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楊守敬(注一)是近代學術研究成果極豐碩的學者,清代學者羅振玉極推崇楊守敬治《水經注》,在地理學上的成就,并尊稱他是清代小學、算學、地理學三絕學之一。在楊守敬致羅振玉的信函中即云:「三十年前蒙文昌潘孺初先生獎借,推守敬為地理絕學,其文已刊之《要刪》(《水經注要刪》)中。昨蒙足下證成其說,以比王懷祖(念孫),段茂堂(玉裁),李壬叔(善蘭),合稱三絕學。」(注二)其中所稱「三絕學」,即王、段擅小學,李擅算學、楊擅地理學。楊守敬的老師潘存也推崇守敬為「地理絕學」。
其實,楊守敬的學術成就,不只是以研究《水經注》在地理學方面聞名,舉凡目錄學、金石學方面,他也是搜羅豐富,研究深入。守敬不但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就收藏了一些碑帖,也從朋友那兒看到許多碑帖,他除了寫下《評碑記》、《評帖記》,還將已失傳而罕見的碑拓雙鉤完成《望堂金石》,從同治九(一八七○)年開雕,至宣統二(一九一○年)陸續完成,歷時四十年;并集字成一部《楷法溯源》字典,于光緒二年,開始編《楷法溯源》,歷時一年完成,光緒四年刊行。他四十二歲到日本的時候,帶著一萬多部的碑帖拓本前往。后來雖然為了換回流落到日本,而在中國已失傳的古籍,不得不將許多碑帖拓本賣掉,他卻用縮影照相術,于光緒八(一八八二)年完成了《寰宇貞石圖》。這些重要的著作,充分地顯現出楊守敬在金石學研究方面成果豐碩,足堪成為典范。
楊守敬愛書成癖,舉凡異書、古籍、碑帖之搜羅,無不加以考證、評騭。他研究金石碑帖之學問,應當溯自同治四年,他因應會試初至北京,受到書法啟蒙老師潘存的影響,開始節衣縮食地搜購碑刻拓本。他不但搜集碑刻,甚至仔細評論,他先于同治六年寫成《激素飛清閣評碑記》(以下簡稱《評碑記》),品評了先秦至唐代的碑刻兩百八十五種,第二年又品評了九十六種帖,命名為《激素飛清閣評帖記》(以下簡稱《評帖記》)。但是,這兩本評論記卻在給日本友人傳閱時遺失。幸而,后來有人拾獲,并將這兩本書之一的《評碑記》出版(未記出版年月),在日本廣為流傳。這本《評碑記》于一九五七年由日本三省堂再版,并流傳到臺灣,臺灣有位匿名為「竹久」的先生據此本手抄之,于一九七六年交付學海書局出版。
守敬自從早年的《評碑記》與《評帖記》遺失之后,即不再寫有關碑帖的評論的文字。直至高齡七十三歲的晚年,日人水野疏梅,前來中國向守敬學書法,他是守敬唯一收的入門弟子,經水野再三要求,守敬寫下《學書邇言》。
二、《學書邇言》中之評碑部分
雖然楊守敬在自序中云:「余因所藏碑版集帖,皆陷于鄂城中,無一攜出者,但憑記憶,必多遺漏。」但是將這部《學書邇言》與其《評碑記》、《評帖記》相互對照,重要的碑帖果真都在他記憶里。誠如他自己所言,是經歷了「五十年辛苦搜集」,日日磋摹,自然早已深印腦海中。
評碑的部分,一如《評碑記》,由《石鼓文》開始,所寫的內容自然比《評碑記》簡略,但守敬在《石鼓文》條之末加一段:「常熟楊沂孫學之,自稱歷劫不磨;吾友吳倉石仿之,亦喧騰一時。」(注八)加上這段時人學習的概況,頗可以提供初學者做參考。
接著談秦篆,只提《泰山殘石》、《瑯邪碑刻》,漢篆只提《少室》、《開母》。但多提了新出土的東西:「秦篆有權量詔版,自劉喜海發之,近日出土尤多。山東陳壽卿之瓦量如新出型,端午橋之權,幾數十事,實足為秦篆大觀。」「漢篆有印章、瓦當及諸銅器,亦取材不盡。又如王莽之《十布》,精勁絕倫,為鐵線之祖。學篆書者,縱極變化,不能出其范圍。」(注九)這些權、量、印章、瓦當、銅錢上的篆字,也成了學篆書者的新典范。這是《評碑記》中所未見的新觀念。
另外三國之篆,守敬推崇《天璽紀功》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字形圓中帶方,實深具創意。這樣推崇《天璽紀功》的評論,在《評碑記》中亦未見。
唐篆則推崇李陽冰之外,又提出《美原神泉詩并序》可為學習之準繩,而李訓詁之《碧落》,則非正軌。所評的觀點與《評碑記》則仍同。(注十)
關于隸書,守敬一律稱分書,由于西漢的隸書至今亦罕見,故守敬無所推薦,但東漢的作品則舉出許多典范,首先,舉出王澍及其師潘存皆推崇為「分書正宗」的《禮器碑》,還有縱橫排奡的《開通褒斜》、體兼篆分的《元初三公》、方整的《西狹頌》、淳古的《武榮》《鄭固》、飄逸之《石門頌》,皆被守敬推崇為上乘之作,至于流美的《曹全碑》、柔潤之《白石神君》,則被評為「已至漢季,古意稍減」。
三國之分書,守敬舉出《孔羨》、《范氏》、《上尊號》、《受禪表》,并盛贊其「下比如折刀頭,風骨凌厲,遂為六朝真書之祖」,即云此等碑具有從隸書轉向楷書的承啟地位。守敬并云:「學分書者,從之入手,絕少流弊。」并舉出時人所學不同,成就亦不同之范例:「伊墨卿、陳曼生所以獨出冠時,姚伯昂力摹《曹全》,終落次乘者,此也。」可見守敬對初學者選帖集重視,時時諄諄告誡。
晉人分書,守敬舉《孫夫人》、《太公呂望表》,并且,又舉出才出土不久的東晉《好太王碑》,評為「醇古整齊」。另外,他也推崇漢晉的墓磚,雖為工匠所為,但有古拙之趣,他比喻這些字和漢印一般,可做小碑版觀之。
今之楷書,守敬稱「真書」,他并推薦南方的大小《二爨》(即《爨龍顏碑》、《爨寶子碑》),北方的則有寇謙之的《華岳》、《嵩高》,但這仍是過度時期的作品,所以「雜有分書體格」。至于《刁遵》、《高湛》等志,才「漸趨整練」,具有純粹楷書之風貌。(注十一)
關于北碑,守敬贊美的作品極多,他推薦的魏碑如下:「《張奢》、《賈思伯》,醇古遒厚,雖剝蝕過甚,而所存完字,皆為至寶」、「《大公廟碑》、《張猛龍碑》,整練方折,碑陰流宕奇特。」「《李仲璇》間雜篆體而精勁絕倫」、「《敬使君碑》化方為圓,暗用篆筆,流美無對」、「《孝文吊比干墓》瘦削獨出,險不可近」。守敬又推薦北魏造像,舉盈千累萬中之最佳者,有龍門之《始平公》、《孫秋生》、《楊大眼》、《魏靈藏》稱為《龍門四品》,后又增為二十品。守敬又云近來學北碑者大抵從此入手,最著名的有遵義莫友芝、會稽陶浚宣。
守敬推薦北魏墓志之佳者:「《刁遵》行間茂密」、「《司馬升墓志》務貴高古」、「《司馬景和妻》風華掩映」、、「《崔敬邕墓志》文字并美,但拓本罕傳,近有石印本。」至于《張黑女墓志》,由于守敬早期未見,故《評碑記》中未見,但在《學書邇言》中則提及所見的版本有「道州何氏(紹基)藏者為海內孤本,近日上海有玻璃版印行」。另外,守敬又提及云峰鄭道昭諸碑,遒勁奇偉,與南朝《瘞鶴銘》異曲同工,可見守敬極推崇鄭氏之碑。
至于北齊的作品,守敬選評如下:「《泰山石經峪》是擘窠大字的極則」「《西門豹祠堂》、《唐邕寫經》也與前者是同一家眷,如楊貴妃肥不傷雅」北周的作品,則選評如下:「《匡喆刻經頌》,飄逸寬綽」、「《華岳廟碑》如古松怪石,絕不作柔美之態,亦命世創格,宜其名震一代,為習之者少,遂至聲稱寂然」、「《曹恪碑》用比如斬釘截鐵,結體尤古,皆命世之英」、「《賀屯公》機趣橫生,石為端午橋所得」。至于南朝的小楷,則推舉陶隱居的《舊館壇碑》為杰作。守敬評云:「唯首一行是陶隱居親筆,然通體亦自高古絕倫」,由于原石久佚,守敬又將之雙鉤刻入《望堂金石》集中。
關于隋代,守敬總評其整體書風是「其書法亦有整齊氣象」,他所推薦的作品如下:「《龍藏寺》、《賀若誼》已開虞、褚先聲」、「《趙芬殘碑》、丁道護《啟法寺》為顏、柳之彌祖」、「《寧贙碑》體格與歐陽《化度碑》相似,可能是歐陽中年之作」、「《張貴男志》與歐陽之《化度碑》、《醴泉銘》不獨形似,且神理吻合」、「《元公姬氏》、《尉富娘》小楷絕詣,直足上接兩晉,籠罩三代。」(注十二)守敬認為這些碑對唐楷有極大的影響。
關于唐代的碑,守敬推薦的如下:「虞永興《廟堂碑》,風神凝遠」、「歐陽信本《醴泉銘》,趙子固推為『楷法極則』」、「歐書之最醇古者,以《化度寺》為最烜赫」、「歐書《皇甫誕》最為險勁,張懷瓘《書斷》稱其『森焉如武庫矛戟』」、「歐書《虞恭公碑》最為晚年之作,而平正婉和」。關于初唐的碑,除了虞、歐之外,守敬推崇殷令名書《裴鏡民碑》、「無上鴻寶」。他所持的理由是:既然虞歐之書,皆因多次拓印而磨泐,《裴鏡民碑》卻能保持原碑的神理,而且「虞之沖和,歐之峻拔,兼而有之」,自然比神理已失的歐虞帖好,也更適合初學者。守敬在《評碑記》中已對《裴鏡民碑》推崇備至,在《書學邇言》中觀點仍然一致。
至于褚遂良的作品,守敬推薦四本,《雁塔圣教序》、《房玄齡碑》、《龍門佛龕碑》、《孟法師碑》。其中,他提出張懷瓘不同的看法加以討論:「褚河南《雁塔圣教序》,昔人稱其如『煙裊晴空』,最善形狀。而《書斷》則云:如『美人嬋娟,不勝羅綺』。嗤為澆漓后學,為輕佻者痛下一針,然自是承學之誤。原書雖離紙一吋,實下筆千斤也。宋徽宗瘦金,實從此脫胎也。《同州圣教》,實刻于龍朔三年,在河南身后,可知其為翻本,特唐人手高,亦自有勁拔之氣。」雖然張懷瓘對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評價不太好,但是守敬認為,是一般后學者不易學到褚氏的精華,像宋徽宗卻能把握褚氏的特色,再融入自己的意念,展現出自己全新的面貌。可見,褚氏仍是可學的典范。守敬又推薦《同州圣教序》,雖為翻刻本,守敬因其有「有勁拔之氣」,仍大力推薦。
褚遂良的楷書,一向有行楷之稱,筆畫較為活潑,但守敬比較其前后期的作品,而有云:「褚書《房玄齡碑》,亦是此體,惟剝蝕過甚,不免纖削矣。又《龍門佛龕碑》則寬博俊偉;《孟法師碑》亦方整和暢。乃知飛行絕跡,皆從應規入矩來也。」(注十三)其所謂「乃知飛行絕跡,皆從應規入矩來也」的體悟,對后學者也是一項深刻的啟示:既是初學者應從方整端正的規矩字入手,再依個人興趣作變化。
關于歐陽通的《道因碑》,守敬評云:「較信本尤險勁,而論者為其瘦怯于父,殊非定評。后學者從此碑入手,雖不合時眼,而絕少流弊。」可見守敬評書并不囿于時論,而且也認為初學入手并無一定門徑,學歐陽通亦未嘗不可,其觀點極開明。
關于宋儋之《道安禪師碑》,守敬評其「體兼行楷,別出門庭,自是開元間體格,在各家后露頭角,故自不凡」。但是,他對版本方面,則有一番考究:「《淳化閣帖》收其一帖,雜于魏晉人中,知王著之陋也」,守敬提醒初學者在版本方面,須謹慎選碑帖,《淳化閣帖》之疏漏,尤須小心。
守敬對李北海是贊譽有加,整體的評價是「獨出冠時」,評《李思訓碑》為「風骨高騫」,評《李秀碑》為「雄渾深厚」,評《麓山寺碑》為「用筆結體在二碑之間」,并舉董香光之評語:「右軍如龍,北海如虎」,是「最有微契」的評語。不過,守敬看其它如《端州石室記》、《靈巖寺》,則認為「或石質不佳、或缺損過甚」,較難看出作者原來的功力。
至于徐季海,守敬評其「當時書名不在北海下,顧所作《不空和尚碑》、《大證禪師碑》,體近平實,無矯健不群之勢;嵩陽觀分書,雖豐碑巍峨,筆力實不足以赴之」,守敬實在明言徐季海的「名過其實」。(注十四)
對于顏真卿的評論云:「氣體質厚,如端人正士,不可褻視。」諸碑大致小有異同,不詳列舉,而其中他特別列舉一些拓得較不好的碑,如《臧懷恪碑》「稍嫌瘦削」,少了顏氏圓潤厚重的本色,《顏氏家廟碑》、《東方畫贊碑》「字近櫛比,重開失真」,又把字排得太整齊,如排算子。其中較有特色的,是《多寶塔碑》,評云:「雖為少作,實已別開生面」,而評《中興頌》云:「雄偉奇特,自足籠罩一代」,是為上乘拓印,至于極負盛名的大字《麻姑仙壇記》,原石久佚,恐怕也難免流于拓印漸失真的命運,不過,守敬倒未特別說明。
至于評柳公權,守敬也給予極高的贊譽:「平原以后,其與競者」。他認為《和尚碑》「天骨開張」,但他又認為不善學者,會「流為獷悍」,不過他認為柳是其它作品如《苻璘碑》、《魏公先廟碑》、《劉沔碑》、《馮宿碑》,「皆斂才就范,終規淡雅」,而《高元裕碑》,「尤為完美」。而他認為楷書「自斯厥后,雖有作者,不能自辟門戶矣。故余撰《楷法溯源》,以唐代為斯。」他以柳公權作為楷書具有自家面目的最后一人。誠然,楷書至唐,登峰造極,宋元明人多寫行草,清人碑學興盛,楷書確實無人能再造新局。
關于行草入碑的作品,由唐太宗的《晉祠銘》開始,另有《李英公碑》、《李光顏碑》都有流傳,但守敬稱「傳習者少」,倒是懷仁《集右軍圣教序》「最為學者所宗」。守敬提出一個頗耐人深思的問題:「夫右軍之書,在唐代雖流傳甚多,何能集為一碑,大小咸宜?知其必多假借。為懷仁等筆力既高,書學亦邃,遂爾風靡一時。然院體之稱,亦為有識者所譏。」守敬親自集字而成《楷法溯源》,深知集字之不易,固有如此懷疑,不過對其字本身的功力還是肯定的,只是因該帖字大小整齊,較少行書自由流暢的本色,容易變成院體制式化的字,這也是守敬提醒學書者要注意的。
守敬評宋人書碑,多雜行草。他舉蔡襄的《洛陽橋》,「最為整飭」,但是「以視魯公《中興頌》,邈乎遠矣」。評東坡《羅池廟碑》,則贊云:「端莊流麗,兼而有之」。又云「山谷題名頗多而書碑不少概見,《砥柱銘》有墨跡,未見舊石本」、「米襄陽雖名震一代,亦絕豐碑」,這表示黃庭堅、米芾之碑皆未見,而蔡京雖有碑存者,守敬不論之,因「人品不足錄矣」。
守敬評元人之碑,所存者以趙孟俯為最多,「大抵胎息李北海,足以上凌宋代,下視勝朝,然多行書」,只有「虞集《劉公神道》獨為正楷,刻于《海山仙館》者,足以式靡流俗」。評明代書者,「大抵擅長行草,正書碑刻,無足傳者。雖以董香光邈視宋元,而所傳碑刻,第有行草,無一真書。」(注十五)守敬以唐楷的標準來看元明的石刻,自然覺得成果沒有唐代楷書碑刻這么豐碩。
將這部《學書邇言》中「評碑」部分的份量與內容,和《評碑記》作比較,雖然不能相提并論,但是,新添的許多資料與新觀點,卻是彌足珍貴的書學資料。
三、《學書邇言》中之評帖部分
楊守敬于評帖部分,也是就所閱過的帖子予以評騭。而他所寓目的帖子之多,對版本的了如指掌,真令人嘆為觀止,這已非只是引導初學者的入門書,實在是守敬一生熟覽名帖的精華集。
守敬首言集帖萌于南唐,《升元》、《澄清》中仍存的帖子,都保有右軍之跡,并且優于《淳化閣帖》。并評云:「然歷代名跡多載其中,神理雖亡,匡廓猶存,在宋時已不知翻刻幾本。」至于翻刻的,也有好幾種版本,「銀釘本」、「馬槽本」、「肅府本」、「王覺斯本」、「畢士安本」,而其中以干隆年間用內府所藏「畢士安本」重摹,選石極精良,又以御制墨拓之,守敬評云:「固應為《閣帖》之冠」。于此也可見守敬須博覽許多版本的帖子,才能作如此的判斷。
其它根據《閣帖》加以增損的,有宋徽宗的《大觀帖》,守敬親見宋拓版本,僅南海伍氏所藏三冊,其后附有成親王的跋。但守敬又見其它人所藏,自稱是宋拓,但難逃守敬法眼,守敬判為明拓本,而非宋拓。
《淳熙秘閣帖》也是增損《閣帖》而成的。守敬認為所見也應當是明代重刻。有所謂「修務司本」者,此帖罕見,但蘇州沈秉成有藏本,守敬于宣統元年,見有人自蘇州攜至滬上求售,知為沈秉成所藏,索價千金,但守敬看了,覺得帖雖舊而神采不足,應該不是珍貴的宋刻本。
宋劉跂輯刻的《戲魚堂帖》,也是增損《閣帖》而成,但原石散失不存已久,今存世者是翻刻的。此帖之首所摹的《詛楚文泰山刻石》全文,是他處所罕見特別可貴的。(注十六)
守敬接著品評一些著名書家的收藏本,如明文征明的《停云館帖》十二冊,前一卷小楷,是根據宋拓本,其后的則以墨跡上石,版本堪稱精良。其門人又重刻一部,所以有「文刻」、「章刻」。由于至清已有殘缺,再補之,守敬評為「不足觀矣」。
明無錫華氏所集的《真賞齋集》四冊,守敬評為「甚精」,后因碑石毀于火災,所以有「火前」、「火后」兩種版本。「火后本」較少不易得,而市上的傳本乃是后人再翻刻的。
明王肯堂所輯《郁岡齋帖》六冊,因收藏頗富,所選刻的,是平常不易見到的作品,不過原石至守敬時,已因損毀而罕見。
最令人不解的,是明末大書法家董其昌,竟未能刻出好帖。他輯印的《戲鴻堂帖》十六冊,守敬有云:「香光見聞既博,抉擇亦精。初本木已多失真,后又為石刻,尤為重濁。王虛舟疵為明代集帖之最下者也。」而守敬最欣賞的集帖,是明吳用卿所輯刻的《余清齋帖》,評云:「大抵皆以墨跡上石,又得楊明時鐵筆之精,故出明代諸集帖之上。其石干嘉間尚存,無翻刻者。余極力搜得三部,以一部售之日本山本竟山,家存二部,今未卜存亡,惜哉!」這部被守敬譽為明代最佳的集帖,守敬竟然一口氣收藏了三本,大凡以墨跡上石所拓的作品,品質必然精良,如明海寧陳元瑞刻《渤海藏真帖》、清干隆御刻《三希堂帖》、梁清標刻《秋碧堂帖》、馮銓刻《快雪堂帖》、畢沅刻《經訓堂帖》、成親王屬袁治刻《詒晉齋帖》,都是以墨跡上石所拓出的精品。(注十七)
接著,守敬就單本名帖的版本或風格加以探討,如王羲之的作品,《十七帖》以宋朝魏泰藏本最佳,明朝《余清齋》刻本亦佳,《來禽館》刻本次之;其小楷精品《樂毅論》,守敬則認為「今傳世者鮮有佳本」;而羲之最顯赫的《十七帖》,以歐陽詢臨的「定武刻本」最好,翻刻者,又以當時的程孟陽所刻最精,原石在焦山。(注十八)守敬甚至知道好刻本的原石存于何處,對于碑帖各方面的知識都了如指掌,可見其碑學知識之淵博。
至于王獻之的作品,《鴨頭丸帖》有《余清齋》刻本,守敬評云:「清超絕塵」;而同為《余清齋》刻本的《蘭草帖》,守敬評云:「此帖沉著痛快,以開顏魯公之先」。論及顏真卿的作品,有《忠義堂顏帖》,為宋代搜集顏氏的書法,守敬見過道州何世重刻本、直隸袁開第重刊本,而守敬覺得《贈裴將軍詩》尤奇偉,為魯公絕作。而其《爭座位帖》,守敬評云:「行書自右軍后,以魯公此帖為創格,絕去姿媚,獨標古勁。何子真至推出《蘭亭》之上。此石刻于宋石,日日氈拓,丁丁之聲,不絕于耳,而無多剝蝕,當時選石之精,無出其右,不第刻手之良也。」若非守敬此論,吾人實難知該帖風行之盛況。(注十九)
關于蘇東坡的作品,有守敬為黃岡知縣楊壽昌所選刻的《景蘇園帖》六冊,守敬自評云:「大抵皆從舊本摹出,皆流傳有緒之跡,絕少偽做,故應為蘇書鉅觀」(注二十),可見守敬頗為自得。
大抵一般之名家名帖,守敬皆交代版本之優劣,間或作風格的評價,以上乃列舉大要,不詳細論列。其書寫之體例,大醇中見小疵處,即守敬因系隨想隨寫,不甚按朝代次序,和他二十九、三十歲所所完成的《評碑記》、《評帖記》,按時代論列,條理井然,大異其趣。
無論碑帖,守敬非常講究版本,對宋代第一部集帖《淳化閣帖》的鉤刻不精,真偽雜揉深表不滿。評董其昌輯印的《戲鴻堂帖》,也無佳評,有云:「香光見聞既博,抉擇亦精。初本木已多失真,后又為石刻,尤為重濁。王虛舟疵為明代集帖之最下者也。」但對于以墨跡上石所拓的作品,則贊其品質精良,如明吳用卿所輯刻的《余清齋帖》、海寧陳元瑞刻《渤海藏真帖》、清干隆御刻《三希堂帖》、梁清標刻《秋碧堂帖》、馮銓刻《快雪堂帖》、畢沅刻《經訓堂帖》、成親王屬袁治刻《詒晉齋帖》,都是以墨跡上石所拓出的精品。
四、結語
楊守敬在近代學術史上,具有多方面的成就,而且都是搜羅資料豐富,研究深入。再書法學方面,他不但研究碑帖,也書寫書法作品,但是,他并未自期為書法家,故不特別力求體勢上的創新,只是率性地書寫,但在碑帖的推廣和鑒賞方面,他卻花了相當大的精神。他在二十九、三十歲的時候,寫下《評碑記》、《評帖記》,又歷時四十年,于三十四歲時開雕雙鉤碑拓的《望堂金石》,并以一年時間,于四十歲時集字成一部《楷法溯源》字典。他四十二歲到日本的時候,帶著收藏的一萬多部的碑帖拓本前往。后來雖然為了換回流落到日本,而在中國已失傳的古籍,不得不將許多碑帖拓本賣掉,他卻用縮影照相術,于四十四歲時完成了《寰宇貞石圖》。這些重要的著作,使日本愛好書法的人士眼界大開,加速了日本書壇的現代化,守敬也因而被盛贊為「日本書法現代化之祖」(注二六)。因為他對日本書壇的影響,才有水野疏梅的渡海來求教,并促使守敬完成這部《學書邇言》。
他在《學書邇言》卷首緒論中,提出了學書五要:天分、多見、多寫、品高、學富。其中多見、品高、學富三件事,他都身體力行。由于他對學術的關注甚深,所以并未走上專業的書法家之路,但他卻稱得上是一位優秀的書學評論家。尤其他在《學書邇言》中表現了相當深度與廣度的審美,并能「碑帖并重」,不會像包世臣的《藝舟雙楫》與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一樣,崇碑抑帖,表現出偏頗的審美觀。
守敬一生熟覽碑帖,含英咀花,雖然晚年碑帖皆不在手邊,卻能寫出這樣見解精辟深入,涵蓋面又廣的評論作品,實在令人驚奇而佩服。一九八○年代,日本書家西林昭一先生,還要學生們組織「學書邇言輪讀會」,將日本版和守敬原來的手稿互相校讀,以掌握其精義(注二七)。筆者認為:誠如姜氏所言,楊守敬并未在書法藝術方面創立什么新典范,但是,他卻建立了書法藝術研究者的優良典范,而且在日本開花結果,他的精神實在值得發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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