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患于時事,退隱于書齋──魯迅與錢玄同
房向東《魯迅和他罵過的人》
魯迅與錢玄同,曾經有讓人羨慕的真誠熱烈的友誼,爾后又有讓人們 惆悵的視若路人一般的對立。他們是同學,是戰友,到了晚年,一個仍然 憂患于時事,二個卻退隱于書齋。先是疏遠,進而對立了。戰友各奔前程, 友誼遺落在路途上,每每思之,讓人長嘆。
一
錢玄同(1887一1939),原名夏,字中季,號德潛,又號玄同;后廢 姓,稱疑古玄同。曾用筆名渾然異、王敬軒等。浙江吳興人。語言文字學 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著名戰士。錢玄同1906年9月赴日本東京,入早稻 田大學讀師范,曾與魯迅同聽章太炎的文字學,并結交革命志士和大批追 求新思潮的青年。1907年加入同盟會,1910年秋歸國。1916年任北京大學 及北京高等師范大學國文系教授、系主任等職,1918年至1919年,與陳獨 秀、李大釗、胡適、劉復、沈尹默一起輪流編輯《新青年》,積極擁護陳 獨秀《文學革命》一文的主張,并在《嘗試集·序》中提出打倒“選學妖 孽”、“桐城謬種”的口號。以通信和隨感錄的方式在《新青年》上發表 了大量文章,著名的關于“王敬軒”的“雙簧信”即在此時演出。五四落 潮,錢玄同思想漸趨保守,1924年11月《語絲》創刊,他列名發起人,與 周作人、胡適過從甚密。不久,取名“疑古玄同”,鼓吹尊古、信古。著 有《文字學音篇》、《說文部首今讀》、《古韻二十八音讀之假定》等。 七七事變后,錢玄同蟄居敵偽治下的北平,拒絕偽聘,恢復本名錢夏,以 示民族意識不滅。1939年1月17日,右腦血管破裂,病故于北平德國醫院。 終年52歲。
二
錢玄同留日時期,與魯迅為同窗好友。據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 第七章《從章先生學》中記述魯迅等在東京聽講時的情形說:“談天時以 玄同說話為最多,而且在席上爬來爬去。所以魯迅給玄同的綽號曰‘爬來 爬去'。”魯迅在致周作人的信中,也戲稱錢玄同為“爬翁”。可見,他 們之間是多么親昵。
五四時期,兩人志趣投合,好惡相近。眾所周知,魯迅在教育部期間, 埋頭于故紙堆,整理古籍,鈔古碑。他的創作小說,并一發而不可收,實 在是因為錢玄同給他打了一針催生劑。錢玄同回憶道:
我因為我的理智告訴我,舊文化之不合理者應該打倒,文 章應該用白話做,所以我是十分贊同仲甫所辦的《新青年》雜 志,愿意給它當一名搖旗吶喊的小卒,我認為周氏兄弟的思想, 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所以竭力慫勇他們給《新青年》寫文章。 七年一月起,就有啟明的文章……但豫才尚未有文章送來,我 常常到紹興會館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記》小說居然做成, 而登在四卷第五期里了。此以后,豫才便常有文章送來,論文、 隨感錄、詩、譯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我對于 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見《文化與教育旬刊》第一零六期)關于錢玄同催促魯迅寫稿的事,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有著形象的 敘述: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即錢玄同。林琴南 小說《荊生》中有一個人物名“金心異”,影射錢玄同——作 者注),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 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你鈔了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 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么用。”
“那么,你鈔他是什么意思呢?”
“沒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 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 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 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 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 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 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 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 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 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就有了十余篇。
他們對改革的看法,似乎并不一致,魯迅冷一些,錢玄同熱一但經過 一番討論,魯迅還是被催化了,以此為新起點,魯迅懷著矛盾而沉重的心 情開始了文學家的戰斗生涯。
1932年,魯迅在為《自選集》作《自序》時,對于這一段往事,還有 這樣的回憶:
為什么提筆的呢?想起來,大半倒是為了對于熱情者們的 同感。這些戰士,我想,雖在寂寞中,想頭是不錯的,也來喊 幾聲助助威罷。首先,就是為此。自然,在這中間,也不免夾 雜些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法加以療治的希 望。
為了實現這希望,魯迅認識到,是必須與前驅者取同一的步調的。他要吶 喊,是想“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吶 喊·自序》)所以,魯迅答應錢玄同寫文章,也就答應了參加新文化運動 先驅者的行列,參加了本世紀初的思想啟蒙運動。
此后,在他們共同參與編輯《新青年》的過程中,在徹底地不妥協地 反對舊文化、提倡新文化的戰斗中,魯迅和錢玄同往來甚密,意氣相投, 許多事情他們都交換過意見,而且主張相同,他們是互相支持的戰友。
這一點,可以從“雙簧信”、“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廢除漢字, 改用拼音”等事件或主張中得到印證。
所謂“雙簧信”,是由錢玄同、劉半農兩人合伙干的。如魯迅所說: “他們正辦《新青年》,然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沒有人來 反對。”雜志最怕辦得寂寞,捧也好,罵也好,熱鬧起來才是雜志的活路, 寂寞久了,沒人贊同沒人反對久了,就自行消亡了。怎么辦呢?為了引起 文學革命的論爭,1918年3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三號上,在《文學革命 之反響》的標題下,同時刊出了王敬軒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和劉半 農的復信。王敬軒本無其人,此信系錢玄同綜合當時舊文人反對新文化遠 動的種種謬論寫成。劉半農在復信中對這些謬論作了痛快淋漓的駁斥,給 新文化運動的反對者以迎頭痛擊。
這兩封雙簧信發表后,在當時的思想界和文學界引起了巨大震動。新 文化運動方面的戰鼓擂得更緊了,衛道者如林琴南者流也跳出來鼓噪了。 就是在革命文學陣營內部,也有不同意見,胡適便認為這樣于“有失士大 夫身份”,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文章,不應該發表。
魯迅在《憶劉半農君》里就曾指出這是一次大仗,并且在評劉半農時 說:“但半農的活潑,有時頗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無謀的地方。但 是,要商量襲擊敵人的時候,他還是好伙伴,進行之際,心口并不相應, 或者暗暗的給你一刀,他是決不會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為沒有算好的 緣故。”(《且介亭雜文》)從這段話里,我們可似知道當時的這些戰斗, 是經過一起商量和研究的。魯迅后來說:“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劉半農 三個字,原因并不在他擅長音韻學,或是常做打油詩,是在他跳出鴛蝴派, 罵倒王敬軒,為一個‘文學革命'陣中的戰斗者。”(《花邊文字·趨時 和復古》)可見,當時“雙簧信”的戰斗,給魯迅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他甚至認為,劉半農的聲名鵲起,是他與王敬軒的戰斗聯系在一起的。劉 半農是錢玄同演“雙簧”戲的對手,魯迅對劉半農在這場戲中的肯定,同 時也說明對錢玄同作用的肯定。
錢玄同對“文學革命”的貢獻,曾為魯迅所贊許的,還有對當時斗爭 提出非常明確而又形容貼切的口號,即“桐城謬種”與“選學妖孽”。這 個口號,最早見于他《寄胡適之》的信里。他說:“玄同年來深慨于吾國 文言之不合一,致令青年學子不能以三五年之歲月,通順其文理,以適于 用。而彼‘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方欲以不退之典故,與肉麻之語 調,戕賊吾青年,因之時興改革文學之思,以未獲同志,無從質證。”( 《新青年》三卷六期)
桐城派是清代古文流派之一,主要作家有方苞、劉大[木魁]、姚鼐 等,他們都是安徽桐城人,所以稱他們和各地贊同他們文學主張的人為桐 城派。當時中國的古文學在文壇上主要是兩大派,一、桐城派,代表人物 是嚴復、林琴南等。二、選派,主要人物有樊增祥、易順鼎等。陳獨秀在 《文學革命論》一文中曾指出:“今日吾國文學悉承前代之敝,所謂‘桐 城派'者,八家與八股之混合體也。所謂駢體文者,思綺堂與隨園之四六 也。”錢玄同用“謬種”和“妖孽”,進一步形象他說明了它們對文壇的 毒害。桐城派,講所謂“桐城義法”,于是代代相傳,直到辛亥革命后, 在文壇上還占有極大的勢力。這種“謬種流傳”,真是綿綿不絕。至于選 派,用典故,講對仗,末流到了易順鼎、樊增祥等,用以寫出許多捧優伶, 贊娼妓的下流文字,簡直齷齪不堪,稱之為“妖孽”,也不為過。
魯迅對這個口號是贊許的,他在三十年代談到攻擊對方要給以名號時, 曾經提到它,他說:“五四時代的所謂‘桐城謬種'和‘選學妖孽',是 指做‘載飛載鳴'的文章和抱住《文選》尋字匯的人們的,而某一種人, 確也是這一流,形容愜當,所以這名目的流傳,也較為永久。除此之外, 恐怕也沒有什么還留在大家的記憶里了。”(《且介亭雜文二集·五論“ 文人相輕”──明術》)
魯迅和錢玄同都曾主張不讀或少讀中國書。錢玄同在《中國今后之文 字問題》一文中說:“欲廢孔學,欲剿滅道教,惟有將中國書籍一概束之 高閣之一法。何以故?因中國書籍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這兩類書之故。 中國文字,自來即專拘于發揮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故。”而魯迅在《青 年必讀書》中也說:“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 書。”
在文學革命初期,錢玄同還提出了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的主張。 他在1918年給陳獨秀的信中說:“……欲廢孔學,不得不先廢漢文。欲驅 除一般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又說:“中國文 衍形不衍聲,以致辨認書寫極不容易,音讀極難正確,這一層近二十年來 很有人覺悟,所以,造新字,用羅馬字拼音,等等主張,層出不窮……殆 無不感到現行漢字之拙劣,欲圖改革,以期便用。”(《新青年》四卷四 期)
今天看來,錢玄同的主張未免不切實際。當時,也受到許多頑固派的 激烈反對與攻擊。然而,它對文學革命的發展,客觀上卻起到了推進作用。 魯迅后來在談到五四文學革命時說:“但是,在中國,剛剛提起文學革新, 就有反動了。不過白話文卻漸漸風行起來,不大受阻礙。這是怎么一回事 呢?就因為當時又有錢玄同先生提倡廢止漢字,用羅馬字母來替代。這本 也不過是一種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歡改革的中國人聽見,就大 不得了了,于是便放過了比較的平和的文學革命,而竭力來罵錢玄同。白 話乘了這一個機會,居然減去了許多敵人,反而沒有阻礙,能夠流行了。” 又說:“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 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 會來調和,愿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敢 行。那時白話文之得以通行,就因為有廢掉中國字而用羅馬字母的議論的 緣故。”《三閑集·無聲的中國》)雖然白話文的流行,是因了文言文的 不合時宜,是時代發展的必然,但魯迅從事物的聯系上闡明問題,也許魯 迅并不贊同或者至少在一個時期內不贊同廢除漢字,但魯迅卻能從錢玄向 提倡拼音之外,發現它的客觀歷史意義,魯迅對錢玄同是公正的。
1925年“女師大風潮”,錢玄同也是發表《對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 潮宣言》的七教授之一,在反對章士釗、楊蔭榆、陳西瀅等的斗爭中,錢 玄同是站在魯迅一邊的。
此外,魯迅1925年4月14日在致許廣平的信中,曾把自己的文章與錢玄 同做了比較,肯定了錢玄同文章的長處,談了對自己文章的認識,他說: “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為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語,每遇 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所以每見和我的辦法不同者便以 為缺點,其實暢達也自有暢達的好處,正不必故意減縮(但繁冗則自應刪 削)。例如玄同之文,即頗汪洋,而少含蓄,使讀者覽之了然,無所疑惑, 故于表白意見,反為相宜,效力亦復很大,我的東西卻常招誤解,有時竟 大出于意料之外,可見意在簡練,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澀。”(《兩地 書·一二》)這里,魯迅雖有切膚之感,亦有過謙之詞,文章風格,秉性 使然,錢玄同做不了魯迅式的文章,反之,似乎也成立,此非正題,略去不表。
概而言之,在反傳統,反封建,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等方面,魯 迅、錢玄同步調一致,堪稱戰友。
三
五四以后,兩人思想志趣各異,接觸漸少。錢玄同由封建社會的叛徒 而成為自由主義者,他的心境漸趨平和;魯迅仍然不改狼的秉性,他在荒 原中嚎叫,他心中仍然充溢著戰斗的激情,魯迅生來是為了戰斗的。
不過,魯迅和錢玄同的由疏遠而有成見,倒沒有像“罵”章士釗等人 那樣,訴諸文章,而多是道聽途說,引起不滿(其中也不應排除有誤會的 成分),多是私下議論,私下通信,僅此而已。這是否可以理解為魯迅還 念及曾經有過的友情呢?
如前所述,1925年5月,在“女師大風潮”中,他們還可以說是戰友。 1926年秋,風潮以后,魯迅由北京南下廈門,此后,他們再沒有像五四時 期那樣促膝長談了——這也無足怪,不是有許多青年時的朋友,到了老年 視若路人嗎?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話題,因而也有一個時期的朋友。有 的友誼可以永久,有的友誼卻和時間一起消失了。
1929年6月,魯迅第一次北上省親,曾與錢玄同相遇。據沈尹默說: “魯迅從上海回北京,一次曾在他們的老師章太炎那里會見,為了一句話, 兩意不投,引起爭論,直到面紅耳赤,不歡而散。”后來,錢玄同偶然去 孔德學校,碰見魯迅。據沈尹默講:“這事情(按指上次的爭論)雖已過 去,彼此心中總有些耿耿然,但一想到老朋友終歸是老朋友,不可能從此 不見面,就跨進門去,打了個招呼,坐下來,正想尋個話題,恰巧看見桌 上放著一張周樹人三個字的名片,他馬上回過頭朝著魯迅同道:‘你現在 又用三個字的名片了?'魯迅不加思索地沖口而出回答道:‘我從來不用 四個字的名字。'玄同主張廢姓,曾經常用‘疑古玄同'署名,這是眾所 周知的事。魯迅出口真快,玄同的感應也不慢,登時神色倉皇,一言不發, 溜之大吉。”(沈尹默《魯迅生活中的一節》,見《文藝月刊》1956年十 月號)這一細節,魯迅1929年5月25日在致許廣平的信中也有提到:“途次 往孔德學校去看舊書,遇金立因(原稿作錢玄同——作者注),胖滑有加, 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兩地書》)
魯迅和錢玄同,都是書生意氣,在可惱的同時透著幾分可親。我可以 想象,當年魯迅說“我從來不用四個字的名字”時,臉上的表情是生硬的, 沒有笑容,所以這句話有了某種諷刺的意味,倘非如此,魯迅笑曰:“我 是從不用四個字的名字的。”那至多是揶揄,還多了幾分幽默。至于錢玄 同,若非書生,臉皮也厚,這么一句話,何難應酬?來一句今天天氣哈哈 哈之類,又何必動氣,溜之大吉呢?所以,這個細節,以我而言,看不出 他們的可惡,倒是看出了書生本色,有幾分可愛。
魯迅雖然離開北京,但北京卻有不少耳目,把關于錢玄同的事告知魯 迅。三十年代,錢玄同對魯迅在上海從事革命文藝活動極為反感,他以資 產階級民主主義者的口吻說:“我是主張思想自由的,無論同意或反對, 都要我自己來判斷。”(《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諷刺魯迅為“ 左翼公”和“左公”。魯迅在1930年2月22日致章廷謙的信中說:“疑古 和半農,還在北平逢人便宣傳,說我在上海發了瘋,這和林玉堂大約也有 些關系。我在這里,已經收到幾封學生給我的慰問信了。”在同一封信里, 魯迅甚至對錢玄同的個人秉性做了評價:“疑古玄同,據我看來,和他的 令兄一樣性質,好空談而不做實事,是一個極能取巧的人,他的罵[上四 下言],也是空談,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話,世間竟有傾耳而 聽者,因其是昏蟲之故也。”錢玄同善空談,喜做驚人之語,這固然屬實, 但并非不做實事,終其一生,還是頗有學術成就的,也不好否認他在文學 革命中的實績。
到了1932年11月,魯迅第二次北上省親時,錢玄同竟公然宣布他“不 認識有一個什么姓魯的”!并阻擾魯迅到北大演講,關系可謂惡化了。魯 迅對他也一樣充滿了厭惡之情。1932年12且29日,魯迅在《教授雜詠四首》 的第一首挖苦了錢玄同,詩云:“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賭肥頭, 抵擋辯證法。”魯迅的這一組“雜詠”都是有針對性的。錢玄同早年曾戲 說:“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應該槍斃。”又據說他在北京大學曾說過“頭可 斷,辯證法不可不開課”的話。1933年11月,魯迅擬請魏建功書寫《<北 平箋譜>序》。后來社會上某些傳說有與事實略有不符之處,魯迅在1933 年12月27月致臺靜農的信中在談到上述寫序的事時,又談了對錢玄同的看 法:“寫序之事……至于不得托金公(即錢玄同——作者)執筆,亦誠有 其事,但系指書簽,蓋此公夸而懶,又高自位置,托以小事,能拖延至一 年半載不報,而其字實俗媚入骨,無足觀,犯不著向慳吝人乞爛鉛錢也。” 我以為,魯迅的以上評價,既有客觀實際的內容,也有情緒化的言辭。
到了1935年,魯迅在5月20日出版的《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五期上, 發表了署名“敖者”的《死所》一文,批評了錢玄同由于馬廉教授因中風 死在教室里,故爾“從此不上課”的行為。魯迅講了一則笑話,是一位公 子和漁夫的問答:
“你的父親死在哪里的?”公子問。
“死在海里的。”
“你還不怕,仍舊到海里去嗎?”
“你的父親死在哪里?”漁夫問。
“死在家里的。”
“你還不怕,仍舊坐在家里嗎?”
于是,魯迅勸告道:“但死在教室里的教授其實比死在家里的著實少。” 這篇文章并無過激之詞,平心靜氣,針對的也是具體的問題,對論敵可以 這么說,對一個好朋友也可以這么說的。
四
1936年10月,錢玄同在魯迅逝世后的第五天,就寫了《我對周豫才君 之追憶與略評》一文,在回憶了他們平生的關系之后,對魯迅談了自己的 看法。
他認為魯迅的長處有三:
一、治學最為謹嚴;
二、治學是自己的興趣,絕無好名之心;
三、讀史與觀世有極犀利的眼光,能抉發中國的痼疾。他舉了小說《 阿Q正傳》、《藥》和《隨感錄》,說是這種文章如良醫開脈案,作對癥發 藥之根據,于改革社會是有極大用處的。
錢玄同也指出魯迅的短處有三:
一、多疑。他說:“魯迅往往聽了人家幾句不經意的話,以為是有惡 意的,甚而至于以為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動了不必動的感情。”
二、輕信。他說:“他又往往聽了人家幾句不誠意的好聽話,遂認為 同志,后來發現對方的欺詐,于是由決裂而至大罵。”
三、遷怒。他說:“本善甲而惡乙,但因甲與乙善,遂遷怒于甲而并 惡之了。”
錢玄同所說魯迅的長處,這不成問題,魯迅的長處又何止這些呢?這 里姑妄略之。“多疑”問題,我已在《導言》中有所論述,這里也不再說 它了。至于輕信,這是有矛盾的。魯迅既然“多疑”,又怎么會“輕信” 呢?大約,他是具體到針對高長虹一事吧?說魯迅多疑,尚有具體分析之 必要,說他輕信,我對此論不敢輕信。關于遷怒,錢玄同對魯迅的不滿, 主要是在這方面。魯迅非常憎惡顧頡剛,在書信、雜文,以及小說《理水》 中,都曾給他以無情的諷刺與抨擊。顧頡剛的為人,為魯迅所不齒。而錢 玄同,在對中國古史的研究上,同顧頡剛的某些觀點一致,尤其在“疑古” 方面,更是彼此契合,因而成為志同道合的學侶。錢玄同認為,魯迅本來 同他很好,但討厭顧頡剛,由于他同顧頡剛交往,于是連他也討厭起來。 我查不到魯迅因為顧頡剛所以討厭錢玄同的證據,我只覺得,倘如錢玄同 所描述,魯迅如五歲孩兒,甲不跟乙玩了,也要丙不跟乙玩了,否則,甲 也不跟丙玩了。
這仿佛是童話,童話中魯迅、錢玄同都充滿童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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