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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方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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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1891~1962)原名洪骍,字希強;后改名適,字適之,安徽績溪人。1910年胡適考取“庚款”第二批留美學生,先在康奈爾大學學農,后改學哲學,兼學英國文學、政治、經濟,獲學士、碩士學位。1915年入哥倫比亞大學,師從杜威,學習實驗主義哲學。1917年5月,通過博士學位的最后考試,尚未拿到博士文憑便匆匆回國任北大教授。胡適在美國讀書時,積極思考文學革命的主張,1917年1月在《新青年》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的發難文章。五四時期,他以提倡文學革命與思想解放而成為新文學運動的領袖人物。1920年,胡適出版《嘗試集》,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詩集。胡適還是一位享有國際聲望的大學者,先后出版專著三十余部,在文學、史學、哲學等諸多學術領域都有開創性的貢獻,深深地影響著一代學人。 陳衡哲(1890~1976)筆名莎菲,湖南衡東石灣人。她在《自傳》里說:“我的祖父是湖南衡山人(按:后劃為衡東),但因我的祖母和母親都是江蘇武進人,我自己又是生在那里的,所以就算是武進人!标惡庹艿淖娓戈惷反迨乔宄M士,翰林院庶吉士,勤于讀書,為人正直,至今石灣還流傳他不少故事。他共有十三個子女,陳衡哲的父親是幼子,也擔任過清朝的官吏,共生五個子女,陳衡哲排行第二。三妹陳衡粹是著名戲劇家余上沅的夫人。陳衡哲從小聰慧好學,深受父母喜愛。1914年清華學堂招收留美女學生,經過考試,她入美國瓦沙女子大學,專修西洋歷史,兼學西洋文學。1918年在瓦沙女子大學獲文學學士學位后,又進芝加哥大學繼續學習。1920年獲碩士學位,并回國到北京大學任教。曾先后擔任過北京大學歷史系、南京東南大學歷史系、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1927年至1933年,陳衡哲曾先后四次代表中國出席在美國檀香山、日本東京、中國上海、加拿大班府召開的太平洋會議的學術會議。陳衡哲先后出版的學術專著有《文藝復興史》、《文藝復興小史》、《西洋史》(上下冊)等。陳衡哲是中國現代文學第一代女性作家,與謝冰心、凌淑華、馮沅君、黃廬隱、蘇雪林一樣馳名?蚂`稱贊她們:“大都出生于仕宦之家,還是清末的遺民,有的留學海外,浥歐風,沐美雨,或多才多藝,或作家而兼學者,格調高雅清婉,上承古典閨秀余緒而別具五四新姿。”〔1〕“作家而兼學者”的陳衡哲,文學只是她治史之外的“余事”,她曾表白過:“我既不是文學家,更不是什么小說家,我的小說不過是一種內心沖動的產品。它們既沒有師承,也沒有派別,它們是不中文學家的規矩繩墨的。它們存在的惟一理由,是真誠,是人類情感的共同與至誠。”〔2〕作為作家,她的創作并不豐富,只有短篇小說集《小雨點》,散文《陳衡哲散文集》(上下兩卷)和用英文寫作的《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等。此外,在抗戰流亡時期,還寫作了不少詩文小說,可惜未曾發表。陳衡哲盡管著作不多,但正如司馬長風先生所說:當文學革命蓬勃興起的時候,“首先響應拿起筆寫小說的作家,最先是魯迅,第二個就是陳衡哲。她實是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女作家”〔3〕。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陳衡哲占有一定的地位。 胡適與陳衡哲是同輩作家。1916年在留美期間通訊相識,爾后,由相識而相知。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 他們在文化、教育、生活上,相互提攜,共同拼搏,那高尚而純潔的友誼,真摯而動人的故事,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佳話。史海鉤沉,回味他們的情感世界,無不讓我們感佩至極,敬慕由衷。 新文學“最早的同志” 胡適曾在《嘗試集自序》里說:“至今回想當時和那班朋友,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樂趣,覺得那真是人生最不容易有的幸福。我對于文學革命的一切見解,所以能結晶成一種有系統的主張,全都是同這一班朋友切磋討論的結果。”胡適不是情緒化的熱情詩人,而是很有修養的冷靜學者,他在這里說得輕松,也很客氣,實際情況遠比這復雜和嚴峻。早在1915年夏天,美國東部中國留學生成立了一個“文學科學研究部”,胡適擔任文學委員。在研究部的年會上,他寫了篇《如何可使吾國語言易于傳授》的文章,指出文言文是一種“半死的語言”,而稱白話文為活的語言。他的發言引起了與會者的重視,成了他文學革命的邏輯起點。這年秋天,胡適即將離開康奈爾大學去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的螤柎髮W設在綺色佳鎮,全鎮一萬六千居民,風光秀美,景色宜人,胡適已在此生活了五年,“一溪一壑都有深情”〔4〕,把它稱為“第二故鄉”。當時,同鄉好友梅光迪在此度假。他已取得了威斯康辛大學文學學士學位,準備到哈佛大學深造。為歡送梅光迪入哈佛大學,胡適作詩祝賀,其中有“鞭笞驅除一車鬼,再拜迎入新世紀”句。詩中“鬼”者,洋鬼子之謂也。胡適的詩遭到了任鴻雋(叔永)的嘲諷。任鴻雋與胡適是中國公學的同學,1911年赴美留學又與胡適同在康奈爾大學同校,彼此交情甚厚。任詩標題為《送胡生往哥倫比亞》,抓住“鬼”的線索,一口氣把十一個外國名詞的譯音連綴在一起,組成一首打油詩,并對“文學革命”加以挖苦。胡適當時覺得苦悶、孤獨,回敬了一首,并請任鴻雋轉致諸友人,詩中提出了“要須作詩如作文”的觀點,明確表明作詩需要跟作文一樣用白話來寫作,并開始“嘗試”寫作白話詩。胡適的觀點提出后,遭到了梅光迪、任鴻雋和其他朋友的反對,又展開了激烈的論爭。通過論爭,梅光迪被說服了,贊成了胡適的主張。1916年夏天,任鴻雋、陳衡哲、梅光迪、楊銓(杏佛)、唐鉞等人在綺色佳相聚,胡適沒有參加。任鴻雋寫了《泛湖記事詩》一首,用了不少文言典故,陳詞老調,遭到了胡適的批評,于是又引起了新的論爭。任鴻雋說:“白話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于詩。”梅光迪的態度也起了變化,又插進來論戰,他寫信給胡適說:“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并嘲笑胡適的白話詩,好像兒時聽“蓮花落”一樣,找不出一點詩味來。朱經農是胡適在中國公學的好友,這時也來到美國,他寫信勸胡適:“白話詩無甚可取。”胡適的主張得不到朋友的支持、贊成,他感到孤寂、苦悶,便寫下了著名的《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又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蝴蝶》寫于1916年8月,收入《嘗試集》,初版時題作《朋友》,是他當時孤寂、苦悶心情的自然流露。他期待著“同志”共同參與文學革命,而陳衡哲則是新文學“最早的同志”。 陳衡哲當時就讀于美國瓦沙女子大學,距綺色佳有數小時火車的距離。她到綺色佳度暑假時,胡適已進了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失卻了見面的機會。唐德剛先生是胡適的同鄉、學生、忘年交,當他六十年之后寫《胡適雜憶》時,還用幽默、揶揄的筆調寫到當年的往事:陳衡哲“豆蔻年華,藏在深閨”,“驚鴻一瞥地在綺色佳出現”,“與諸名士游湖借傘之時,適之卻遠在二百英里之外,服務無由,而挾傘于后、尾追不舍的卻是胡氏最好的朋友任叔永。”胡適是1916年10月開始與陳衡哲通信的,1917年4月7日由任叔永陪同,他們才見了第一面。胡適在《藏暉室札記》中記道:“4月7日與叔永去普濟布施村(Poughkeepsie)訪陳衡哲女士,吾于去年10月始與女士通信,五月以來,論文論學之書以及游戲酬答之片,蓋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見面之朋友中,亦可謂不常見也。此次叔永邀余同往訪女士,始得見之!边@是胡適在美留學期間與陳衡哲女士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惟一的一次見面。他們雖然見面次數不多,但在五個月之內,胡適單方面便寄出了信函“四十余件”,差不多每月十件,為數頗不算少。尤其是那些“游戲酬答之片”,雙方的感情還是很親密、很諧趣的。1914年11月1日,因彼此稱呼問題,“寄陳衡哲女士”云: 你若“先生”我,我也“先生”你。 不如兩免了,省得多少事。 11月3日,記“陳女士答書”曰: 所謂“先生”者,“密斯特”云也。 不稱你“先生”,又稱你什么? 不過若照了,名從主人理,我亦不應該,勉強“先生”你。 但我亦不該,就呼你大名。還請寄信人,下次寄信時,申明要何稱? 胡適答云: 先生好辯才,駁我使我有口不能開。 仔細想起來,呼牛呼馬,阿貓阿狗,有何分別哉? 我戲言,本不該。 下次寫信,請你不用再疑猜: 隨你稱什么,我一一答應響如雷,決不再駁回。 這些,只是朋友之間的“游戲酬答之片”,絕對算不上“情書”。一則胡適是一個很遵循傳統道德的君子,他知道任鴻雋正在追求陳衡哲,“朋友之‘友'不可友”,是當時留學生很講究的一項俠義傳統,他不會做違背這一傳統的“第三者”。更何況胡適是一大孝子,母親已在家鄉給他與江冬秀女士訂下了婚約,他也不會輕易違抗母命。二則陳衡哲女士當時正充滿理想,主張“不婚主義”,胡適也不會輕易放下面子,去碰這個釘子。 那么,胡適為什么要稱陳衡哲為新文學“最早的同志”呢? 一是陳衡哲女士對他文學革命主張的支持。胡適后來借給《小雨點》寫序的機會,表達了自己的心情:“民國五年七八月間,我同梅、任諸君討論文學問題最多,又最激烈。莎菲(陳衡哲的筆名)那時在綺色佳過夏,故知道我們的辯論文字。她雖然沒有加入討論,她的同情卻在我的主張的一方面……她不曾積極地加入這個筆戰;但她對于我的主張的同情,給了我不少的安慰與鼓舞。她是我的一個最早的同志! 二是陳衡哲女士用自己的創作實踐,支持了胡適文學革命的主張。胡適主張“作詩如作文”,提出了《文學改良芻議》,高舉起了文學革命的大旗,陳衡哲是最先響應并拿起筆來進行創作的作家之一。她最早從事白話新詩的創作,1918年便在《新青年》上發表了新詩《人家說我發了癡》(第五卷第三期)。胡適在《嘗試集·自序》里,無不夸耀地贊揚她:“美國陳衡哲女士,都努力做白話詩。”她也最早從事白話小說的創作,1917年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表白話小說《一日》,比魯迅的《狂人日記》還早了一年!缎∮挈c》也是《新青年》時期最早創作的一篇小說。胡適在《〈小雨點〉序》中客觀公正地評價道:“我們試回想那時期新文學運動的狀況,試想魯迅先生的那一篇創作——《狂人日記》——是何時發表的,試想當日有意作白話文學的人怎樣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這幾篇小說在新文學運動史上的地位!标惡庹茏钤缬米约旱膭撟鲗嵺`支持胡適文學革命的主張,她不愧為新文學“最早的同志”。 胡適稱陳衡哲為“最早的同志”,還表現在對她創作才華、創作個性的了解上。1916年,任鴻雋正擔任《留美學生季報》主編,收到了陳衡哲寄來的兩首五絕: 月 初月曳輕云,笑隱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風 夜間聞敲窗,起視月如水; 萬葉正亂飛,鳴飆落松子。 任鴻雋覺得自己在新大陸發現了新詩人。他把詩抄寄胡適,要他猜是何人所和。胡適回信說:“兩詩絕妙!《風》詩吾三人(任、楊及我)若用氣力尚能為之;《月》詩絕非我輩尋常蹊徑!阆掠写饲樗,無此聰明;杏佛有此聰明,無此細膩……以適之邏輯度之,此新詩人其陳女士乎?”〔5〕一語中的,其心靈相通相知之程度可想而知,同時,也為文學之途中的“最早的同志”加上了一個絕妙的注腳。 “依舊我們三個朋友” 留美期間,胡適、陳衡哲、任鴻雋是三個好朋友。任鴻雋(1886~1961),字叔永,四川巴縣人,1991年赴美到康奈爾大學學習。是科學家,也是文學家;貒笤诒贝笕谓,擔任過四川大學校長,中央研究院總干事兼化學研究所所長。任鴻雋1919年與陳衡哲訂婚,1920年陳衡哲獲芝加哥大學碩士學位,受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邀請,回國擔任教授,是北大第一名女教授。陳衡哲、任鴻雋回國時,胡適正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舉辦第一期暑假講學,與老朋友陳衡哲、任鴻雋相聚。胡適于《我們三個朋友》的結尾處寫道: 又是一種山川了, 依舊我們三個朋友。 此景無雙, 此日最難忘, 讓我們的新詩祝你們長壽! 此詩是他們深厚友誼的見證。在以后的漫長歲月中,他們或相聚笑談,如沐春風;或書信往來,詩詞相和,譜寫了動人的友誼新篇章。 胡適對陳衡哲的工作非常支持。胡離開南京返校后,妻子江冬秀剛生下一個女兒,忙完家務,便為陳衡哲的工作進行聯系。他先拜訪了校長蔡元培,后與史學系主任朱希祖進行具體磋商。陳衡哲想教西洋史,但系里已安排了教師,不便中途辭退,朱答應說:請她先教“西洋近百年小史”,或教英文。要教西洋史,只好到明年再商量。這樣,陳所教的課程基本安排好了。8月31日,陳衡哲給胡適寫信:“適之:我有兩小事要和你商量:(1)我很希望星期六沒有課。你和朱先生安排時間的時候,若做得到,極盼望你們給我這個favor(恩寵)。(2)我一天大約有兩三小時的課若能連在一起,便可省儉不少光陰,不知做得到嗎?”從信的內容,一方面可以看到陳對胡的充分信任,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胡對陳的細致入微的幫助。9月11日,北大開學,請來大批新教授,開學典禮具有迎新意義,胡適帶病參加。典禮上新教授均發表演說,胡適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是日新教授皆有演說,莎菲最佳。……我也勉強說了十幾分鐘! 陳衡哲也極力支持胡適的工作。1923年,胡適因病離京南行,決定到杭州休養。陳衡哲此時已離開北大,住在上海,希望胡適早日南下,同游杭州。胡適到了上海,準備順便訪問郭沫若、郁達夫,把過去在報刊上打了八九個月的筆墨官司作個小結。胡主動寫信致意,郭、郁也表示愿意和解。胡適到上海后,郭請他吃飯,彼此喝酒不少。據胡適日記載:“是夜沫若、志摩、田漢都醉了!眱商旌蠛m、徐志摩回請,作陪的有田漢夫婦、陳衡哲夫婦。經過當面洽談,胡適與郭沫若、郁達夫的筆墨官司逐漸得以平息!熬拧ひ话恕笔伦兒,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我國東北三省,得寸進尺,形勢危機。一些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準備辦一份獨立的刊物,來表達自己對國家政治、外交、國防方面的意見?锸鹈丢毩⒃u論》,胡適擔任總編輯。為了有獨立的經濟基礎,當時規定:凡愿意參加的社員每月捐出固定收入的百分之五作為基金。捐認資本分戶帳冊記載:任鴻雋捐款三十元,陳衡哲捐款二十元。 胡適對陳衡哲生活上的關心真是無微不至。1920年陳衡哲回國從南京到達北京后,9月5日與胡適一起到火車站迎接任鴻雋與趙元任。趙元任到清華任教,任鴻雋暫住胡適家。第二天胡適陪任到陳衡哲家,拜見岳父岳母。9月16日陳、任舉行結婚典禮,胡適做贊禮,蔡元培為證婚人。胡適戲贈他倆的對聯是:“無后為大,著書最佳!彼麄儾捎眯率交槎Y,儀式簡單,不講排場,這符合胡適的一貫主張。1917年胡適與江冬秀在家鄉結婚時,也采用新式婚禮,石破天驚,鄉親議論紛紛,一時傳為笑談。胡適對陳衡哲的婚禮頗為贊賞,他說:“婚禮甚簡單,最可采用。”不久陳衡哲懷孕不能上課了,為陳的工作,胡適出力最多,這也使他有些為難。他在日記中寫道:“此后推薦女子入大學教書,自更困難了。當時我也怕此一層,故我贈他們的賀聯為‘無后為大,著書最佳'八個字。但此事自是天然的一種缺陷,愧悔是無益的。” 陳衡哲也關心著胡適的生活。1923年春天,胡適因為生病準備休假,陳衡哲早已離開北京,家居上海,力勸胡適來杭州養病。8月,中國科學社第八次年會在杭州召開,散會后,胡適在杭州西南山上煙霞洞休養,陳衡哲和任鴻雋等又到煙霞洞陪胡適玩了幾天。后來陳衡哲來信說:“我們在煙霞洞時,真正擾你們了。” 1928年春,胡適到上海擔任中國公學校長,第二年春天,利用寒假,離滬北上,到了北京。這時,陳衡哲、任鴻雋因工作原因,又遷回了北京。胡適在北京逗留五周,三周住在陳衡哲、任鴻雋家,兩周住在丁文江家。久別重逢,世事滄桑,好友聚在一起,自然有說不盡的歡樂。胡適不僅有“依舊我們三個朋友”,而且結識了兩個“要好極了”的小朋友,即陳衡哲、任鴻雋的兩個孩子。陳衡哲的一封短信,生動地描寫了胡適與他們一家四口的深情厚誼。其信云:“適之:今天小都、書書看見我不曾同了你回來,失望極了,書書尤為不樂。她說:‘請胡伯伯再回來住罷,我又不會寫信,怎么辦?'這是她第一次覺得不會寫信的痛苦的,可見她愛你的深了。她們兩人都盼望胡伯伯回來住。在君(丁文江)又要說,這是娘的意思了。若然,那真是阿彌陀佛,冤哉枉也。她們的父親和母親,雖然也盼你能回來住幾天,但自知沒有與你的把哥哥爭客的資格,一定不望你回來的。但他們兩人卻真是和你要好極了。……”這里的“小都”,是陳、任的長女以都,后獲哈佛博士學位,在美國大學任教授。這里的“書書”,是陳、任的次女以書,后也畢業于美國瓦莎女子大學,解放后回國,曾在上海外語學院工作。當然,這是后話。 胡適與陳衡哲都既是作家,又是學者,他們在幾十年的交往中,學術交流構成了重要的內容。胡適的《嘗試集》1920年出版后,受到了讀者的歡迎,1922年10月又“增訂四版”,這是經過“眾手增刪”的本子。胡適自己已刪了一遍,便首先請任鴻雋、陳衡哲再刪一遍,足見胡適對陳衡哲的信任。當陳衡哲的《小雨點》在1928年由新月書店出版時,胡適熱情洋溢地寫了序言,充分評價了它在新文學進程中的作用和地位。陳衡哲的《西洋史》(上下冊)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后,1926年7月,胡適正在環球旅行,當火車行于貝加爾湖邊時,面對異域的湖光水色,他懷念國內治史的朋友,寫了一篇評論文章,介紹他們的新作,集中評價了陳衡哲的《西洋史》,稱它是中國治西洋史的學者給中國讀者精心著述的第一部西洋史。 《胡適論學往來書信選》(下冊)共收陳衡哲致胡適書信九件,其中有討論學術問題的,如1924年5月28日關于“唯物史觀”、關于“文化定義”的討論。有討論創作問題的,如1923年2月20日關于小說《洛綺思的問題》中的故事情節、人物性格、心理描寫的討論。有討論刊物編輯方法的,如1923年4月5日對《努力》“小說”概念界定的討論。1923年4月5日,陳衡哲寄給胡適一首白話新詩: 一個女尼的懺悔 我不住的添著香, 想隔斷那花香的來路; 我急切的敲著木魚, 想把那庵外的鳥聲止住。 但是濃濁的香味, 死呆的聲響, 總敵不了那鳥和花, 總阻不了他們來挑撥我的心浪。 我只得急念著佛, 哀求那佛爺的援助; 但心浪涌得太高了, 就是佛也不能壓他下去了。 我該懺悔了, 我不該辭了那庵外的明美世界, 來過這庵里的澀暗日月。 我該懺悔, 我應該懺悔。 這首詩沒有收到集子中去,今天的讀者已經很難讀到了。抄錄于此,不僅可以一飽讀者的眼福,而且也可以從中參悟出他們之間情感世界的涓涓漣漪。當然,這首詩無論從思想內容到表現形式,從創作構思到藝術意境,放在今天詩歌創作中去,都該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陳衡哲曾用“金堅玉潔”來形容友誼。其實,他們之間的友誼,實在比金堅,比玉潔。 《文壇畫虎錄》風波及其余波 1935年電影女明星阮玲玉自殺后,魯迅寫過一篇著名的雜文《論“人言可畏”》,指出:“小市民總愛聽人們的丑聞,尤其是有些熟識的人的丑聞!盍嵊裾诂F身銀幕,是一個大家熟悉的人,因此她更是報章湊熱鬧的好材料,至少也可以增加一點銷場。”魯迅對小市民讀者心理的論述,對報刊“湊熱鬧”動機的分析,鞭辟入里,深刻犀利。 胡適、陳衡哲、任鴻雋是大家熟識的社會名流,他們“金堅玉潔”的友誼,也成了“報章湊熱鬧的好材料”。1934年《十日談》第二十六期的《文壇畫虎錄》專欄上,發表了“象恭”寫的《陳衡哲與胡適》的短文。短文以評價陳、胡友誼為名,散布了許多不負責任的猜測和誣蔑之詞。如說陳衡哲要與胡適結成永久伴侶,胡適拒絕了,然后把她介紹給任鴻雋;如說陳衡哲、任鴻雋婚后感情一直淡淡的,等等。短文發表后,引起了軒然大波,產生了轟動效應! 這是對胡、陳、任“金堅玉潔”友誼的誣蔑,也是對陳、任愛情的褻瀆。陳衡哲和任鴻雋十分氣憤,帶著雜志來找胡適,胡適看了也十分生氣。他們認為這是有意造謠和誹謗。胡適立即寫信向該刊編輯進行質問,信寫好后,任、陳做了修改,胡適重新抄寫了一遍,再請任、陳過目,經他倆同意后,將信寄到編輯部,要求將此信登在下期《十日談》的《文壇畫虎錄》欄內,并要求公開向被攻訐誣陷的三人賠禮道歉。胡適在信中對“象恭”的短文逐條批駁,辨明是非,以正視聽。他指出:“象恭”先生此稿,事既絕不真實,又明明含有攻訐他人的作用。胡適在信中舉出四條理由,用事實來加以批駁,說得有理有據,義正詞嚴。例如其中的第三項說: (三)“象恭”君此文中最荒謬的,是說陳女士曾要求與我“結為永久伴侶”,我拒絕了,然后把她介紹給任君。事實上是,在留學時代,我與陳女士雖然只見過一面,但通訊是很多的。我對她當然有一種很深的和純潔的敬愛,使我十分重視我們的友誼。但我們從來沒有談到婚姻的問題。這是因為,第一,我們那時都在青年的理想時代,誰都不把婚姻看作一件重要的事;第二,當時一班朋友都知道陳女士是主張不婚主義的,所以沒有一個人敢去碰釘子。她與任君相識最久,相知最深,但他們也沒有婚姻之約。直到任君于1919年第二次到美國,陳女士感到他三萬里求婚的誠意,方才拋棄了她的不婚主義,和他訂婚。 胡適、陳衡哲既是名流,又是“強者”,更何況手里掌握著鐵一般的事實,正義屬于他們!妒照劇返木庉嬛缓脤⒑m來信登出,并表示道歉。 白云蒼狗,世事茫茫!段膲嫽洝返摹帮L波”結束了,四十年之后,又出現了新的“余波”。“風波”與“余波”是不同的,“風波”是捏造事實,“攻訐他人”;“余波”則是根據事實,著重分析;手段和目的,都截然不同。不過,同一事實,經過不同人的分析,見仁見智,結論也會出現差異,這不足為怪。這就需要我們自己去分析與思考了。 1920年7月,胡適應南京師范學校之約,為該校舉辦了第一期暑假學校講學活動。時間大約一月有余。8月26日回到北京,江冬秀于16日生了一個女兒,胡適為女兒取名素斐,當時,并未引起人們的關注。直到六十年之后,胡適的學生唐德剛先生才說:“素斐者,SOPHIA也,‘莎菲'也!‘為念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后來,素斐夭折,胡適還寫作了一首《素斐》的短詩。唐德剛先生認為這是一首“纏綿悱惻的一石雙鳥,悼亡、懷舊之詩”!6〕蘇雪林女士則認為:“胡博士替女兒取名‘素斐',與衡哲洋名‘莎菲(SOPHIA)'字體與發音相去均遠。唐德剛硬將博士悼女詩《素斐》二字換作SOPHIA,硬說胡博士‘悼女'實則‘懷舊',更屬無稽之談,況別人的詩文,你可以隨便亂加竄改的么?”〔7〕比較起來,美籍學者夏志清先生說得更客觀一些。他說:“任氏夫婦一直是胡適的至交,也是他事業上最親信的左右手,他對任太太是不存一絲羅曼蒂克的幻想的。但任、陳婚姻如此美滿,胡適自己家里有個病中不準他看書、寫詩的老婆——相形之下,他免不了艷羨他們的幸福。他騙過江冬秀,給自己的女兒取名素斐(SOPHIA),雖不能說紀念他同陳衡哲那段舊情,至少也希望女兒長得像瓦莎學院優秀生莎菲一樣聰明好學,而一點也不像她生母那樣的庸俗。德剛道破胡適為愛女取名用心良苦這一點,實在令人心折。”〔8〕 唐德剛也好,蘇雪林也好,夏志清也罷,他們的看法只不過是猜測、分析,在這一問題上,最有發言權的當然是胡適博士自己了。1921年7月31日,胡適在日記中記有這樣的話:“得冬秀一信,知叔永、莎菲新得一女。因重到雞鳴寺,作一詩賀他們。”詩曰: 重上湖樓看晚霞, 湖山依舊正繁華; 去年湖上人都健, 添得新枝姊妹花。 還在詩末加注說:“三個朋友一年之中添兩女,吾女名素斐,即用莎菲之名!焙m博士在這里說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后來,胡適的愛女素斐因病夭折,任鴻雋、陳衡哲還把自己的女兒給胡適做了干女兒,足見他們的友誼彌足珍貴。 陳衡哲回國后,1924年在《小說月報》發表了短篇小說《洛綺思的問題》,后結集在《小雨點》里。小說中的瓦德白朗是大學哲學教授,洛綺思是他的研究生,他們相愛了,并訂下了婚約。洛綺思雖然極愛自己的老師,但為了事業上的成就,主動提出解除婚約。瓦德白朗成全了她,并與一位中學體操教師結了婚。這是一篇充滿詩意的小說,表現的是事業與愛情的矛盾,為了事業,洛綺思堅持不婚主義,犧牲了自己的愛情。胡適在《小雨點·序》中說:這篇小說“我和叔永最先讀過,叔永表示很滿意,我表示不很滿意,我們曾有很長的討論,后來莎菲因此添了一章,刪改了幾部分”。對于這篇小說,夏志清先生說:“我認為影射了陳、胡二人不尋常的關系,至少也透露了陳自己對胡的一番愛慕。”他甚至說:“胡、陳二人可能沒有通過情書,但《洛綺思的問題》本身就是一封莎菲表明心跡的情書。”〔9〕蘇雪林女士則認為:“衡哲回國后,撰寫了《洛綺思的問題》,是否寫她單戀胡氏隱秘的心事,我們不知道。對于人家隱秘心事,亂加附會,是不應該的。”〔10〕 新時期開始后,胡適的研究得到了重視,并方興未艾,逐步深入。而作為新文學運動的第一位女作家、北京大學第一位女教授的陳衡哲,已經逐漸被人們淡忘了。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和中國現代教育史上,是應該寫上陳衡哲的名字的。 注釋: 〔1〕《西風·序言》。 〔2〕《小雨點·自序》。 〔3〕《中國新文學史·中卷》。 〔4〕《胡適存件》。 〔5〕胡適《留學日記》。 〔6〕《我的朋友胡適之·胡適先生的婚戀生活》。 〔7〕〔10〕《我的朋友胡適之·也談胡適留美時的女友》。 〔8〕〔9〕《我的朋友胡適之·胡適的太太和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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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 《書屋》二〇〇三年第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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