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試論賈寶玉的性愛境界及情韻
一 好色即淫 知情更淫
一
賈寶玉成為古今中外所有藝術形象中最為獨特的一位,他的魅力長久不衰,使一代代的讀者沉浸其中,玩味一生,其滋味卻越品越濃。這濃的化解不開的滋味,是他傳奇的一生,是他豐富又矛盾的思想,是他為人處世的怪誕,是他眷戀美好的癡情,是他靈魂痛苦的探索,但這一切都還不夠!寶玉那最為獨特的該是他對男女之愛的深刻理解和豐富又純潔的性愛境界。寶玉把他那無從化解的癡情給了所有身邊的異性,這給予是無私的奉獻,是最深的同情,是最真摯的體貼。這情不同與以往所有的情,這情深入骨髓,浸潤靈魂,寶玉這獨特的對異性情的極致被稱為“意淫”。對異性單純的欲望是皮膚之淫,對異性最深摯的體貼便是意淫,寶玉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癡情因此獨得“意淫”二字,意是對情的迷戀,淫是對色的愛慕與迷醉,而這兩者的完美統一,構成了賈寶玉純潔而豐富的性愛境界。這一境界使賈寶玉超越了以往所有的男性形象,成為最為獨特、最為豐富的一位,他的癡情是情種里的情圣,他的癡情是女人們情感的歸宿,這樣的形象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成為了永恒的唯一!
這唯一不僅是因為賈寶玉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1],更是因為“吾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2]。僅這兩個唯一便可空前絕后!
賈寶玉何許人也?他乃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赤霞宮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熾,下凡造歷幻緣。落草之時,口中所含五彩美玉,也原是媧皇補天時,僅剩的一塊未用的通靈樸石,這石只因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因靜極生動,無中生有,切慕紅塵榮耀繁華,想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享受幾年。賈寶玉正是這樣的一個無才的情種,富貴鄉里的閑人。這樣的一個虛幻的神話來歷,注定賈寶玉這一人物終究會有一個虛幻的歸宿,這歸宿是歷盡情緣之后的空幻;這歸宿是繁華之后的凄涼;這歸宿是紅塵中的樂事不能久持,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是人生一夢,萬境歸空!這歸宿注定了賈寶玉悲劇的命運,而這悲劇的根源卻是因為他對這必死的生命有太多的眷戀;對純美的青春有太多的贊美;對這些美且才、率性而天真的女兒們有太多的同情與關懷。這一切積于胸中,化為一股癡情,綿綿不絕,其苦悶彷徨之意糾纏其間,此情乃人間至情,此苦亦人間至苦。賈寶玉最終在這紅塵的歷練中完成了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艱苦探索,這探索正是因情而入的。
這賈寶玉他原是秉了天地間靈秀之氣而生的,“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3]再看這情癡生得如何:“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4]“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5]其溫柔多情之風韻躍然而出,此人物乃千載獨一!賈寶玉那萬般風騷卻也只是胸中千年未化情思的一現!可嘆,此人物貌勝潘安,胸中才思又強似子建,其溫柔細膩之情,又哪是柳永可比!想必定會是個蟾宮折桂的國之棟梁,柔腸鐵骨的天地英雄。但這個顧盼生情,風流俊逸的人物到底是何等品性?且往下看:
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頑愚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6]
賈寶玉這個風流俊逸的一等人物,竟是個于國于家無望的天下無能第一!《紅樓夢》中所寫之情,不是那些才子佳人之書可比,賈寶玉情感與思想的豐富與深度是以往哪個人物可以企及的?這個風流俊逸的一等人物注定“于國于家無望”的不幸遭遇與命運,其批判的深度耐人深思!賈寶玉與諸多人物的命運,向我們展示了青春生命的逝去,一切美好情感的被毀滅,這美的毀滅讓人痛的撕心裂肺,這批判的深度與廣度又怎不讓人驚嘆!真是在溫柔富貴之字后竟是滴滴是血的控訴!
再看以上二詞,句句皆是賈寶玉的價值取向與社會價值取向的矛盾,這矛盾的根源正是真與假的矛盾。在一個虛假與沒落的社會里,追求人性的真與美,會是怎樣的孤寂與落寞,又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以上二詞告訴我們的是如此的明白,可面對這不幸的人生,卻有一個不屈的靈魂,這是一個勇士,他為了追求真與美,是“那管世人誹謗”的!我們只知賈寶玉是混世的魔王,哪里知道他才是男人中的男人。他在這個惡俗的世界里追求真善美,用自己不幸的人生作為代價,卻不曾屈服!這樣的一個品性一流的人物,偏偏在那個惡俗的世界里成了“天下無能第一”,這是怎樣的控訴!怪不得脂硯齋在《西江月》二詞評道:“末兩語最要緊,只是紈绔膏粱亦未必見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紈绔矣。”[7]
惡俗的世界充滿了假與丑,將真善美逼進了更狹小的空間,這空間是大觀園,是大觀園里純潔的女兒們。賈寶玉徜徉在這真情的世界里,“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8]這個小小的世界給了他心靈的慰藉,避開了污濁的現實,使他痛苦的靈魂暫時得到了安撫。他沉浸于這純情的世界里,把他滿腔的真情、滿腹的同情、滿心的體貼都給了這些女兒們。他的情深摯而真切,純凈而豐富,細膩溫柔、體貼入微,因而贏得了警幻仙姑給他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綽號。
二
在現實的世界里賈寶玉是“天下無能第一”,在情的世界里卻又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賈寶玉這一生都是以情悟道的,而這情與淫又是怎樣的關系,我們且看《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姑之語: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閱其色,復戀其情所至。吾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言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9]
寶玉的淫在好色知情,更在那包含了色與情但又超越于其上的意。脂評曰:“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10]
賈寶玉由情悟道的探索,也是一步步開始的。賈寶玉對異性的愛決不是柏拉圖式純精神的,他的愛是有欲有情的。這欲決不等同于賈璉、賈珍等皮膚之淫的蠢物,只一味在肉欲里沉淪,這欲是被精神升華了之后,把握在最為恰當的范圍之內,這欲沒有讓情感沉淪,或是受到傷害,而是讓純美的情感更為豐富,這被控制過的有欲的情,更加情味深長、纏綿悱惻、銷魂奪魄。
如果我們僅以為寶玉有孩童的心理或是女性的傾向,才那么喜歡在女孩子里私混,那可真是大大的誤會了。寶玉雖然在賈母、王熙鳳等人面前撒嬌,一副孩童的模樣,我以為這正是作者的障眼法。在很多問題上,寶玉都是很成熟的,尤其是在情愛問題上,寶玉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寶玉的性愛經歷,前八十回中明確描寫的有兩次。
且看第五回,寶玉在秦可卿房中午休,對秦可卿房中陳設的描寫,用了一系列與古代香艷故事和風流韻事有關的器物,渲染了秦氏房中陳設的華麗濃艷,不僅暗示了秦氏的性情及生活,更為寶玉第一次的性愛經歷做了場景上的鋪墊。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里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概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11]
寶玉在這個讓人眼餳骨軟,香艷至極的所在,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來到了那神仙的所在“太虛幻境”,在此仙境,寶玉因喝了警幻仙姑所賜的那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又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的清香甘冽的“萬艷同杯”之酒,聽了那聲韻凄婉,銷魂醉魄的《紅樓夢》曲后,便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仙姑隨將寶玉送至一香閨秀閣之中:
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自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12]
這是寶玉第一次性愛經歷,這也意味著寶玉從一個孩童成長為一個男人。而這一性愛經歷正安排在第五回,也是《紅樓夢》的剛剛開始,在此之后寶玉所有對女兒之情,都定是有情有欲的,是一個成熟男子對女子之情。寶玉第一次性愛經歷,是這么的與眾不同,他不是同人間的美人共沐愛河,而是與完美無暇、并且兼美的仙人溫柔繾綣,這肉欲之愛決非人間可比,定會是肉體享樂的極限!可正是這極限卻讓寶玉了知了肉體欲望的有限。在此次夢境中的性愛體驗之后,寶玉“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13]這是《紅樓夢》在第六回中第二次描寫寶玉的性事,而這一次是人間的、是真實的。《紅樓夢》中描寫寶玉之情事的言語甚多,而寫寶玉性事的,卻僅此一句。在此之后再也看不到寶玉在性事中的徘徊,他已超越了肉欲的局限,進入了更為廣博的性愛境界,這是與異性情的浸潤,這情雖有欲,卻超越了欲望之上而存在,欲望被控制在遐想之中,情卻酣暢淋漓的向所有女兒們抒發著,這是升華,更是性愛的新境界。這境界是進入了男女之情更深的層次,靈的交匯。這正是“意淫”的境界!
三
賈寶玉對女兒們的情是無限的,但他對女兒們的欲卻總是控制在有限的范圍之內的。寶玉選擇與襲人初試云雨,并非只因襲人是個丫頭那么簡單,寶玉在眾多的丫頭中偏偏選擇了襲人,更是因為“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14]我們看一個人物決不可脫離他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收一個丫頭做屋里人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連襲人都認為不為越禮。更從興兒口中得知,“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15]寶玉和襲人的行為在那個時代是沒有絲毫的越軌的,而“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16]從此可見寶玉是個有情有義的,決非那些始亂終棄,只懂皮膚淫欲之樂的蠢物可比。寶玉與襲人之間有欲更有情,這情當然也可稱作愛情,只是這愛情與寶玉黛玉的愛情是那么的不同,寶玉與襲人在精神上的溝通雖是粗淺的,襲人因自身的種種局限也決不可能成為寶玉的知己,可他們的愛情是純樸而真摯的。
且看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中襲人以贖身為騙詞,探寶玉之情,壓寶玉之氣,然后好下箴規。襲人要走,再看寶玉反應,先是“我不叫你去也難”到“老太太不放你也難”,再到“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寶玉算是想盡了挽留襲人的辦法,可最后的結論卻是“依你說,你是去定了”。這去定了會給寶玉怎樣的情感刺激呢?寶玉先是自思道:“誰知這樣的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這里有恨,是對情感背叛的恨,再到“寶玉淚痕滿面”,這是傷心,對情的逝去的傷心。直到最后襲人說“我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這又是傷心之后的驚喜,這驚喜的是情的復生,是寶玉肯定了襲人對自己之情從來都不曾逝去,這怎能不令這情種欣喜?這欣喜之后的承諾是最動情的,“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17]這情是這樣的真摯,難道我們還不能感到情人之間的依戀纏綿嗎?
如果這還不夠,我們再看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寶玉因湘云來了,大清早就跑到黛玉處去看望黛玉與湘云,并用湘云用過的殘水洗了面,又讓湘云給梳頭。這般光景怎能不讓襲人說出“寶兄弟那里還有在家里的工夫!”[18]這話雖是襲人含笑說道的,但我們還是分明的感到了話里的醋意。而這“家里”兩字確是襲人的真情流露,這家是寶玉的家,可在她心里這就是她的家。等寶玉回來,襲人便動了真氣,下來與寶玉鬧的那些瑣細的別扭都是因為這愛而有的。這別扭一直鬧到第二天早上。
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起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么要緊,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樣?快起來洗臉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19]
“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可知我心里怎么樣?”這樣的話語,除在寶黛兩心相許了之后,他們那欣喜又痛苦的愛情中見過外,我們在此處卻也看到了,其中的滋味真是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只有有過愛情經歷的人,方能體貼出其中的味道,難道這情竟與愛情無關嗎?
寶玉與襲人之間的瑣細之事,書中處處皆是,不需一一枚舉,其中纏綿之情也難以盡述。寶玉與襲人之間的愛情不象寶黛愛情那樣纏綿悱惻、動人心魄,但他卻是另一個層面、另一個層次的愛情,這愛情同樣是真摯感人的。寶玉對襲人的感情,是超過了階級的界限的,他們的愛情處處表現出寶玉平等的思想。寶玉與襲人雖有男女之事,但在他們的相處中情仍舊占有了絕對的主導,在他們情感發展的始終,寶玉一直充滿了對襲人尊敬與體貼,這尊敬是平等人格之間的互敬,這體貼是男女之間最深沉情感的流露。因有了這最深的敬與愛,寶玉決不會滑向肉欲的泥潭,他仍然向靈的深處、情的極至前進,這便是寶玉從肉欲之淫中超脫出來的意淫。
寶玉的意淫有著更為廣大的境界,因為這意淫只是胸中的一股癡情,寶玉竟可以把這癡情給大觀園里所有的女兒們。因為這淫只在意間,他不會對情有任何的玷污,他不會對情有任何的束縛。寶玉對異性的愛進入了一個廣博的境界,他這“意淫”配得上女兒們純美之情,他在這純情的世界里遨游,遠遠擺脫了肉欲的束縛。
淫只在意間,恰到好處,這正是做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奧妙所在。寶玉在與大觀園所有女兒們交往的時候,體貼之情中也融進了男人的情欲,只是這情欲被控制在最為恰當的范圍之內,這情欲對感情非但沒有絲毫的損害,相反,他使男女之情變得更為豐富與纏綿。我們且看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是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可以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盤,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更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下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20]
寶玉那作為男人的情欲躍然紙上,只是這一段情欲全在意間,這情欲的對象不但有寶釵,更間有黛玉。再看寶玉因恨沒福得摸,便想起了金玉之事,這可真算淫到了骨子里。見了美色不禁忘情,是男人的通性,可寶玉的忘情全在一段癡意,這一段癡意只在心中玩味,卻并未有一絲唐突之舉!寶玉正因這一段癡意忘情于寶釵,脂評有語:“寶玉忘情,露于寶釵,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21]正是因為寶玉對寶釵有這累累的忘情,讓我們又怎能怪黛玉時時的不放心,怕寶玉見了姐姐,忘了妹妹呢!正是寶玉的“意淫”給了情感故事無限的發展空間,也留給了讀者無限遐想的空間,這純潔的情欲確是深入骨髓了!
因這淫只在意間,恰到好處,才有寶玉對寶釵的多次忘情,每一次的忘情,都將他們推近悲劇的高潮。命運總是戲弄人,寶玉對黛玉之情,造就了他們的愛情悲劇,這悲劇讓人痛的撕心裂肺;寶玉對寶釵的忘情,造就了他們的婚姻悲劇,這悲劇定會纏綿心碎、痛徹心扉的!這兩個悲劇都將引領我們到達情感的顛峰!而這顛峰正是寶玉一次次的真情、一次次的意淫領著我們向前去的!
通看整部《紅樓夢》,寶玉那有欲的情話情思以及對美色的愛慕之處實在太多,這情話不僅只給了一個女子,而是給了太多的女子,且不說寶玉曾吃過多少女子唇上的胭脂,只那拋出去的有憑有據的情話就難以枚舉。但無論寶玉吃了多少女子唇上的胭脂,大觀園里的女兒們卻從未把他看成一個色魔,我們只看到金釧逗他的話,“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吃不吃了?”[22];再看寶玉對鴛鴦的一段,“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這么著。”[23]再看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的話:“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24]看來,寶玉喜吃女子嘴上的胭脂,是這么的公開著,被他“吻”過的女子,并沒有一個覺得被侮辱,而個個都寬容了他這個“愛紅的毛病”。寶玉對異性美色的愛慕就這樣坦然的存在著,誰也沒有覺得他有一絲的骯臟,這對鮮艷青春肉體的迷戀,竟被寶玉帶入了如此純潔的境界,我們不禁要感嘆,這可真是天下古今之第一人!肉體的欲望并不骯臟,骯臟的只是利用性愛來玩弄和侮辱對方的思想,以及這種思想下的一切行為。寶玉對女兒們充滿了平等、尊重、體貼與愛慕,因此他迷戀美色的欲望也這么純潔。
寶玉“意淫”的對象是大觀園里或者是大觀園之外的女子,是貴族的小姐,是出身低微的丫頭,是在青春中快樂或憂愁著的女兒。無論寶玉是不忘對已死金釧的情誼,還是對劉姥姥故事里那個姑娘的惦念,或是對畫上美人寂寞的望慰,寶玉的情在如此廣大的境界里的纏綿,他對女兒的情無處不在,這情滲入了他的一言一笑,一喜一憂。寶玉的“意淫”就這樣向所有女兒們傾瀉著,這情與淫自由的游蕩著,超出了時空的限制,游離與生死之外,這是怎樣的自由,這又是怎樣的大情大淫!寶玉把所有的情與欲給了女兒們,他的情是這么的深而廣,他的欲是這么的純而美。因為有情,寶玉的欲總是會在最恰當的范圍內,這欲被寶玉引入一個純潔的境地;因為有欲,寶玉對女兒們的情才不簡單幼稚,這情被寶玉鍛造的豐富細膩而意韻深長!“意淫”之妙正在于此,這是情與欲的完美結合,這是男女之愛的至境!
這純潔的欲望和對異性無限的癡情,正是寶玉的“意淫”。“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寶玉的淫正是因為他了知了男女之事的奧妙在欲而更在情,在知情更在癡情,這淫才這么溫柔細膩,正是因有一股癡情的糾纏,這淫才那么純潔豐富。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決非虛名。
四
賈寶玉正是因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癡情,悟知了“意淫”的奧妙,成為了“天下古今的第一淫人”,這賈寶玉雖做了閨閣中的良友,卻遭到了世人的嘲謗與睚眥。寶玉的“意淫”是對純真女兒們情的關切、意的體貼,是對女兒們美好青春的眷戀、不幸命運的同情。這“意淫”的根本正是體貼之情,這情是對真與美的憐惜。當生活在大觀園里的女兒們,她們的真與美遭到蹂躪與踐踏,她們的青春與生命被不幸的命運帶走時,空蕩蕩的大觀園留給寶玉的是什么!他曾經的那些斬不斷理還亂的情思一下子沒有了歸宿,過去的那些纏綿的歲月留給他的除過痛苦,還有更深的凄涼!這苦是情的歸結,是美的幻滅,一切美好的幻滅是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嗎!寶玉因為太癡情,這人生的至苦、這巨大的悲哀只能由他一人來承受。死亡在此刻會變成一種恩賜,可即使死亡也并非就是解脫。我不禁要問,蒼天啊!難道這就是一個情種的命運嗎!
“意淫”這情的浸潤,最終將寶玉推向了悲劇的高潮,讓寶玉看到了嬌美的青春被蹂躪和毀滅,一切美好的感情被踐踏,曾令他動情的一切都毀滅了,他親眼看到了那個真情的世界被惡俗的現實毀滅掉了,一切美好的情都變成虛幻,他沒有了歸宿,這情的毀滅怎能不令人痛徹心扉呢!
古今男女之愛,概末能出欲與情者,欲乃肉體之渴求,情乃心靈之所欲。肉體之欲僅得片刻之歡娛,縱使天下美女供我片時之興趣,亦無法再創出新的意境與快感,這肉體的快樂太有限也太短暫。一生僅停留在男女之欲者,皆是皮膚濫淫之蠢物,終究不得男女之事的奧妙,亦不能領悟淫之精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那么癡情者便站在了淫的巔峰,只有賦予“意淫”二字才最為貼切了。好色是對鮮艷肉體的迷戀,而癡情則是除對肉體的迷戀之外,更是對鮮活性靈的癡醉。這淫決不再是停留在皮膚上的淺薄的濫淫,這淫深入骨髓,變成了情的浸潤。這浸潤使男女之愛變得纏綿悱惻、意境廣博、回味無窮,這情的浸潤直入靈魂。每一個多情的眼神、每一句關心的話語、每一個體貼的動作,都是最深情的流露,都敲擊著對方的心靈,也都能得到對方最深情的回應。這回應情味悠長,在心中掀起層層波瀾,這淫直入了骨髓、直入了靈魂,這便是“意淫”,這“意淫”之妙,只有男女雙方可以領悟,其中奧妙惟可心會而不可言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意淫”遠遠超越了皮膚濫淫的淺薄,進入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境界,這境界擺脫了肉欲的束縛,化為了對諸多異性最深摯的體貼,這體貼是性靈的對話,這體貼是靈魂的吸引,這體貼是對美色的眷戀,但更是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