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試論賈寶玉的性愛境界及情韻
三 百口嘲謗 萬目睚眥
一
“意淫” 脂評解為“只不過是‘體貼’二字”,而體貼只是寶玉之癡情的外在表達方式。情的至癡至淫,應該是寶玉性情的流露與傾瀉,這癡情是他對生命獨特的體認,這“意淫”定有他更深的思想根源。
賈寶玉的思想豐富而復雜,時常夾雜著激烈的矛盾,這矛盾也曾讓他痛苦彷徨,不知去路。但每一次靈魂痛苦的掙扎,都是真情平復了他的心靈,寶玉的苦是因情而有的,寶玉的樂也是因情而來的。寶玉有他完整的思想體系,這一體系是龐大而豐富的。他痛恨現實中和尚道士的污濁不堪,但又羨慕有著超凡高標之氣的妙玉;他在行為上完全違背著儒教男尊女卑的根本教義,但他又說除“明明德”外無書;他深信佛教萬物皆為有情的言論,但卻又時常毀僧謗道;他贊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但卻厭惡學的釣名沽譽的女兒。這一切都這么矛盾的存在著,但卻又被他統一著。寶玉對事物的評判,并不是以某種前人的言論為標準的,寶玉是不走劃分事物正誤是非的道路的,他是觀察比照事物的本然,順著事物自身的情態來理解萬事萬物的。正如莊子《齊物論》中所言“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52]寶玉洞察了事物本然的大道,再不會被聲名利益等物所縛,因此他自然會有了不同于凡人的價值觀。寶玉用來衡量一切人的價值標準便是“真性情”。這“真性情”才是生命的本真,是超越凡俗之外生命的真諦,這才是寶玉所推崇和贊賞的。這對生命最根本美的追求,與污濁的現世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又怎能不被世人誹謗呢!
寶玉是不畏懼誹謗的,這是因為他有完整的思想體系作為自己人生的指引。這對人生宇宙獨到的認識,指導著他的行為,他用自己的生命體驗著,即使這對生命最根本的追求不被理解,他仍然義無返顧、我行我素,賈寶玉難道不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勇士嗎?他對一切先哲圣人之言,決不會簡單的贊許或反對,他贊許那些符合天道、人道、自然之大道的哲言,對于儒釋道三家的思想,他無不是用批判的眼光去發現每種思想的光輝。寶玉的思想是矛盾和復雜的,而這矛盾卻被寶玉用人性的真與美統一著,正是這真與美讓寶玉能與宇宙的真氣息息相通。對寶玉這樣一個悟知了宇宙真諦的人來說,他當然反對偏離了正道的后人杜撰,稱之為異端。他也看到了先哲之言被政治利用了之后的淪喪,更厭惡用讀書獲取利譽的“祿蠹”。因他有了這些思想,便與污濁的時代格格不入,這只崇尚“真性情”的寶玉在這濁世中不成為“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還能成為什么呢!而這一切的根本對立卻是清標之氣與污濁俗氣的對立,是真情與假意的對立,是清凈本性與污濁人欲的對立,是個人價值的實現與家族責任的對立。這對立注定了寶玉不能在這污濁而世俗的凡間建立一翻功業,也注定了他身為男兒定會有這事業的慘敗!這事業的慘敗對這個“富貴閑人”似乎沒有太大的精神打擊,他從來視功名富貴為浮云,正樂得能超然其上呢,只是到了貧窮時方知道凄涼的難耐,這事業的悲劇仍是無法逃避的悲劇!只是在這悲劇尚未到來之前,他一直在逃避著濁世的煩擾,整日在大觀園里“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雞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53]寶玉不愿被人欲橫流的世界玷污,他只能被擠壓進這個女兒的王國,在這王國里他能讓真情任意揮灑,能放縱真性情與女兒們激蕩,這對情的選擇因為有著太多的清凈與純美,那事業無奈的悲哀便被風吹的煙消云散了!
寶玉被擠壓進了女兒的王國,對女兒有了深刻的了解,便對男女有了千百年來最為獨特的見解。在幾千年男尊女卑的社會里,他偏要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54]這一論點驚世駭俗,是怎樣的叛逆啊!但細究其理,卻也耐人玩味。正因寶玉身為男子,卻又深知女子,對男女的天性及后天社會所賦予的角色進行了對比,才有此論。女子天性貞靜寬忍,不似男子浮躁重欲,兩者性情,女子則更近于清凈本性其氣清也;男子陷于爭權奪利之中,其氣常濁,濁氣有負為人之使命。寶玉看人只重真性情,不論功名富貴卑賤,自然有了以上的言論,不足為怪。由此可見,寶玉對諸多女兒之欲之情,決非只慕其色,復戀其情,而是有著更深的思想內涵的,有著對人性本真的贊美!
寶玉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捍衛著人性的本真,這真純的美由他追求著、贊美著,這贊美不但鐘情與女兒們,也鐘情于那些有著超凡脫俗、有著傲世清標之氣的男子,正因為此,寶玉在挨打了之后,竟沒有一絲妥協,說出了那句“就便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55]寶玉是愿意用生命去捍衛這真純之情的,有這樣的情誼才堪稱真情種!
因為有了寶玉對人性本真價值的認可,寶玉對女兒的鐘情也不是沒有標準的。雖然女兒的本性象水一樣的清凈,但在寶玉看來,即使本性清凈的女兒,一旦受到世俗的污染一樣會變得可厭,我們且看下面一段:
……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56]
由此可見,寶玉雖對女兒們體貼入微,但誰若要勸他立身揚名,便要惱清白女兒怎也被濁氣所污,所以也才有了寶釵和湘云的尷尬。寶玉最嘆女兒原本比男子清凈,如果也學的釣名沽譽,反被世俗之濁氣污染,失卻天然本性,辜負了天地鐘靈毓秀之德。而女兒這天然本性還是時常會被世俗所污,因此才又有了寶玉的這一段嘆息:
……女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來三樣來?……[57]
……“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58]
可見寶玉對女兒的喜愛,并不是無原則的,而是有著他自己的衡量標準的,他對女兒的標準除了美貌聰明之外,更重要的卻是是否清凈潔白,是否染了男人的氣味,是否被世俗之氣所污,在這欲望的苦海女兒是否保持著清凈的本性。寶玉喜愛的是那些保持了本真純潔天性的未出嫁未被男子濁氣所污的女子們,而不是那些與世俗同流合污、失去本真的女人。寶玉對女子的愛不但是愛慕其青春嬌美、迷戀其情感真純纏綿、更是要求思想的深層理解與共鳴,而即使這些寶玉還嫌不夠,他要的更是超越這一切之上的性靈本真的碰撞!而能滿足這一切的除過黛玉還能有誰?
寶玉對女兒的愛是這么的層層深入,他的行為又在思想的每個層面上都發揮的淋漓盡致。寶玉對女兒的情與欲在行為上是廣而博的,而在這行為之后的思想是會這么深邃而豐富的。寶玉對女兒的愛,不但有廣度,更有深度,這就是寶玉之所以成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根源,這樣深邃的思想注定寶玉在性愛問題上決不會滑向皮膚的濫淫,只能走進飽含體貼之意的“意淫”!
寶玉贊賞肯定的正是人性的純真,作為一個有情有欲的男子,寶玉喜愛憐惜著大觀園里諸多的女子,他愛慕著她們姣好的青春容顏、迷戀著她們纏綿真摯的情懷、贊賞著她們超越凡俗的才思、更品味欣賞著她們人性的純真。寶玉是這些女子們全方位的鑒賞者,女兒們任何一個層面的美都被他沒有一絲遺漏的欣賞和玩味著,寶玉的“意淫”確是有著這么深刻的內涵,而這淫定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這也怪不得賈母對寶玉的不解了:
……我也解不過來,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確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投錯了胎不成。……[59]
不解寶玉的那里又豈只賈母一人,其母王夫人亦不解,若解了怎會趕出晴雯、惠香和芳官呢?其父賈政更不解,若解了寶玉不是可免那一頓打了?婆子們不解,才有了“外像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60]奴才小子們也不解,才有興兒的一段評價“外清而內濁”、“成天家瘋瘋癲癲的”、“只愛在丫頭群里鬧”、“也沒剛柔”。[61]寶玉雖獨得了“意淫”二字,作了閨閣中的良友,但確也如警幻仙子所言“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在一個污濁的人欲橫流的社會,對純真人性的贊美竟如同天外之音,無人能懂,能不悲乎!寶玉對人性的贊美,他那最真摯的情誼,雖大多都給了女兒們,但也給了那些有清標之氣的男子。他對男子的評價也是只重品性不重地位的,比如秦鐘、北靜王、蔣玉菡、柳湘蓮都是得到了他深摯情意與敬重的。秦鐘與寶玉比起來是生于清寒之家的,北靜王則是比寶玉更尊更貴者,蔣玉菡是貧賤的梨園子弟,柳湘蓮有放浪形骸的俠士之風,身份和地位的不同,并沒有阻礙寶玉對他們的贊美與真情。這是對人性本真的贊美,是對他們超凡脫俗之氣的贊美,這贊美是真摯的,他們是互相欣賞的,他們那靈秀的生命之氣是相通的。因為是對人性本真的贊賞,他們的友情便是超脫于世俗之外的,尊卑貴賤再也不能成為這種友誼的阻撓!
寶玉對純真人性的贊美對于男子是敬重,而對于女子除卻贊美卻有更多的憐惜。女兒們在這個世界里生存,柔美的象花,嬌弱的象草,女兒們的命運從來都是在別人手中掌握著的,無論是既美且才也好,無論是既富且貴也罷,這些女兒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甚至沒有追求自由的權利,有的只是層層的束縛,這對人性美的束縛,怎能不讓寶玉憐惜呢?這些女子們的處境,怎能不讓寶玉同情呢?寶玉又怎能不對這些女子盡體貼之意呢?寶玉對女子的欲和淫怎能不因這對人性的贊美而純潔呢?
二
如果只談論寶玉對于人類生命的贊美與憐惜,這似乎還不能完全表達這個情種的情懷,寶玉對一切的生命都充滿了眷戀贊美和對生命逝去的惋惜與感傷之情。他總是能從萬物的生發與衰敗中聯想到女兒們的命運,這聯想在外人看來是寶玉又犯了癡病,可誰知這癡病的根源正是了悟了一切生命存在的本質!這深刻的洞察,怎能不讓寶玉處處時時的感嘆傷懷呢!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者,獨寶玉而已。”[62]
我們且看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賈寶玉因杏花敗了所感的一段: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到:“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治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與杏花一會了?”[63]
我們且看上面一段,寶玉因見杏花敗了,便有“竟把杏花辜負了”的遺憾和悔意,因見杏花結了許多小杏,便想起了邢岫煙的婚事,再一一推求到“綠葉成蔭子滿枝”岫煙生子,再過幾年紅顏枯槁,一個青春美貌女子一生的命運便盡現眼前,這青春的易逝,生命的無奈,命運的悲哀,又有誰能逃脫?這怎能不令人傷感惆悵呢?而這感傷正因杏花的凋謝為起因的,寶玉的多情正在于任何細小的事物都能觸發他內心最深的情感。因寶玉的情感豐富細膩,他便將這情留于諸情諸景諸人。這情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層層的漣漪攪動著寶玉靈魂深處的感傷,這感傷之情便層層疊疊的激蕩,這激蕩是七情六欲的翻滾,這翻滾是對靈魂生命的煎熬,這煎熬又怎能不讓人牽腸掛肚呢?寶玉這牽腸掛肚的痛楚怎能不與那鳥兒的亂啼息息相通呢?寶玉的呆性原來是這樣深可玩味的,這一悲一喜的情都是這樣至真至切!
寶玉的多情是有深刻內涵的,這多情是對萬事萬物的不盡纏綿留戀之情,對一切美好生命無限眷戀之情。這情總是能從一物推求到它物,從一情中引發出諸多之情,這情總是在層層推進中完成的,這推進是以對生命的感悟為基礎的,是對生命深刻思考后的表露,而這推進又總是被情感所牽引的。寶玉的一喜一怒皆是因情而來、為情而動的,寶玉對一花一草、一景一物的感傷總是能聯想到女兒們的命運,這聯想并非是沒有根源的,這聯想的成立在于對生命本質同一性的洞察,這多情是對萬物無差別的平等心,這樣的多情是有深度和廣度的。
如果我們了知了寶玉呆性的深意,便對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中兩個婆子評寶玉的話有所理解了。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里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64]
寶玉呆氣中最有代表的便是他對女子忘我的關切,這種忘我到了情的極至,這情是他對女子的欣賞、愛慕、憐惜、同情和他對女子純潔的情欲,甚或是超越這一切之上的靈犀相通。寶玉對女兒們的行為是有限的,而他的意和情卻是無限的,寶玉被自己胸中這無限的情意深深的陶醉著,他獨自品味著男女之間這情韻的美妙。寶玉這胸中之情在大觀園中任意的揮灑著,這揮灑使他的舉手投足間有了款款的深情,此時我們就很容易想象寶玉那“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的無限風情了。
寶玉是信奉萬物皆為有情萬物悉皆平等的,這種思想始終貫穿著寶玉的言行,寶玉的情再也不是人道的小情,而是自然之道的大情。他將這種大情融入了生活的點點滴滴,給了他身邊那些有著清靈之氣的女子,給了星星月亮,一草一花。寶玉的大情并非完全脫離了人間的小情的,而是將這兩者情懷融于一身,在生活的每一個層面都抒發著無限的情韻,這融合了之后的無限情韻賦予了女子便是寶玉那最為獨特的意淫。
三
寶玉鐘情與女子之情,無論如何還都停留在人道的小情之中,而對萬物悉皆有情才引領著寶玉步入了自然之道的大情。寶玉的一生都是因情悟道的,這融于小情與大情而來的情的高潮,這因情而有的生命的了悟,是被黛玉的《葬花吟》推向高潮的。我們且看這長達二十六韻的七言歌行,黛玉用纏綿悱惻、哀艷凄絕的風格,揭示出“花落人亡”的大觀園中眾多女子的命運,發出了整個時代的悲音。而這悲音又讓寶玉有了怎樣的感觸。
且看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黛玉那長達二十六韻的七言歌行《葬花吟》: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大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 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65]
再看第二十八回寶玉聽了這《葬花吟》之后的所思所感: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哀。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66]
以上一段正是寶玉由情悟道的體悟過程,這體悟有思有情,但又超越于思與情之上,此種對宇宙人生的深刻體悟,非上根上智之人不可得,因此有了《脂硯齋》所評:“非大善知識,說不出這句話來。”[67]此話貼切之極。對生命終極的體悟,并非要經歷人生的一切苦難,而是要有一顆敏感的心靈,這心靈能捕捉到生活中最微小的信息。這信息經過了情感的擴大、思想的沉淀,這最微小的信息便也能在心靈中掀起巨大的波瀾,最終揭示出宇宙生命的本質。《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正是此等人物。林黛玉在《葬花吟》中正是用反復推求之法帶領讀者的情感層層推進的。反復推求悲傷感慨,是黛玉一生的天性,也是寶玉一生的天性。這反復的推求使情感層層推進直至這情纏綿悱惻、斷腸攝魄,這樣的詞句,讓寶玉怎能不心碎腸斷呢?真是正如《脂硯齋》所評“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68]
以上寶玉所感一段,并非按每行字句分析便能得出其深意的,囫圇一段給我們的是一個整體的意象,真是可神通而不可言傳。怪不得《脂硯齋》上有了這樣的言詞:“余幾作點金為鐵之人,笨甚笨甚!”。[69]再看寶玉那“真不知此時此際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哀。”這是超凡,這是脫俗,這是忘我,在這忘我之后,此處似乎向我們揭示了《金剛經》中那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70]的真境。再看最后兩句“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脂硯齋》側批道:“二句作禪語參。”[71]真是“如來所得法,此法無實無虛”[72]也。
寶玉是以情悟道的,以黛玉的《葬花吟》為契機,寶玉悟知了真道。凡人以為了悟了的人似乎只有出家了,其實真是大大的錯誤!悟知了宇宙真理的人,獲得了平等性智。寶玉是具有平等性智的,因此他對萬物有情,對諸多女性有情。悟知了宇宙真理的人,無所謂是某一種生存狀態,他的心都不會被其所縛,只會去那個真的世界,那個純美的世界,此刻的情是一種大情,而決非無情。寶玉是在這情的世界里遨游的,他能品味并享用每個層次的情。寶玉是用情悟得真道的,真正的了悟,決不是遠遠的拋開了生活,超脫于情感之上;真正的了悟,是更深層次的進入,這進入不同于以往,是一種完全嶄新的境界,這境界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寶玉誤入紅塵,只該有一個使命,那便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探索出無限宇宙的真理,了悟宇宙萬物、了悟永恒與短暫、了悟種種分別與同一。探索這宇宙的真道正如佛學所言,是有八萬四千法門可入的。寶玉正是從“意淫”這個門中而入的,最終在這紅塵的歷練中完成了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艱苦探索,悟知了宇宙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