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之〈尚書〉》序
九、言工傳心,心與文接;冊書表里兼進,事涉“易讀難讀”
《匯纂》引薛瑄:“伏羲時但有卦畫而無文辭。文辭實始于《書》,故凡言德言圣言神言心言道言中言性言天命言誠言善言一之類,諸性理之言多見于《書》。”可見古人所慮,亦有及史傳與言辭文辭之相關。但其言下之意,《書》既起于虞朝,該時文辭便即有,則不然。而性理之抽象固與語文照應,唯言語原非一無功能如是也。且文辭并不一時頓起,乃亦孕育有期。而刻木之政、詩傳之教,尤不一概絕緣于性理。心、性之事、理,洵漸趨益明耳。
言辭之比對文辭,曾多曲奧其形、質,舉如《益稷》言有罪“撻以記之,書用識哉”之“書”。《益稷》出《虞書》,而文辭成于殷商,唯句中之“書”卻不必為殷人始有。先前之圖劃是亦稱“書”,蘇東坡“書為心畫”即遙貫此義。甲骨文“書”之形符從手,是從言語本義;動辭嘗轉名辭,則“河圖洛書”是。乃見語辭也曾由本義而申他義,酷似文辭。故此“書用識哉”,宜當書劃標識解,非關文辭書籍也。
參《舜典》“象刑”之楊倞注:“異章服,恥辱其形象,故謂之象刑”。乃原始民剛直自尊,其心損莫大于受恥,有罪攸以“恥辱刑”之。此況為原態社會之人類學調查所普遍見。“書用識哉”,書劃惡圖于體膚衣服,以標識其可恥,信是虞朝之事、之言,而得傳。無疑,儒教“知恥”源于此端。孟子尤說仁義禮智肇啟于惻隱、辭讓、羞恥、是非諸本性。猶見恥之“性”早現,恥之“理”愈趨明。無書籍之時,言語、圖劃亦曾示其性、理也。俟文言發生,“書”尤多義,不言而諭。概之,文辭進由言語、契符,功能相關,但二者并不一一對等其各自之衍義。
于表意功能論,言辭、文辭誠相去不遠,老子嘗謂結繩足以傳道,圣人文章不過糟粕;六祖慧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則同意。而言、文轉換之際,殷冊、《周書》思接虞、夏,于是史傳大義傳承不輟。然史傳形式之由詩裁而漸變為散文,則表里并進,唯形表之變化曾大于內質。即文字既生,《書》之辭、句、篇遂漸開生面,由此,《尚書》之后篇于是有易讀難讀之分。難讀者,實屬新生之散文。事又涉《書》之實錄、追記說以及今文、古文學,交錯混淆,而釋疑解惑則但憑史詩真相之揭示。
冊籍初始,制作非易,適于存檔,傳播則未聞大用。而《書》之六體典謨訓誥誓命,或頒布行政,或立教垂世,兼入禮樂贊頌,仍多憑口傳延播,史詩并未一時全廢。就現存《商書》之大體言,可見仍近詩格,尤其古文家章句者。或見其篇什有以詩言與散文旁白之段落相間,則趨兼誦兼唱而前也。我國三大游牧族史唱,便常見其詩唱兼益辭誦,暨補以旁白之趨向。但此情見于《書》者,不免又關合文辭之發生。至于《夏書》抑具此情,輒恐后來傳詩人所加。如《胤征》開篇:“惟仲康肇任四海,胤侯命掌六師。羲和廢厥職,酒荒于厥邑,胤后承王命徂征。”即顯然后補。《書序》:“羲和湎淫,廢時亂日,胤往征之,作《胤征》”,得未具體;世代移換,事遠易淡忘,后人遂補白以免其詳情逸失。該篇續之則詩體工整如前示“告于眾曰”云云,庶幾歌、白兩兼之史詩典型。
特例有難以詩律繩之者如《盤庚》、周誥等。韓愈《進學解》:“周誥殷盤,佶屈聱牙”。古人因見盤篇聱牙不順而議辯紛紜,先《語類》:“疑《盤》《誥》之類是一時告語百姓。《盤庚》勸諭百姓遷都之類是出于記錄,至于《蔡仲之命》、《微子之命》、《冏命》,或出當時做成底詔誥文字,如后世朝廷詞臣所為者”云,余以為大得。出記錄者不便潤色,出詞臣者文順宜傳誦,難、易兩讀之所以然者也。漢之今文經學以《盤庚》為追記,古文則主實錄。朱子于此從古文,并受啟發而言《書》篇難讀易讀之由起。并參朱子:“孔壁所出《尚書》,如《禹謨》《五子之歌》《胤征》《泰誓》《武成》《冏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牙》等篇皆平易,伏生所傳皆難讀。”所及易讀諸篇,幾乎詩賦原狀矣。其中《五子之歌》尤為歌詩,較賦體更諧韻,而并列于《書》。
朱子辨《尚書》諸篇分難讀、易讀,后儒是以有認《盤庚》為真實,而疑易讀之古文諸篇為偽,卻忽略朱子辨其因由:“如后世朝廷詞臣所為者”語。按先古遒臣為傳史,正欲詩體易讀;而盤篇為實錄王言,借用卜辭經驗,以散文出之,新體也,反不如賦詩之通暢,故讀而難順。然則典謨之敘史跨年,相比《盤》體之錄一時之語,前者類詩,后者類文,不亦朱學之一大驗乎。如《殷本紀》并《書序》輒載湯、伊尹、成王、巫咸等俱曾作誥誓訓等。但不定親作,抑托于臣工者。此又宜參《語類》:“至若《周官》、《蔡仲》等篇,卻是官樣文字,必出于當時有司潤色之文,非純周公語也。”又古文《尚書》諸篇,易讀者居多,該類構體便往往具史遒采編特征:擇多詩聯而一賦,不亦又與朱說“追記”相合。而疑《書》者每言古文篇出晉人“湊泊”,恐又涉“采編”之誤會也。加之《書》之章節或有丟失殘損,遺冊遂時顯支離,猶添疑惑。
周誥有以冊書實載王言,拗口更爾。但非因思想劇變,乃體裁生疏耳。散文初起,曾無規范,遂后人讀去,艱澀礙于句逗。西周后期,冊牘、篆籀一并為大乘之具,載文用行。證見《周書·洛誥》:“王命周公后,作冊逸誥”;又《周書·顧命》:“太史秉書,由賓階阝齊 ,御王冊命。”如此《書》有實錄篇寫為散文,即相傳之周誥難讀也。
依文化人類學常律,散文出現在詩誦之后,由見《盤庚》為散文之蛹芽,尚遺詩跡些許;當時恐冊寫曾未,實錄之法,契符兼而口誦而已。而周誥略得散文雛形,但文法稍遜,有似金銘之辭。可曉周誥雖違詩統,卻反為《尚書》史詩說之力證:進化之必由。
然而還可追深一問,《尚書》今文篇中也有追記與實錄之分,何以朱子又屢言今文篇俱難讀,古文篇都易解?此猶偽《書》者發難之端也。余以史詩說解之則易:但須將今文追記諸篇還原作詩體,如前文《堯典》之例,豈不一概易讀如故。此中關捩,乃在古文、今文兩家之章句差異。然則更可進一難:何以《孔傳》也仍有此難、易兩讀?曰:孔安國受伏生學在先也,發現古文冊在后,傳今文篇時故尊師說。且今文已立為官學,又且安國受武帝命傳《書》,須顧大局,不能盡由己意。是以孔壁中《書》與今文重復之諸篇,句讀大致從伏生。參《匯纂》引金履祥:“安國雖以伏生之《書》考古文,不能復以古文之《書》訂今文,是以古文多平易,今文多艱澀。”業已見此但未深慮。事還涉《書》學之延傳及官學、私教、巫統之別情,則詳于后文。
十、歷經商典放散、周官下移,《書》冊雖版別錯落但也非疑柄
鼎革之際,金銘輒遭銷鎔,殷商冊典之學則兩途分殊,一轉西周官學,另則野逸,蟄存私學與巫教。蓋殷士放散復為方巫,無祿而食其術于民間焉。《語類》略同此心:“大抵成周時于王都建學,盡收得上世許多遺書,故其時人得以觀覽而剽聞其議論。當時諸國想亦有書”云。度諸國之“書”,或分自宗周,又或襲由殷商放士。《周書·多士》:“唯聽用德”、“移爾遐逖”云云,因知周廷尚德,據民意視天命,按文王《易》解卦,執周公所制禮,乃得商學精要而提升之,故不能俱留殷廷方士,而加遣散,商學固隨其往矣。其人則主陰陽卜筮、據典墳。合觀《周書·多方》。
如《紀年》出戰國魏地,晉之方國遺學也,其字古異,其學顯然接舊軌。還如《左傳》:“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猶涉商之遺檔。能讀者,難能罕有也,當言楚史識殷字。楚方盛于巫,其國史《梼杌》以神怪名,《莊子》尚言楚人龜卜,屈子《天問》則于神怪疑惑。《楚世家》言成王封文王近臣后裔熊澤于楚蠻,則楚國之學有自正統,并蓄方邦巫學,是可推知。其學亦當影響后之江東之學,楚名士嘗頗趨吳越,范蠡、文種乃先例。該事之約略涉晚《書》來歷,則待見后文。
向言周禮因革商禮,其學術也不外此情:周之王官既整理,編選前朝史,且自《金縢》“史乃冊”,本朝史之載籍更正規。故疑古者或言《尚書》前半部無稽,自《周書》始可信。實則因后半部之明確、少缺,較勝于前編。然就內質言,如《周書》之天命觀、共主論,誠蟬蛻于《虞夏書》,又嬗遞于《春秋》,并不獨以“真”存,乃謂帝道交接王道也。而周官之采詩播史布政則仍依舊制,故官學與巫逸方學互補亦然。官學輒載籍,巫統則兼憑口傳。后文有及古文《尚書》尤近口傳詩體,乃關聯晚《書》之取補于巫,約與緯學補經相當。
春秋而下位僭越,禮樂趨壞。呂思勉概東周之紛亂:“春秋以降,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蓋時局再變,遂西周官學又復下移。史冊流散,學者傳抄,統稱作“書”,《書緯》道尚余三千篇有多。參《匯纂》:“林之奇曰:孔子之前,書之多寡不可得而見,《書緯》云孔子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為《尚書》。斷遠取近,定其可為世法者百二十篇。”唯三千遺篇之“書”之文字,當換作該時之篆籀。《說文》“著于竹帛謂之書”。比看《孔子世家》:“古者《詩》三千余篇,乃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
上述殷冊之傳遺周廷,并且逸散社會;及西周官學又復下移。兩番變局,影響《書》學蓋多面。如相關古文《書》之奇字,及諸本之異辭等等,雖此不過枝節。而尤及古文《書》與諸經之重義,與諸子之疊言,則根本也,晚《書》之動搖因此。茲分別解釋于下文,乃見史詩說悉脫《書》難。
依前述,殷人始有冊典,則知史詩之首次整理選載,經由殷宦。而比較遺世之商、周金文,見其字形在演化中;想必該時冊典之字,一則由宜刻錄進而向宜書寫,二則彼商典與此周冊之書體固不能契符一致。而兩種冊書都曾逸散,遂都埋伏筆于后世。復殷廷官冊,文字當自成規矩,但俟其放散,其傳抄者,應有趨共其方國文字。又待西周官學下移,情況復類前,諸國書未同文仍然也。于是世遺之《書》,諸本之文,遂生朝野之別版、地方之特殊、家數之參差,而百家之征援亦遂見同異。至若孔壁“蝌蚪文”,可能出周官正統,即類《說文·序》所及之“史籀”。儒家便延用為典籍書體,應近于金文古籀:筆勢見頓篤、波折與垂針,狀似蝌蚪。旁參楚人有“鳥篆”。自漢而古文《書》出孔壁,孔安國理為“隸古定”(想即關系班固所謂“中古文”者),又曾零散現于野,又經江東之流傳、集理。于是見今、古諸本文字有差異,并古文本中間見奇字,其成因原關上述經歷,實不足偽疑矣。后如清代碑學家搜得歷代各地之怪異字體,仍見不可思議處。加之《書》嘗不廢口傳,學派各自約于方言;后來輯修,口、文相傳,也必互見錯落。凡此而參《方言》,其理尤遂曉白:先秦文字,形聲結體,輒從鄉音,諸國名物,異聲別字比比焉。而通假流行,益遺迷猜。如“典”字,古文有異體加竹頭或草頭,又何足怪。江聲《尚書集注音疏》有言及此:“音以方俗而殊,言以古今而異,或一字而解多途,或數名而同一實”。
再者,因流傳之曲折,《書》自古文已有異本。至伏生將古文移作秦隸,世稱今文《尚書》。孔安國又得古冊而理為隸古定。今、古文之家數門派于是迭出互競。東晉學者集理前遺,為《孔傳》,則古文字體亦已夾雜不純。唐石經又改《孔傳》作楷書,后世諸版遂皆據此。字體之幾度轉換,擇字取義舍音,則詩賦之韻法因此付缺。《匯纂》甚爾引傳說:“晁錯以伏生不曾出,其女口授,有齊音不可曉者,以意屬成”云云,類此之事皆相關。中、近之世雖有作音釋韻疏,亦已難追古誦矣。唯《五子之歌》例外,因其一向以歌詩傳,韻修反當增益之。史詩說尤涉韻讀,故此與別字異辭事并及之。
又,《藝文志》載劉向以中古文本對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今文,言今文本“《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廿五字者,脫亦廿五字。……文字異者七百有余,脫字數十。”并劉歆《移太常博士書》過今文:“因陋就寡”,“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未師而非往古”云云。可見古文經學于諸本異同,取法考證修訂,俾臻完善;今文卻“抱殘守缺(劉歆語)”,甚爾依勢強辭,抑官學之不免如是。漢代之古文《書》及今文三家諸本后雖嘗散佚,但借相關史話揣度其學統概貎仍無妨。劉向、劉韻父子為朝廷整理秘閣藏典及民間獻書,大得逸學之精要,故能取信學界,顯赫一代。
至明清,今文學者以晚《書》與諸經及諸子之言有重而詬病之,幾令古文廢,則大義所系,尤不可不辯;既辯,說以史詩唯力。而上述錯文異字之枝節,亦曾牽動此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