壞了菜。替對方想想吧,作家大都自由散漫,難以管束,萬一言論上出了漏子,校方不能不負相當責任。真要出事了,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從外校調個教師就簡單多了,不是說不會出事,出了事總好說。他就是教書的嘛。這叫調動,那明引進,責任上自有輕重之別。前些年也聽說有作家要去大學,卻很少成功的,原因大概也在這里。
感謝金庸先生。自金大俠榮任浙大文學院院長之后,事情起了變化。
內地的作家,好像受了侮辱似的,你金庸能到大學教書,我為什么不能?從大學當局那面看,可說是受了啟發,浙大請金大俠都沒忌諱,我們請內地作家能出什么事?近來不時聽到作家到大學任教的消息,大學那邊,似乎也在以引進有名望的作家而自豪。中國的高等教育,剎時間顯出一種蓬勃向上的生氣,凡事總得外面的人帶了頭,我們才知道該怎么做,不光這一件事是這個樣子。
我認為這并不是什么好現象。什么事都是因人而異的,一成了“熱門”肯定弊多利少。寫書和教書是兩回事,寫得了書,不一定教得了書。有人會說,舊社會的作家,不是大都在大學教書嗎?外國的作家,不是也有許多在大學教書嗎?外國的事我不知道,中國的事,還是知道一點的。
這里且說幾件小事,供想去和已去大學任教的作家朋友們參考。
抗戰時期,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教書。聯大有個老教授叫劉文典的,是莊子研究專家,這人死活看不上沈從文。聯大在昆明,算是大后方了,時不時的,有日本人的飛機來扔炸彈,空襲警報一響,馬上停了課,老師學生都往防空洞里躲。有次又來了空襲,劉文典停了課正向防空洞里走,沈從文從他身邊匆匆走過,劉文典不高興了,大聲說:“沈從文是替誰跑警報啊!這么匆匆忙忙的!我劉某人是替莊子跑警報,他替誰跑?”還有一種說法是,“你往防空洞里跑什么,我死了沒人講《莊子》,你死了怕什么?”
這是劉文典的偏見,沈從文的成就是誰也抹殺不了的。也不全是劉文典一人的偏見,像沈從文這樣的作家,在西南聯大那樣的國立大學教書,好多人是看不上眼的。解放后,1951年秋天,沈從文調出北京大學,安排到歷史博物館工作。現在好多人都說這是新社會對沈從文的歧視和迫害,我看沒有這么嚴重。談不上迫害,只能說是歧視。就是歧視,也不是解放后才有的,解放前早就有了,就是沒有解放,遇上個叫真點的校長,也會把沈從文趕出大學的。
上世紀30年代,武漢大學有“珞珈三杰”,武漢大學在珞珈山上,珞咖三杰,說的是武大三位杰出的女作家:蘇雪林、袁昌英和凌叔華。蘇和袁是教授,凌是文學院院長陳西瀅的妻子,只能說是家屬。袁是留英的,學的是英美文學,當教授自然是夠格的。要說的蘇雪林,她是北京女師大畢業生,后來留學法國,學的也是文學,似乎沒有取得什么學位。要說名氣,也夠大的,當時已發表了長篇小說《棘心》,散文集《綠天》,與冰心、丁玲、馮沅君、凌叔華齊名,被稱譽為文壇五大女作家。可是你聽當時的人是怎么看的,吳魯芹先生晚年在回憶文章中說:
蘇雪林女士是五四運動以后成名的少數女作家之一,我進武大時,她是中國文學系的教授,那是一九三七年秋間的事。在那個時代,新文藝作家插足在中國文學系,處境差一點的近乎是童養媳,略好一點的也只是“局外人”,夠不上做“重鎮”或“臺柱”之類的光寵,蘇女士就是這樣一位“局外人”。她教的三門課是:外文系一年級的“基本國語”,外文系二年級的“中國文學史”,中文系、外文系三年級合選的“新文藝研究與寫作”。大體上可以說和中文系的課程沒有多大關系。她對楚辭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但是教楚辭絕對輪不到她,因為另外有資深的楚辭專家。(《老武大的故事》第七十五—七十六頁)
同一書中還說到葉圣陶先生年輕時的一段軼事。在我們的心目中,葉先生不光是著名作家,同時也是著名的學者,新版《辭源》的名字,就是他題簽的。由此可見學術界對他的推崇。且看當年大學里的教授對他的看法。抗戰爆發后,武漢大學遷到四川樂山。有一個時期,葉先生在武大中文系任教,不管文名多大,也只能教教大一國文,大二國文,專業課是輪不到他的。不是人家小看他,是確有讓人家看不上的地方,“中文系老先生對葉圣陶起個敬之心的,據說是因為葉君遇到典故還得求助于辭源辭海,他們相信這兩本工具書中的典故,是極普通的,不是什么僻典,國文教授早該熟悉。”
葉老還知道查辭源辭海,而我們的作家,怕連門徑都找不著,靠靈氣,靠瞎吹,能博得一次兩次滿堂彩,能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教下去嗎?我看玄。
好多人總是鄙薄大學教授,說是怎樣的不中用,怎樣的缺乏常識,怎樣的不會寫文章。他是教授,只要專業好就行了,你管他缺不缺乏常識、會不會寫文章,真要是通才,他就不來大學教書了。在大學里,本事大小,就看你的專業怎么樣,在社會上,才看什么辦事能力,什么文武全才。我上大學的時候,有個老教授叫張一純,他倒是沒什么大名氣,但他有自己的絕招,讓老師學生都佩服。古代史上,有個什么典故,你去問張先生,他先不給你說,而是叫你先看著表。“5分鐘,5分鐘準能查出來。”常常不用5分鐘,他就翻出來了。當教授,不一定非得有這樣的本事不可,但你絕不能說這不叫本事。
再就是,我不明白,為什么現在一說寫作,就是進中文系?據我所知,過去大學中文系著力培養的,不是文學創作的能力,而是做學問的能力,寫論文,寫專著,研究中國文學史的諸多課題。哪兒培養寫作能力呢?外文系。
李健吾1925年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這是清華第一次招大學生,當時還叫清華學校。朱自清是他們的國文教授,第一次上課,朱先生點名,點到李健吾,朱先生問,你就是那個常在報上發表文章的李健吾嗎?李說是,先生。朱自清說:“你要搞寫作,就請轉到外文系吧。”第二年,李健吾便轉到西洋文學系念書去了。
現在我們正好相反,學中文的搞寫作,真正學外文的,該最懂得寫作了,卻不寫作。作家進大學,大都是教寫作,你不懂外語,不能讀外國文學原著,怎么個教?真要有想去大學教書的,千萬不能教寫作,要教就教真正的專業課,若能教得了,就沒人敢笑話了。
去年我曾去過南方一個中等城市,考察那兒的學校,因為我在報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叫《我的教授夢》,那兒的一所大學想讓我去。我去了跟他們說,若是我來,絕不教寫作,要是叫我教寫作,就不來了。他們當時很奇怪,作家教寫作不是名正言順嗎?我說,寫作課誰都能教得了,我教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教就教中國現代文學,或是中國古典文學。后來因為別的原因,沒有去得成。不是人家不要我,是我覺得年齡大了,一動不如一靜,江南雖好,不是我這樣的土佬待得住的地方。現在看來,就是教現代文學,我也不是個合格的,辦個講座,講講李健吾、徐志摩、新月社一類還可以,真要全面開花,那就要鬧笑話了。中國古典文學,想想也是教不了的,遇到典故,我也得查辭源辭海,跟葉圣陶先生當年差不多。
中國像我這么大的這一茬作家里,除了已在中文系教書的以外,能到中文系開寫作課的,我看只有韓少功一人。不管怎樣說,他能看得了英文原文,翻譯過外國小說。也許還有別人,恕我寡聞,只知道這么一個。
說了這么多,只是想給作家朋友們提個醒兒,這年頭去大學教書實在不是壞事,只是吃飯穿衣量家當,能不能教得了,自個先掂量掂量,免得誤人子弟。
2001年4月6日于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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