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之八
題西林壁 蘇軾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有人曾給中國的名山下了這樣一個評價:泰山之雄,華山之險,廬山之瀑,衡山之石,雁宕之怪,峨眉之涼。其實,作為“奇秀甲天下”的廬山,它的美景并不全在于那下掛千丈,噴雪濺珠的飛瀑。五老峰的奇特山勢,大天池的霞落云飛,東林寺的晨鐘暮鼓,玉淵潭的急湍驚波,古往今來也不知傾倒過多少游客,引起過多少詩人的驚嘆和謳歌。
但我們?nèi)绻晕⒎喴幌逻@為數(shù)眾多的詠嘆廬山的詩章,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大多是流連或拜倒在廬山那瑰麗奇迷的山色之前,或描摹、或詠嘆它那神奇秀麗之景,或以景寓情、借物詠志,在迷茫的云霧、瑰偉的山姿之中揉進個人的遭遇和情感。至于站到群峰之上、眾山之外來概括對廬山的總體印象,并寓人生哲理于其中,這樣的詠山詩就不多見了,而象蘇軾《題西林壁》這樣的詠山詩則更是鳳毛麟角、極為少見。
《題西林壁》是神宗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軾與友人參寥和尚同游廬山西林寺所作的題壁詩。西林寺,原是東晉高僧竺曇的禪室,在東林寺西面,自晉至唐一直香火鼎盛,元代毀于兵火,明代復修,清咸豐四年(1854)再次被毀,現(xiàn)僅存屋宇一間。西林寺在廬山西麓,是游廬山的必經(jīng)之所。在此眺望廬山,五十里廬山橫亙于前,七十二峰盡收眼底。所以詩的一、二句就是從大處落墨寫對廬山的總體印象。既然是總體印象,就不能囿于一面,要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詩人先面對廬山橫看,這時廬山猶如一道長嶺自北向南橫亙于天地之間,亦婉如云龍盤旋于鄱陽湖畔。它首尾長約二十五公里,寬約十公里,所以從西麓的西林寺正面眺望,無數(shù)山峰平列眼前。但如變換一下角度,順著山勢縱觀,廬山給人的形體感又變了,只能看到眼前的漢陽峰。漢陽峰,在廬山西南,海拔一四七四米,為廬山最高峰。盡管廬山有峰七十二,因為是縱觀,別的山峰或為其所遮,或重疊于其下,因此巍巍廬山就只見此一峰矗立于云表了。對廬山的形體感覺,不光橫看、縱觀得出的印象不一樣,而且“遠近高低各不同”。比起首句來,這句詩更加概括。此詩之妙,還不在于詩人高度概括了廬山的千姿百態(tài),更重要的是要讓讀者從中領(lǐng)悟出一個人生的哲理。對一個事物的觀察,如果站的角度不同,就會得出不同的印象;不同的距離、不同的高度,也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聯(lián)想一下我們的日常生活,大至政治運動,小至一花一草,不是常因觀察的角度不同而得出的結(jié)論迥異嗎?大革命時期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土豪劣紳罵之為“痞子運動”,共產(chǎn)黨人卻贊之為“革命先鋒”,五四時期的白話文學,遺老們鄙之為“引車賣槳者語”,改革者卻譽之為新文學的曙光。就連一朵桃花、幾片柳絮,站在不同的角度也會得出不同的印象;有人認為“桃之夭夭”、“楊柳依依”,燦爛可愛,也有人認為“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是可賤可棄。所以,這兩句詩,不僅狀廬山之景,十分生動真切,表現(xiàn)了詩人對廬山獨具慧眼的觀察,同時還浸透了詩人對社會生活的深刻體驗,表現(xiàn)了一個極為精辟而又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哲理。
以上是詩的一、二兩句,是寫對廬山的總體印象,按說下面兩句就應該展開具體的描繪,抒發(fā)賞心悅目、流連忘返的情感了。許多有名的游廬山詩不就是這樣處理的嗎?如徐凝的《題廬山瀑布》:“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本褪窃诟攀銎俨冀o自己的總體感受后再細描瀑布的飛落之態(tài),曹松的《送僧入廬山》?!叭舻浇荻炙?,遍游應未出云霞。廬山瀑布三千仞,劃破青霄始落斜?!眲t是在送別之中抒發(fā)自己對廬山景色遙念激賞之情。但是,這種細描和抒情是蘇軾所不屑為的。他甚至還把這種描繪看成是對廬山一種洗滌不盡的羞辱,所謂“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在蘇軾的《題西林壁》中,后兩句仍是哲理的闡發(fā),而且是更進一層的闡發(fā)。因為詩的前兩句只是在于得出這樣的一個結(jié)論:觀察的角度不同,得出的印象就會不同。而后兩句卻要引起人們更進一步的思索:為什么站的角度不同,得出的印象就會不一樣?詩人的結(jié)論是;“只緣身在此山中”。身處一隅就會不見整體,一葉障目就會不見森林,這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的主要原因,這正如西方古典美學家奧古斯汀所闡述的那樣:“我們?nèi)绻驹诜孔拥墓战?,就看不出整個房子的美,就象一個士兵不懂得全軍的部署一樣”(《論美與適合》)。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后兩句詩不僅是前兩句詩提出問題的解答,而且在理性思辨上是前者的進一步的升華,從而變成一個千百年來人們樂于稱道的哲學命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也許就是宋詩的所謂“理趣”吧!在表現(xiàn)形式上,后兩句詩也不同于前者。前兩句詩從表面上看還是在描摹山形,總述山勢,其哲理含蘊是從描述中暗暗流露出來的。后兩句詩則干脆拋開了現(xiàn)實中的廬山實體,而從觀察角度不同、印象就會不同這個推論出發(fā),進一步抽出現(xiàn)實之中的理念來,直接得出一個完全拋開物體具體特征的哲學命題。這種表現(xiàn)方式正象康德所表述的那樣:“哲學不抽出現(xiàn)實的東西來,而是抽出現(xiàn)實東西里的理念來,藝術(shù)也是同樣的”(《康德哲學》)。《題西林壁》的后兩句,正是哲學與藝術(shù)的共通,也是直接地表現(xiàn)了這種藝術(shù)的理性。
最后要補充交待的是:蘇軾為什么能把握住廬山的不同特征,從而得出一個別人無法得出的結(jié)論呢?我認為這除了他本人的藝術(shù)造詣和宋代的理學環(huán)境等因素外,恐怕同他在廬山流連忘返、長期細致的觀察有關(guān)。他的筆記文集《百斛明珠》曾記錄他在廬山前后游歷十多日的經(jīng)過:他剛上廬山時,對廬山的山容山態(tài)也是很陌生的,當時他曾寫過一首五絕來反映其感受:“青山若無素,偃蹇不可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正因為他有著要識廬山面的決心,于是“往來南北山十余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最后與總老游西林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余廬山詩盡于此?!厕D(zhuǎn)引自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十八·紀實門〕蘇軾“往來山南北十余日”,終于成了廬山的“故人”,既掌握了看山的真諦,也悟出了其中的哲理。當代詩人梁上泉有首詩給我們解釋了熟悉事物與掌握規(guī)律之間的關(guān)系:“常倚那寨上的青松,才會有風濤的實感;久駕那浪里的飛舟,才知道波濤的騰翻”(《山泉集》)。我想,這也可以作為蘇軾這首絕句獲得如此成功的一個注腳吧!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附
《百斛明珠》 蘇軾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fā)意不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言“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晒稚钌嚼?,人人識故侯”。既自悔前言之謬,又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懷清賞,神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zhèn)€在廬山”。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先寺,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往來南北山十余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最后與總老游西林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余廬山詩盡于此?!厕D(zhuǎn)引自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十八·紀實門〕
《詩話總龜前集》卷二·達理門 宋·阮閱
東坡游廬山,至東林,作二偈曰:“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山谷曰:“此老于《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非筆端有口,安能吐此不傳之妙”
《竇存》卷二·詩竇 清·胡式鈺
至于言景得理趣,言理及景物,無不新,反不覺其新,則其品尤高,如杜詩“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宋李師中云“去國一身輕似葉,高名千古重如山”;蘇長公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朱子云“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國朝查慎行云“栽花覘土知肥瘦,種樹因材識苦辛”是已。凡此,茍觸類引伸,神明而變化之,自有無窮出新鮮,勿徒屑屑取料,講字面話頭,令人一覽無馀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