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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詩之〈尚書〉》序

  七、契文聚方國字符而成,不妨書錄史詩;而言語迭迷語文并非亂序

  商人大興占卜,是欲推知未來,由是以兆符之形類取譬,綜合以往之圖劃象形、刻痕指事,甲契生焉。卜算既催熟文字,又于文記需求更切,遂巫師專精其術,猶發展形聲、轉注、假借諸法,加之方國符記攏聚,歷代不甚遠而告造字之大功成??v觀人類發明史,往往蘊蓄長遠,而形勢催發,而一時成就。先載嘆造字之奇:鬼夜哭焉。今發掘所見,甲骨文能解讀者近兩千字,然字形有五千余。愚意其中應多方巫異體而未臻規范、系統者。視若《山海經》之聚方士所述諸國怪異,不亦殊難理會。甲骨文曾出“虎方”,學者釋以“虎圖騰方國”,可資旁參。相當之方國異文,還可參新發現之古蜀字符等。尤今存之東巴文、彝文,也不外方國之例,而二者各以象形、表音見長,則可度造字所以得六法,當亦借鑒于諸邦。此情還可由楊雄《方言》逆推之:諸邦之別稱異寫比比多,總不出六法之概攬。及現代各地出土之金銘,若作地域比較,亦各顯方國特徵(王賜明堂器除外)。

  余設想造字盛年,天下為動,千邦師巫,咸集王庭共參大事,更攜諸方記符而往。其中數東夷之文尤善,先古黃河入??谖鲾浚瑬|夷故地臨海,抑食魚健腦乃先慧也者,為殷契之主干?;蜓陨讨嫦瘸鰱|夷。彼等方巫神職,居貴族之末階,故以“士”稱?!吨軙ざ喾健罚骸坝蟹蕉嗍浚纫蠖嗍俊?,有方者,有邦也,方國也。并《語類》:“《多方》《多士》兩篇可并考之”云。方士掌方國學術,善者師輔邦君,識大識小參差,統于陰陽,百家學術孕其間,而墳典索丘為共識。唯方士各奉其神,神且各司其職,既集于商廷,風尚遂凡事皆卜。類此智者集合之文化“朝圣”曾數見于人類史,前可遡虞朝之“百獸率舞”,后則“稷宮聚學”供比較,而古羅馬萬神廟事也略似之。推盤庚中興,“邦伯師長”集廷,卜辭甚盛。

  殷契進而用為金文,而該類文字隨后確曾用于簡牘書記,“龜策”是其謂。又《中庸》:“文武之政,布在方策”,事屬商末。方策者,木版竹條耳,類簡牘。更見《周書·多士》載周公訓教殷廷遺士、解散巫職,然認可殷人“有冊有典”。

  想當然商之冊典曾記錄此前口傳文化之主要,乃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是其概稱也?!犊仔颉费源四恕吧鲜赖弁踹z書”,又說八卦相關八索,“索解”義通“推演”也。然則推文王演《易》取材八索,是亦有據。《易》之卦辭、爻句往往見世訓、哲諺,四言雋秀,顯見出口傳史料,復知演《易》猶據史(古文經學主經即史)。此后周公制禮(古文經學主周公制禮),取資殷冊,其口傳遺跡則見諸儀禮之呼號等。又如《周禮》之職官詳制,其泉涓便可溯《虞書》“舜官九職”。夫《書》與他經,都有真偽辯,而《書》榮俱榮,《書》損俱損。謂孔子祖述堯舜,若堯舜不立,于孔學何;微孔子,于中華何。五經,古文之后學榮之,今文之后學或損之。但古文經學衰久矣,余則持史詩說欲揚之。

  甲骨文辭乃轉由約定之言辭,此際于是遺迷離于后人。事之曲折如“典”字?!墩f文》釋“典”為“大冊”,蓋會意結字,拆字還原也。但《虞夏書》屢屢涉“典”,先賢卻絕不作“冊”解,賴師傳不輟也。如《堯典》之典,宜作“敬頌正傳”講,又《舜典》中“典刑”,古文家從《爾雅》解如“常刑”,或各家有作“定刑”、“正刑”;又其“典樂”之“典”,也宜作“正定”讀。由推“典”之語辭原具正定敬頌義,引申自敬奠,因其相關之事率先載冊,故造字象“典”以會意。其志則通“奠”,大酋也,乃典禮詩頌相系者。故推該言辭先行契文如“奠”,又因冊籍出,奠字挪寫而有典。古文之“典”有加草頭者,字形更似“奠”?!暗洹敝校暗臁敝?,一于正敬;而《虞書》凡遇典字若替換以奠,則庶無不可輾引通釋。奠定、典正遂見等義于禮樂。“典”爾后申義作“大冊重典”。乃非典冊既有,再反推編造典事,所謂“顛倒拉攏”者也。又,大凡《尚書》有稱名不符時代者,其況或類“典”,各自有緣故。

  然亂序說起非無由,唯其未辨形表之逆反,并不見得內質便既失正。顯例還如史詩“時語替換古語”之經歷。上述言、文接交之事則相類屬。如《虞書》有“玄德升聞”句,學者往往推句乃受老子影響爾后有?;蛉?。而《書》之整編也恰在春秋之晚。史詩之口傳,或口、文并傳,其過程都難免發生后代將時語替換先前語;既便文籍歷代,也不免此況。皆非偽撰之證也,文化傳播慣常耳。故凡《書》見辭藻或出入先情,便可能因此,后學當義訓為先。

  游牧史詩傳唱至今者,竟有將現代事現時語代入,是所謂“活的史詩”。如此之今古事層累,今古語交錯,但蒙茫其古往矣?!稌分笆ベt詩史”則不然,其編制程序既保證元本之紀實、理性,復后來之編修、定型,雖或代入時語,猶用心謹嚴,不致損義失真稍多。故似乎“名物制度提前”,但此“倒序”表象,反為史詩發展之證驗。其真義既無疑,故也無須“降低年代去讀”。

  因言語、語文及古語、時語之迭迷,而有以亂序疑《虞夏書》,復有因《商書》之王道錯綜神道,而指思想進程倒錯以證其偽者,皆今《書》學之公案也,下文請續之說。

  八、《商書》之王道錯綜神道緣其史實,宜“心解”而兼“物議”

  甲骨文因神祀而盛,又可濫泛以致“不問蒼生問鬼神”。愚見淫祀可能發生于晚商,即于卜算失其智解,以至異禮亂序,政道歧向。視現存之《商書》及相關考古發現,商代雖曾歷亂政,但其人未必每惑于爻術,王、巫蓋亦分治,實情并不全等于甲骨卜辭所示,否則商祚難延矣。參觀王應麟《困學紀聞》引宋儒:“《仲虺》之誥,仁之始也,《湯誥》言性之始也,《太甲》言誠之始也,《說命》言學之始也?!敝T篇皆見于《商書》,此見商人嘗向內求仁,非僅向外求神。內圣外王之念已具。據《殷本紀》,商政崇湯,民為邦本,而幾度興衰,諸侯聚離。自殷晚帝甲則頹勢不挽,治壞矣。推王權衰時,“邦伯師長”離心,孤王往往繁劇祭禮以仗神勢,而淫祀由起,緣于荒疏修仁但賴神力也。仁道,行之則民為貴,失之則民為奴,此華夏上古之實情也,似無須框以“奴隸制”云云??鬃臃Q“三代之英”,商代豈無仁哉。

  淫祀耗資無窮,牲戮無祘,因致人民散逸,社稷夭亡。中外古史,類此者多許,三星堆古蜀文化湮消亦稱顯例。管仲仍以聚民固本論王業首要,可知其義深遠。而若良緒、紅山之藝造文明嘗較仰韶者早熟,但難繼;從遺跡看,二者出土巫具便多(玉器巫用)。而河域文明緣其早期理性,聚民延祀,至有黃帝盛世,后來而居上,其義理則曉白于《虞夏書》。并參《史記》:“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于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庇帧妒酚洝费缘奂q“不務德而武傷百姓”,于是“諸侯多畔夏”。唯“湯修德,諸侯皆歸湯”。其理一也。修德重于獻玉,勝于用武。唯此華夏之仁義、民本、中庸、合和之道,從此歷世不磨,并同化他族。今有“軸心時代”說,并列孔子、古希臘、釋氏云,實則吾夏之人文初潮早于該時遠甚,并其過程著于累積、驗證、“止于至善”?!翱鬃幼媸鰣蛩础奔慈弧6绞献濉⒉柯渲珯?,黃帝已立,已超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之“叢林社會”而過之。

  族團文明亡絕也難,唯其載體之人群,聚散遷徙,是往往矣。良渚、紅山文化因素,故遂滲入中原。然殷人后來又退化,改行神道,實則曲解天命,體現于孤王不向內求仁,而向外求神。殷廷之大肆制玉,事類良渚、紅山;玉獻并重神祀,其竭耗民力,想而知焉?!兑葜軙な婪狻份d言,周人俘商玉過億數。對應《周書》傳訓“不貴異物賤用物”,所謂殷鑒不遠者。

  文明諸要素不唯單向、同步進化,其間曲折固復雜難表。疑《書》者或有神道、王道錯序一指,余則謂得仁則王道,迷失則歧道;而王道亦非無神論,正解神喻而已。而神道若得正行,便亦相輔、制衡王道,歸一于仁。得失錯綜,看似顛倒,是則未是。人類社會進展非僅關乎物,更系乎人心人性。技術輒進化,人事則進退無論;社會形態是以有時呈退化,乃非倒序。季殷盛于契文,技術文明固大進,但仁道不必同步而前。若因之指《尚書》違背思想進化程序,則似誤解唯物史觀而失之機械。孟子“求放心”,乃謂仁心得而失之,失而復求,向內用力爾耳。修心原亦基于物性,性善而修仁。物性與人性可相對言,然若心、性對論,性亦即認識客體耳。格物知性。別如古西亞赫梯人首創冶鐵,卻因其族盟空乏一統之信仰,于是敗戰解體,冶鐵術則傳播地中海沿岸。此又“心”與“物”之“負相關”一例。彼族向外求知物性,未曾向內探知人性,治道不能御人性,亦然物進而人退。

  王權、神權兩相制衡,曾略似后世之皇權與相權。該政治設計適應特定之歷史階段,固須辯證論其是非。至若西周初,周公為王師,掌神統,佐武王,又教導成王,曾借神道而實際行王道。神者,本先王圣賢。其制周禮也,將兩權相衡之理貫注之,外在于制度。內外并行,尤治道之進步而非“退行神道”也。甚者,禮法高于兩權,全體遵從,而源于自然法,已俱后世憲法之意圖。

  欲難偽《書》說,以上泛泛而王道、神道相對論,然遠未盡其事。商代史載缺焉,但經由殘遺之《商書》等,究以常理,銜接證鏈,得其治道之概然仍可。以下順《商書》篇序逐一說以內情,由見商政貎似錯亂,實則不脫古軌,且今、古篇亦不冰炭相違,是皆符實情而無可疑也。

  《湯誓》。成湯伐桀,謂“予畏上帝,不敢不正”,“致天之罰”,是高標己之王道等若天道,自明替天行道。

  《仲虺之誥》,古文有今文無。謂“茲率厥典,奉若天命”,“典”仍作“正法”講,先圣所遺也。先圣即神,制法合于天命,此天道、神道、王道一致之態。謂“表正萬邦”,乃成湯初立,慎待邦國,僅敢言表率而已,尤合實情。謂“夏王有罪,矯誣上天”,則指夏桀假神道而販私,其實背離天命。辯證天道,以正視聽,活脫新主行狀。俟王權稍固,仲虺復勸湯王對邦國用權,以揚善抑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行王道之實也。轉進青銅時代,行政效率提高,部族之“萬邦”隨趨合并,商政應彼當務之急也。

  又《湯誥》,古文有今文無?!疤烀ベ?,賁若草木,兆民允殖”,示天意自民聽,告誡諸邦勿違民本。《史記》所言湯誥,與《書》者相聯但文有異,可互補?!案矣眯担艺迅嬗冢咸焐窈?,請罪有夏,聿求元圣,與之戮力,以與爾,有眾請命”云,見王權與神權之融洽,元圣即主祭之伊尹,傳達先圣神喻。湯王誓與伊尹戮力同心,奉行天命,以率諸邦。

  《伊訓》。伊尹解神喻,持正道,代先圣言,故可憑此訓示于少主太甲,見神權一時強于王權。想湯歿而邦土起塵,故該篇多涉言安邦善待方國:“代虐以寬,兆民允懷”,“立敬惟長,始于家邦”,“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云云。夫夏之政局嘗遺“聯盟共主”形態多些,周朝則分封侯國;而商朝處二者之間,最以王廷與邦國關系為難處。《殷本紀》必以諸侯聚散徵商政善否,最得其要矣。邦國“師長”聚朝都占卜,多以方邦君國之立場、理念、經驗解卦,王須斟酌聽之,以窺民意。否則,師眾離心,王孤寡無助而衰矣。由見天意民意之奧義一也。

  《太甲》三篇,今文無古文有。“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于有仁;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云云,闡天、神、王道尤明?!耙蝗嗽?,萬邦以貞”,王權一尊,天下始寧,神權宜從屬王權,伊尹是故還政并禮崇太甲。

  《咸有一德》,今文無古文有。伊尹歸義王道、神道于“德”。

  《盤庚》三篇,今文合為一篇。方巫聚都,各以己利斷卦說天命,大事不能決。王遂本諸庶民而質疑:“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臺?”俟遷都善果,復言并非不從天意,嘗由太師再占而得真命,誠宏揚龜靈:“肆予沖人,非廢厥謀,吊由靈各;非敢違卜,用宏茲賁”云。此等王權、神權之相衡、互寓、錯綜,直接關聯于朝廷、方邦之離合,只合商代有;后朝之禮法趨進而巫權趨退,王亦受制于禮,宗周與公室縱有過節,其實情則別如。而《盤》為紀實,洵如馬、鄭之說也,非出后撰固然也。唯《盤》之體載特殊,其流傳、寫定之經歷卻頗耐尋究。想盤庚中興,“邦伯師長”大集而占卜輒昌,大政“和而不同”,師眾則如林鳥爭鳴,殷契之盛當始于斯。

  《說命》三篇古文有今文無。宰輔傅說代先圣言,武丁極力推崇之,以息方巫歧意也。實則收多神歸一神,進而納神道于王道。但王權獨大之隱患由生。

  《西伯戡黎》,見紂恃王尊而自大:“我生不有命在天?”暴君之強加己意于天,亦窺王、神兩權失衡。祖伊反責:“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于天”,告之天不祐暴政。邦國則離叛。

  《微子》?!疤珟熒賻煛保蠹浪疽?,參《殷本紀》:“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王嗣微子問天命,二師示意其逃亡,以圖延商祀。此見神道弱勢不敵強權。

  蓋《商書》見多王道,而甲骨文見多神道,因據后者而以思想進程倒錯疑前者,則大失當。尤《商書》古文篇居多,就其內容言,均得真相之曲拆;復其句式猶易讀近賦體,乃證出史詩之真傳,下文復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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