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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生平|著作年表|著述索引|作品選讀|大師研究|研究著述|書品推介|研究學人|相關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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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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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西方列強的逐步蠶食,中華民族愈益苦難深重。而境內民生之疲弊,義和團之揭竿,腐朽的清王朝更面臨新的挑戰。一連串的戰事迭起,重又激起各界人士的救亡強國之議。當此之時,守舊者固不足議,崇洋者亦有偏差,而立足本邦、審視外域者,一時成為潮流。孫詒讓奮起于其間,雖不免有懷舊之思,然審時度勢,究心樸學,兼擅西學,卓然乃一大師。 秉承家訓 師法乾嘉 孫詒讓(1848-1908),字仲容,又作仲頌,號籀庼,別署荀羕,浙江瑞安人。詒讓生當“文字馳禁,海通國創,世變學紛之會”[1],其一生矢志樸學,系心世運,不僅在學術上對《周禮》學加以總結發闡,且欲藉此挽救危難時局,“慨然欲通古于今,匯外于中,以一尊而容異”[2]。章梫嘗言:“詒讓于學淹貫古今中外,以通經為體,以議時務為用。”[3]此一以學術求治道的淑世情懷,洵足觀其生平志向。 孫詒讓為學,一則秉承家學,一則承繼乾嘉樸學之遺風。其父孫衣言,“以翰林起家,詩古文雄一時。咸豐初,入南書房,教授皇子諸王。又四夷屬國遣人來學京師,衣言官國子監,并教之。……故詩文流播海外。同治間,出為安徽道員,……遷湖北江寧布政使,擢太仆寺卿。”[4]其為學紹述永嘉緒言,“欲以經制之學融貫漢宋,通其區畛,而以永嘉儒先治《周官》經特為精詳,大扺闡明制度,究極治本,不徒以釋名辨物為事,亦非空談經世者可比”[5]。他曾輯補《永嘉學案》,為黃黎洲、全謝山拾遺;又與曾國藩、俞樾、翁同龢相往來,講學頗相得。詒讓熏染于父教,亦慨然有志。他曾言:“以人廢言不可,且先漢諸黎獻,風義皎然,經訓之以徒舉一二人僻邪者,史官如沈約、許敬宗,可盡師耶!”蓋有感于其父“經師如戴圣、馬融不阻群盜為奸劫,則賊善人,寧治史志,足以經世致遠”[6]之諷也。故詒讓乃以其父受《周官經》,自此始。 又孫詒讓曾言:“年十六、七,讀江子屏《漢學師承記》及阮文達公所集刊《經解》,始知國朝通儒治經史小學家法”[7],“我朝乾嘉以來,此學(指漢學——引者注)大盛,如王石臞念孫及其子文簡公引之之于經子,段若膺先生玉裁之于文字訓詁,錢竹汀先生大昕、梁曜北先生玉繩之于史,皆專門樸學,擇精語詳,其書咸卓然有功于古籍,而某自志學以來,所最服膺者也。”[8]是知詒讓為學頗有紹述乾嘉樸學之志。章太炎先生嘗稱:“吳越間學者,有先師德清俞君,及定海黃以周元同,與先生(指孫詒讓——引者注),皆治樸學,承休寧戴氏之術,為白衣宗。先生名最隱,言故訓,審慎過二師。”[9]誠為得情之言。 孫詒讓志向如此,故一生矻矻于樸學之探究,卻于所舉經濟特科、禮學館皆不與焉。先是,其坐官江寧之時,得與戴望、唐仁義、劉壽曾等治樸學者相交游,學益大進。后乃在前此習《周禮》基礎上,鑒于賈疏之疏略,慨然有志為之新疏,故而致力于《周禮》之學。其《周禮正義序》言:“詒讓自勝衣就傅,先太仆君即授以此經(指《周禮》——引者注),而以鄭注簡奧,賈疏疏略,未能盡通也。既長,略窺漢儒治經家法,乃以《爾雅》、《說文》正其詁訓,以《禮經》、《大小戴記》證其制度,研撣累載,于經注微言,略有所寤。竊思我朝經術昌明,諸經咸有新疏,斯經不宜獨闕。遂博采漢唐宋以來,迄于乾嘉諸經儒舊詁,參互證繹,以發鄭注之淵奧,裨賈疏之遺闕。”[10]以此為開端,孫詒讓精加別擇,是為集大成之作《周禮正義》之結撰。 殫心《周禮》 自出新解 孫詒讓《周禮正義》之作,草創于同治之季年,殫研精思,屢有所得,歷時二十余年,始成完帙。孫延釗于《年譜》中記稱:孫詒讓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從邵子進處見到明嘉靖仿宋刊本《周禮》鄭《注》,草創《周禮正義長篇》,又傳抄莊有可《周官指掌》”[11]。又曰:同治十二年(1873年),孫詒讓“草創《周禮疏》,而詳專考經之源流曰:‘《周官》晚出,在漢中葉,至于新莽,始立學官,班書不詳其原委,止云河間獻王所得而已。后儒輕信傳聞,遂滋異論。或謂本有事官、上輿古記,乃云作自博士。今綜眾說,考而正之,宋元以下,妄說蜂起,等諸自鄰,不著于篇。癸酉春日書。’”[12]此后,孫詒讓不斷鉤稽參比,續有排纂。張之洞議集刊國朝經疏,征詒讓所撰。詒讓于已成之編,卻不愜意,因復更張義例,刪繁補闕,屢易其稿,最后定本。其自述成書經過云:“草創于同治之季年,始為長編數十巨冊,綴輯未竟,而舉主南皮張尚書議集刊國朝經疏,來征此書。乃隱栝鰓理,寫成一帙以就正。然疏啎甚眾,又多最錄近儒異義,辯論滋繁,私心未愜也。繼復更張義例,剟繁補闕,廿年以來,稿草屢易,最后迻錄為此本。”[13]即此,詒讓之成此書,其艱辛可知矣。 而更有進者,詒讓對前人成說,能取其長,亦不護其短。他在撰作過程中,不僅對鄭注詳加鉆研,嘗移書仁和卲仲絅,“假嘉靖本《周禮鄭注》”,以之重校《周禮》。且為跋云:“余著《義疏》,于鄭注咸依嘉靖本為正;然向者僅據黃校本,而略以阮記及他宋槧補正其捝訛。今以明刊詳校,乃知黃本之不盡足據。……今春多暇,竭兩旬力,校竟,歸之伯絅。因略記其舛互諸條,以識黃本之誤,藉以自識疑眩。”[14]還盡力搜討前人散失之說,及不易得之書。他曾輯有《周禮三家佚注》及《輯周禮馬融鄭玄敘》。三家佚注者,謂賈逵、馬融、干寶之注《周禮》也。詒讓之為《周禮三家佚注》,乃“仿汪遠孫《國語三君注輯存》之例,依經文為次,而以賈曰、馬曰、干曰為別。所輯較馬本(指馬國翰輯本——引者注)多三十余條,間有案語。大率考訂文字,而不論注之得失”[15]。而《輯周禮馬融鄭玄敘》,其自稱:“賈公彥序《周禮廢興》引馬融《傳》即季長《周禮傳敘》,又引鄭君《敘》,則《三禮目錄》中之《周禮敘》也。今元書并佚,賈氏節引,文句斷續,首尾不具,又以疏釋之語錯廁其間,讀者猝不易得其端緒。近馬《敘》有馬國翰輯《周禮傳》本,鄭《敘》有盧文弨《鐘山札記》、臧庸輯《三禮目錄》本。惟臧本較精審,馬、盧兩家則咸有舛互。今審校文義,重為鰓理兩君《敘》與賈釋,各分別書之,并列馬、盧同異,以資省覽。”[16]是知孫詒讓之輯此,乃欲還馬、鄭兩《敘》之面貌,以對《周禮》有更深切的認識。 至于不易得之書,孫詒讓曾錄有元龔端禮撰《五服圖解》一卷、宋魏了翁撰《禮記要義》三十三卷、元韓信同撰《三禮圖說》二卷、宋楊復附注劉垓孫增注《纂圖集注文公家禮》十卷。[17]又其《籀庼讀書錄》,于清儒林喬陰撰《三禮陳數求義》三十卷、許珩撰《周禮注疏獻疑》七卷、黃丕烈撰《周禮札記》一卷、戴震撰《考工記圖》二卷,阮元撰《考工記車制圖解》二卷、王宗涑撰《考工記考辨》八卷、任大椿撰《深衣釋例》三卷,程鴻詔撰《夏小正集說》四卷等[18],皆有詳略不等的論究。此外,繼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后,孫詒讓還于撰《周禮正義》前后,作有《十三經注疏校記》。是書詳于《三禮》,而尤以《周禮》條目居多,幾近一半篇幅。[19]以上諸種努力,為孫詒讓著《周禮正義》打下堅實的基礎。 博采約取 義例謹嚴 論其特色,孫詒讓之《周禮正義》,長于古義古制,亦能會通三禮,不拘疏不破注之例,折衷諸說,兼采其善,且由此探尋《周禮》之義蘊。他曾言:“既長,略窺漢儒治經家法,乃以《爾雅》、《說文》正其詁訓,以《禮經》、《大小戴記》證其制度。”又曰:“其于古義古制,疏通證明,校之舊疏,為略詳矣。至于周公致太平之跡,宋元諸儒所論多閎侈,而駢拇枝指,未盡楬其精要。顧惟秉資疏闇,素乏經世之用,豈能有所發明,而亦非箋詁所能鉤稽而揚榷也。故略引其耑而不敢馳騁其說,覬學者深思而自得之。”[20]此一方法和認識,具體體現在其所作《略例十二凡》中。茲就其要者,迻錄于下。其言曰:“經本以《唐石經》為最古,注本以明嘉靖仿宋本為最精。今據此二本為主,間有訛棁,則以《孟蜀石經》,及宋槧諸本,參校補正,著其說于疏”,“賈疏蓋據沈重《義疏》重修,在唐人經疏中,尚為簡當。今據彼為本,訂訛補闕。……今欲撟斯失,釋經唯崇簡要,注所已具,咸從省約,注文簡奧,則詳為疏證。……今疏于舊疏甄采精要,十存七、八。雖間有刪剟移易,而絕無羼改。且皆明楬賈義,不敢攘善”,“唐疏例不破注,而六朝義疏家則不盡然。……今疏亦唯以尋繹經文,博稽眾家為主,注有啎違,輒為匡糾。凡所發正數十百事,匪敢破壞家法,于康成不曲從杜、鄭之意,或無誖爾”,“古經五篇,文繁事富,而要以大宰八法為綱領,眾職分陳,區畛靡越。……今略為甄釋,雖復疏闕孔多,或亦稽古論治之資乎”,“然如郊社禘袷,則鄭是而王非;廟制昏期,則王長而鄭短。若斯之倫,未容偏主。……今并究極諸經,求厥至當,無所黨伐,以示折衷”,“先秦古子及西漢遺文,所述古制,純駁雜陳,尤宜精擇。今廣征群籍,甄其合者,用資符驗。其不合者,則為疏通別白。使不相肴掍”,“此經舊義,最古者則《五經異義》所引古《周禮》說,或出杜、鄭之前。次則賈逵、馬融、干寶三家佚詁,亦多存古訓。無論與鄭異同,并為摭拾。至于六朝、唐人禮議經疏,多與此經關涉,義既精博,甄錄尤詳;間有未見,則略為辨證,用釋疑啎。”[21]他如經注字例、以天算釋經、論古今比況之體、引書之法等義例,亦皆體現出孫詒讓之治《周禮》的特色與獨見。 故吳廷燮嘗論之曰:“是書蒐輯古今諸儒解詁本經者,最為繁富,與胡氏培翚《儀禮正義》,同為治經家所盛稱。但歷來諸儒,重在治經,而是書則欲通之于治國。……若是書于解經博采約取,善為折衷,多無可議。……但全書善處甚多,此等即小有出入,不足深究。洵治《周官》解詁者之淵藪也。”[22]章太炎亦論之曰:“初,賈公彥《周禮疏》多隱略,世儒各往往傅以今文師說,而拘牽后鄭義者,皆仇王肅,又糅雜齊、魯間學。詒讓一切依古文彈正,郊社禘袷則從鄭,廟制昏期則從王,益宣究子春、少贛、仲師之學,發正鄭、賈凡百余事。古今言《周禮》者,莫能先也。”[23]洪誠亦揭孫詒讓《周禮正義》大端曰:無宗派之見;博稽約取,義例精純;析義精微平實;以實物證經;依據詳明,不攘人之善;全書組織嚴密。[24]吳、章、洪三氏所論,可謂深悉詒讓著述之旨。至其成就所在,曹元弼先生稱:“孫氏《周禮正義》,博采故書雅記,通證明,雖于高密碩意,間有差池,而囊括網羅,言富理博,自賈氏以來未有能及之也。”[25]湯志鈞先生有言:“他經歷了二十多個寒暑,反復校勘考核,甄明典制,考定名物,貫通諸經,實為清代治《周禮》的集大成之作,在學術上的貢獻很大”;“《周禮正義》之超過前人之處,在于他對《周禮》文義的考核比較嚴謹,對禮家舊注的通解比較持平。他還不拘泥古文家法,能比勘先秦諸子和今文諸書,疏通名物制度。……《周禮正義》還搜輯佚詁,辨明鄭玄注本的從違。”[26]楊向奎先生亦揭示道:“《周禮》的作者在經濟制度上仍然是西周的井田制,井田制是領主封建的經濟基礎;但作者在思想上卻向往著中央一統。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政治上代表新興力量而理想出一個集權的王朝,經濟上卻描繪著西周的井田制。孫詒讓在《正義》中遭遇到這種矛盾,但他不理解這種矛盾,所以在疏解《周禮》的政治制度時未免捉襟見肘。……由此說明,在有關《周禮》的理想制度中,詒讓之《正義》無成績可言,敷衍而已,其功在有實證處,以其淵博學識,加以精確的判斷力,遂無往而不利,尤其在下列各方面:(1)《周禮》中的地方組織,(2)《周禮》中的土地制度,(3)《周禮》中的士庶屬性。……總之通過孫疏,使我們了解《周禮》中之地方組織、土地規劃及人民屬性;這些是宗周以及春秋各地區的社會經濟基礎,大體都是實錄。因之詒讓可以掌握許多材料,用實證作分析,能取信于人。但建筑在這些基礎上的上層建筑,政治結構,卻出于理想,以致基礎與建筑并不協調,基礎是宗法領主,而建筑是地主政權,詒讓疏于此亦無能為力。”[27]由此來看,孫詒讓之《周禮正義》,不僅有功于學術,集清代及前代《周禮》學之大成,且其對《周禮》有關社會經濟基礎的考辨,更為后人了解古代社會的歷史面貌提供了可資參考的重要資料。 更有進者,孫詒讓不僅從學術上對《周禮》加以總結闡發,且有其深意寓于其中。如前所揭,孫詒讓所處時代,乃一危亡懸絕之歷史大變局,如何改變此一困境,成為時人關注的焦點。因循固守者有之,崇洋媚外者有之,于此,孫詒讓皆不取。他所主張的乃循古開新之途徑。其主體思想即在于發揮《周禮》的精神。在他看來,《周禮》乃“周代法制所總萃,閎章縟典,經曲畢晐”[28]。又稱:“粵昔周公,纘文、武之志,光輔成王,宅中作雒,爰述官政,以垂成憲,有周一代之典,炳然大備。然非周一代之典也,蓋自黃帝、顓頊以來,紀于民事以命官,更歷八代,斟汋損益,因襲積累,以集于文、武,其經世大法,咸稡于是。……此經上承百王,集其善而革其弊,蓋尤其精詳之至者,故其治躋于純大平之域。”然觀《周禮》之“閎意眇恉,通關常變,榷其大較,要不越政、教二科。政則自典法刑禮諸大端外,凡王后諸子燕游羞服之細,嬪御閹閽之昵,咸隸于治官,宮府一體,天子不以自私也。……所以宣上德而通下情者無所不至,君民上下之間,若會四枝百脈而達于囟,無或雝閡而弗鬯也。其為教,則國有大學、小學。……鄉遂則有鄉學六,州學三十,黨學百有五十,遂之屬別如鄉。……遠極于畿外邦國,其學蓋十百倍蓰于是。無慮大數九州之內,意當有學數萬。信乎教典之詳,殆莫能尚矣。其政教之備如是,故以四海之大,無不受職之民,無不造學之士,不學而無職者則有罷民之刑,賢秀挾其才能,愚賤貢其忱悃,咸得以自通于上,以致純大平之治,豈偶然哉。”古之為治如此,至于后世之不能本此為治,甚或以為瀆亂不經之書,或謂莽、歆所增傅,則不足為訓;而劉歆、蘇綽、李林甫、王安石等之以《周禮》致亂,實導因于“彼以其詭譎之心,刻覈之政,偷效于旦夕,校利于黍杪,而謬托于古經以自文,……不探其本而飾其末,其僥幸一試,不旋踵而潰敗不可振,不其宜哉”。故其弊不在《周禮》本身,而在用之者之無識也。有鑒于此,孫詒讓斷言:“蓋政教修明,則以致富強,若操左契,固寰宇之通理,放之四海而皆準者,此又古政教必可行于今者之明效大驗也。”即此,孫詒讓以古籌今,指出救時弊之方,曰:“私念今之大患,在于政教未修,而上下之情睽閼不能相通。故民窳而失職,則治生之計陿隘,而譎觚干紀者眾。士不知學,則無以應事偶變,效忠厲節,而世常有乏才之憾。夫舍政教而議富強,是猶泛絕潢斷港而蘄至于海也。然則處今日而論治,宜莫若求其道于此經。而承學之士,顧徒奉周經漢注為考證之淵棷,幾何而不以為已陳之芻狗乎。”[29]基于此,孫詒讓嗣后乃有《周禮政要》之闡發為治之源。 陳古剴今 以禮經世 《周禮政要》之作,緣于1901年義和團運動興起和八國聯軍入侵,清政府為改變窘境而發布之“變法上諭”,詔令臣工詳議更法事宜。當此之時,應盛宜懷之邀,孫詒讓盡十晝夜之力,草成《變法條議》40條。其《序》稱:“光緒辛丑,天子將變法自強,廣求眾議,友人屬為具稿。乃以《周禮》為綱,西政為目,成此冊篇。陳古剴今,覬以塞守舊者之口,與詁經屬文誼例不能強同,偶存此副,迻示家塾子弟。”豎年,孫詒讓將此副稿改題《周禮政要》,并作《自序》闡發其主張。其大略謂:“中國變法之議,權輿于甲午,而極盛于戊戌。蓋詭變而中阻,政法未更,而中西新故之辯,舛馳異趣,已不勝其嘩聒。……中國開化四千年,而文明之盛莫尚于周,故《周禮》一經,政法之精詳,今泰東西諸國所以致富強者,若合符契。……辛丑夏天子眷念時艱,重議更法,友人以余嘗治《周禮》,屬捃摭其與西政合者,甄緝之以備采擇,此非欲標揭古經以自張其虛憍而飾其窳敗也。夫亦明中西新政之無異軌,俾迂固之士廢然自返,無所騰其喙焉。”[30]由此可見,孫詒讓既不滿于頑固守舊者,亦不滿于從器物、制度層面尋求西法者,而是欲以《周禮》政教之法為本,融合西政之合者,以求成一體系。 拋開其“今人指為西政之最新者,吾二千年之舊政已發其端”等偏頗之處而言,其所議政治、經濟、文教諸法,雖不能稱之完善,要亦提出其自己對如何更新的看法。雖其議與康有為“新政”之論有相似之處,然兩者立腳點卻大異其趣:康有為立足政治,而孫詒讓則植根古學。其間優劣,雖難妄分軒輕,但孫詒讓立足傳統則是顯然的。此前,孫詒讓嘗倡為“以尊孔振儒為名,以保華攘夷為實,萬不得已,亦尚可圖畫疆自守”[31]之說,又曾發為“激其壯志,閎此遠模,闡周、孔六藝之教,以遠播蠻荒,儲種,蠡九術之謀,以大雪讎恥”[32]之豪語。及其為《周禮政要》,遂將此一思想,貫穿于其中。于此,朱芳圃嘗論之曰:“案道咸以來,今文學興,龔魏諸輩,喜以經術作政論。至南海康有為出,集其大成,新會梁啟超,瀏陽譚嗣同繼其業而光大焉。先生(指孫詒讓——引者注)為古文大師,原與今學異趣,丁此時局,睹國事之阽危,怵禍至之無日,故亦改變曩日謹守家法態度,聚集同志,講求維新救亡之術,是書即其政治之具體主張也。以《周官》比附西政,與今文家托《公羊》以言變法,同一用意。在今日觀之,誠不免蹈梁氏所譏‘以西學緣附中學,名為開新,實則守舊’之失。然亦時代使然,不能為先生咎也。”[33]此書雖未得上,但其意義是不可抹殺的。胡玉搢于此揭示道:“其體例則列經文及鄭注于前,意取立竿見影。其后發撝西政之作用,絕不一一牽合,無膠柱鼓瑟之弊。自朝儀至收教凡四十篇。……然其作書本旨,以戊戍變法中阻,今欲使迂固者曉然于中西新故之無異軌,……此書為初變法而設,其所持論,令人有異世同符之感。”[34]可見,孫詒讓之用心,還是頗為深有用意的。 當然,腐朽的封建機體此時已行將就木,時勢的發展亦將翻開歷史新篇章。當此之時,任何更張之法都難以挽回清運的覆亡,孫詒讓之議不見用于時,亦是時勢所然。雖然如此,他能做出這一積極的思考,也算有識之士了。且歷史向世人昭示:無論社會發生多么巨大的變動,傳統是割不斷的;亦只有立足自身的文化傳統,社會發展才有根基。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孫詒讓《周禮政要》的探索,亦有其一定的歷史意義。 推揚大戴 融會三禮 《周禮正義》外,孫詒讓還著有《大戴禮記斠補》。如前所揭,孫詒讓為《周禮正義》時,即采用《禮經》、《大小戴記》證《周禮》之制度,是為貫通三禮之法。后有感于《大戴禮記》之湮沒不振,故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礎上,再加探研,遂成此書。 孫詒讓曾指出:“《禮大戴記》漢時與《小戴》同立學官,義恉閎邃,符契無間,而《小戴》誦習二千年,昭然如揭日月。太傅《禮》乃殘帙,僅存不絕若線綴,學者幾不能舉其篇目,何其隱顯之殊絕與!”然而,《大戴禮記》雖不興,其書卻有可稱道者。孫詒讓曰:“《大戴》雖殘闕,而先秦遺籍猶多存者,如《三朝記》為洙泗微言,《曾子》十篇,義尤純粹,與子思《中庸》、公孫尼子《坊記》、《緇衣》相似,而《天圓》、《易本命》諸篇,究極天人,致為精眇。”然因治之者寡,故此義罕有曉者。自唐以后,盧注闕失大半,宋時除傅崧卿、楊簡、王應麟少數諸人一治此經外,涉足者少。至清,此學始受關注,治此經者漸多,而尤以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最為善本。 孫詒讓早年“嘗就孔本研讀,又嘗得寶應劉楚楨年丈寶楠所錄乾嘉經儒舊斠,多孫淵如、丁小雅、嚴九能、許周生諸家手記,又有趙雩門所斠殘宋槧異文,與孔書小殊,并錄于冊”,然因忙于撰著《周禮正義》,故“臧篋廿年未遑理董”。及其于己亥年(1899年)寫定《周書斠補》,復又重理此經,“取《大戴》斠本別付寫官,以劉錄舊斠傳鈔甚稀,慮其零落,并刪定著之”。先是,劉恭冕家藏《大戴》斠本,嘗寄胡培系一副本,而孫詒讓亦得由劉氏處錄一副本。胡培系嘗為《大戴義疏》,綴輯長編甚富,然未卒業而歿,其長編亦不得而知。又詒讓同年生鄞董沛覺軒,亦嘗有纂《大戴禮疏》之議,“其綴緝在胡君之后,頃聞覺軒歿已數年,其書蓋亦未成也”[35]。在此情景之下,孫詒讓再加鉆研,“以孔氏廣森《大戴禮補注》為主,而集馮登府、趙鉞、丁杰、劉□諸人校本,決擇折衷,正訛補闕”。于此,吳廷燮論之曰:“頗有特解,非止于斠正。……是書薈萃馮、趙諸氏校本,于《大戴記》多所發明。蓋孫氏于三禮之學本深,故能采摭群言,時標新義,洵本《記》及盧注之功人也。”[36]孫詒讓自己亦曾感慨地道:“今者甄錄諸家舊斠,亦以答劉君相示之意,而深惜胡疏之不得觀其成。舊學日稀,大業未究,迻寫之余,所謂撫卷增喟者也。至此冊識誤匡違,米鹽凌雜,聊為治此經者識小之助,于《禮記》大義概乎其未有聞。竊念海內閎達,儻有踵胡君而為義疏者,或有取于是。”[37]話雖如此,其于《大戴禮》之貢獻,確如吳廷燮所言,“洵本《記》及盧注之功人也”,且其對《大戴禮》之推揚,亦使禮學更趨完備。 綜上所言,孫詒讓于民族危難之際,不僅發為用世之思,且于禮學頗多造詣。其對《周禮》政、教思想的倡導,及對《周禮》、《大戴禮》的深究,是其以禮經世主張的闡發。而《周禮正義》、《大戴禮記斠補》的結撰,不惟集此前此學之大成,亦對禮學進行了歷史總結。從禮學的演進歷程而言,孫詒讓確系中國古代三禮學的最后一位禮學大師。然時運維艱,其以禮為治思想終難挽救清運的覆亡。但是,此一重禮思想的傳統,卻未隨封建機體的滅亡而中斷,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以新的形態存延下來。時勢雖異,中國學術卻“依然在沿著自己獨特的發展道路而曲折地前進”[38],其間,重禮傳統不可謂無功。作為有清一代最后一位禮學大師,孫詒讓的成就是值得后人尊重的。章太炎曾贊之曰:“叔世士大夫,扭于外學,才得魄莫,視樸學若土梗。詒讓治六藝,旁理墨氏,其精嫥足以摩挃姬、漢,三百年絕等雙矣!遭時不淑,用晦而明,若日將暮,則五色柳谷愈章。而學不能傳弟子,勉為鄉里起橫舍,顧以裂余見稱于世。悲夫!”[39]即此,可觀孫詒讓一生為學、用世之良苦用心矣。 [1]張騫《張季子九錄·文錄》卷15,《孫征君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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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清史論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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