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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微靈秀地——試評紅樓

李曉雪

目錄

 

肆行無礙憑來去
——試論富貴閑人賈寶玉

1

  賈寶玉以其深厚而豐富的人性美,成就了古今中外小說人物中絕對的唯一。他站在茫茫的宇宙間成為人類生命探索的一座不朽豐碑!這座豐碑從生活的真實與平凡里筑起,這豐碑里沒有霸權與功業,沒有偉人們的強悍與霸道,這豐碑里有的只是謙卑而開放的胸懷,一顆能與宇宙萬物同呼吸的魂魄!有限的生命在真實與謙卑里得到了無限的擴展,生命的韻律將與宇宙同步,在這脈動里有著對生命與萬物最熱烈而纏綿的激情,有著無限溫柔與悲憫的情思,有著最謙卑的柔弱,亦有著最堅毅的剛強,而這一切則構成了人性的至美。這人性的至美里有著無限的豐富與和諧,有著不被世俗扭曲的精神,亦有著不被紅塵污染的魂魄,他保有了生命最根本的完整,他成就了自我生命的完滿!而這樣的完滿才是人類生命的最高成就,這成就完全不同于那些偉人們用眾多他人的生命與不幸所換取的功業。因此,賈寶玉以一個平凡人的身份筑起了人類偉大精神與人性之美的不朽豐碑!

  能與宇宙同呼吸的生命定然會有無比深密的幽微與無限遼闊的宏大,他能感知花兒的呢喃、魚兒的情愫、星星的細語以及女子心底最柔密的憂愁,而這一切都會融入他的血脈,與他渾然一體、無從分辨。敞開而謙卑的胸襟得到了生命里最完滿的豐富,而從心底里溢滿的悲憫便是對一切有情源源不決的給予!將生命安住在這慈悲而靜謐的無限極樂境界里,生命便獲得了超越短暫存在的永恒,獲得了不幸命運的深刻啟示與恩賜,獲得了無畏探索之后的至上圓滿!

  而這樣的圓滿本該屬于我們每一個生命!這樣的圓滿是每一個生命種子被種下時最根本的承諾與護佑!可是要回應這靈魂最根本的呼喚,需要一顆堅定勇敢、無所畏懼的純真心靈,懦弱的生命在紅塵的誘惑與恐懼中迷失了,再也找不到歸途,無論是國王還是乞丐,他們同樣的不幸,堅強而誠懇的人憑借真實找到了回歸的路徑,他們終將走向永恒的光明和愛!

  回歸的道路從來都不會是坦途,讓我們去跟隨賈寶玉做一翻游歷,在生命慢慢打開的過程中,從人生千萬條道路中找尋那條回歸的路徑,這是一條充滿荊棘的孤獨窄徑,但它最終卻通向生命的圓滿!

  不如讓我們先從渺渺鴻蒙的無限虛空中看起,它是生命的起源,亦是宇宙的起源!

  讓我們把心放入遼闊的天際,去看一粒種子生發的因緣: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練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1]

  天地原本渾然一片,不辨你我,不分有無,但無中生有的能量經過億萬年的凝聚與匯集終將在一刻裂變,于是便有了天地山川、萬物神靈。女媧氏乃是這開辟鴻蒙時的一位造物女神,第七日用黃土造人,世界乃成。世界的初始充滿了無限的生機,天地的裂變具有巨大的能量,這能量對于大地上一個渺小的種群人類來說,無疑是一場巨大的災難!我們且來看《淮南子·覽冥篇》中的一段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在這天傾地覆、人類面對滅絕的巨大災難之時,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天地乃分、四極乃正,有無相生、造化乃成。

  故事的一切起因就從這開辟鴻蒙的時候開始,從無中而來,從“大荒山無稽崖”的荒唐無稽中而來。女媧氏煉制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以補蒼天,乃至一塊未用,棄至青埂峰下。但頑石經過烈火的鍛造靈性已開,這靈性是獨立的思想、是自我的覺知,一念起而一生起,漫漫的征程便由此開始,從第一念的感觸、第一念的覺知開始!此石再也不是一塊無知覺的蠢物,而是一個有靈性的生命。伴隨著第一個念頭而來的是第一個愿望,以及這第一個愿望沒有實現的第一個遺憾,緊跟著將是這第一個遺憾帶來的第一個煩惱!靜極生動,有從無生,因此這石頭“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這自怨自嘆與日夜的悲號,我們權且可以把它當做生命誕生的第一聲啼哭。

  有了這第一聲啼哭,接下來就該有更多的東西。我們只是往下再看: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后自然明白的。”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2]

  在第一個感知中生命便已形成,在第一個自我的覺知中困惑就已開始,在與外界的第一個接觸中欲望就要張揚!生命將踏上一個旅程,進入一個軌道,以生作為起點奔向死亡,生命從靜中誕生,又以動作為起點再次奔向靜,完成一次生的歷練,完成一次靈魂的成長與輪回。

  三維的空間極為有限,讓我們的視野去進入更廣闊的維度去解讀無限的宇宙與萬物。一僧一道遠遠而來,骨格不凡豐神迥異,高談快論中既有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又有紅塵中的榮華與富貴。如果我們把永恒不變的靜看做是真實,那么短暫易逝的動則就是虛幻;死亡是永恒的,而生卻是偶然又短暫的;如果短暫的人生是一個幻象,那么仙與佛也同樣只是一個幻象;不同的卻是這幻象的維度更為廣闊!人類只是宇宙中極小的一個種族,渺小的就象一粒塵埃,人類的認知永遠都是極為有限的,而無窮的未知才是人類最根本的宿命!這跨越了三維空間的一僧一道,我們既可把他看作是一個神話,亦可把他看作是更高等的生命,還可把他看作是一種虛幻,但重要的是他能夠將我們的思緒與魂魄帶入一個更遼闊的空間。

  石頭一念起,靈性便通,只是他此時還象是一張白紙上只頓了一個點,一張怎樣的圖畫將展開?這還都需要機緣、歷練以及自我的力量。對于無所體驗的生命,一切都是驚奇,因為此時尚沒有經驗所累積的僵化與恐懼,無所畏懼的嘗試便是生命開始的全部,這樣的生命里有嶄新的清澈與蓬勃的生機!人世間是一個美丑相雜、善惡共存的世界,因此這個世界里快樂與痛苦并存。兩位仙師在石頭凡心已熾時的警示最為中肯“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生命探索的開始便意味著冒險的開始,一旦進入了生,這便是無可回避的征途。一切的歷練都只能從探索里開始,即使短暫的生是一個令人傷感的虛幻,但這虛幻里卻有著永恒寂靜永遠也不可企及的價值!以幻修幻是一個解讀一切困惑的機緣,是一個穿透生與死、有與無的絕佳機會!因此石頭苦求再四,祈望一仙一道蒙發慈心,攜他去紅塵中的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即使到幻去真來、有去空來、生去死來之時亦永佩洪恩、萬劫不忘。在這里我們從萬古長空的鴻蒙宇宙的背景中,讀到的是對偶然存在的生命無比的肯定與摯愛!

  注定了探索的開始,這石頭就該擁有一種去歷練紅塵的方便。紅塵中的世人從來都不屑于本來的質樸,他們喜歡驚奇的虛幻,因此那僧便大展幻術,將這未去補天的巨石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又鐫數字于其上,令世人一見便知是既寶且奇之罕物。

  一切的開始都已準備就緒,此時需要的僅是一個進入的機緣!

  ……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3]

  我們若只固守于今生的存在,便讀不懂這么玄奧美妙的文字。我們或許無須去證實“小我”的前生與后世,但對于存在的生命我們需要有這樣的一種跨越時空與種群的胸懷,這樣的胸懷將擊碎自我狹隘的圍墻,將有限的生命擴張到無限的永恒,將生命的觸角伸向宇宙與萬物,呼吸他們的呼吸,脈動他們的脈動,一切萬物都將擁有鮮活的生命,一切萬物都是活生生的有情。“你”“我”的界限得到了最大的擴展,在保有最完整真實“我”的同時,“我”的心神與魂魄可以進入一切的“你”,世界因此融合為一,有限的生命呼吸到了宇宙的全息與全能,生與死的圍墻將被徹底擊碎,完整的無障礙的自由將會到來!

  而這一切的開始便是敞開心胸,擁有這樣遼闊的一種胸懷。有了這樣的胸懷,我們便能讀懂那經過鍛煉后通靈的樸石,也能理解一株仙草吸收天地精華修煉成女體之寓意的根本真實,更能感受到那赤瑕宮神瑛侍者凡心偶熾的執著與熱烈。在這無限廣闊的背景中,在這無比虛幻的遐想中存在著生命最根本的真實,這樣的真實是靈魂的真實,是情與思的真實,這樣的真實可以穿越前生與后世,跨越不同的生命形態,這是對生命存在與同一的最根本解釋,也是最究竟與終極的解釋。

  無論是真是幻,我們都會在情感深處認同這個虛構的神話,因為這神話里最根本也最能打動我們的真實,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強烈感受的情感真實,而這真實里充滿了慈悲的善。赤瑕宮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了西方靈河岸上一株纖弱的絳珠仙草,這樣一個細小的善念與善舉,便種下了一個善根的種子,種子一旦種下必將要發芽生長開花結果直至終將再次化入虛無,完成一次因果的輪回,完成一次靈魂的歷練與成長。我們也許無須去追問不滅的靈魂是真實,還是今世的皮囊是真實?或許我們不該在思維上將他們對立,因為正是他們完美的結合才構成了生命的存在,愛惜全部才是我們應有的態度。

  一切的開始都只緣于一個慈悲的善念,起因是一個開始,它必將走向一個結果,這是宇宙與萬物存在的最根本規律與秩序。念頭擁有比固定生命體多得多的自由,它可以自由選擇一個進入的機緣,無論天上抑或是地下,無論是充滿善的天堂還是充滿惡的地獄,但需要成長的靈魂最佳的選擇則是充滿善與惡的人間,因為在人間里擁有選擇的自由,而這自由便是對靈魂最難得的考驗與歷練。因此一干種下風流種子的仙子便選擇了下凡歷劫,讓這善因有一個善果,讓靈魂在這次歷練與成長中返歸清明與澄靜的本真。

  即使是仙子造劫紅塵也是一次巨大的冒險,因為迷途無處不在!因此那慈悲的一僧一道亦要同他們一起入幻,為他們在紅塵幻境中指點迷津,幫他們解脫人世生死的苦難,助他們返歸澄明的永恒。佛與道具有無比大力的慈悲,但他們卻又僅言“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蕓蕓眾生、茫茫苦海,具有無比大力的佛與道也僅能依靠深厚的因緣度脫幾個,而這度脫的幾個也是一場不小的功德,這真是發人深省啊!一切的覺悟都緣自于自我內在的深處,再大的外力也僅能創造一次覺悟的機緣,是否能抓住這樣的機緣則又完全取決于你自己!

  歷劫紅塵幻境的機緣已到,在這一干風流冤孽造劫歷世之前,讓我們再看一眼夾帶于其中的那塊通靈樸石如今的模樣,以便我們能到紅塵中去尋覓他的下落。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后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4]

  “太虛幻境”已到,歷幻的因緣就此開始!

  我們也許無須去分辨渺渺鴻蒙中的故事是真是幻,也許亦無須去分辨紅塵中即將開始的游歷是真是幻,也許我們只該在心緒上轉變一個場景,進入另一個旅程的開始,體驗其中的幽微。

2

  讓“通靈寶玉”成為我們對前世故事的記憶,讓“通靈寶玉”成為我們追蹤今世故事的線索,讓我們去到紅塵中尋覓他的蹤跡,去探尋這寶玉將會在怎樣的一個因緣與環境中開始今生的受享與歷練。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么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里象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后,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后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5]  

  洋洋灑灑的一個五代世譜,鐘鳴鼎食的一個衰敗之族,在賈雨村和冷子興的閑談中展現,人世間的富貴繁華、興衰榮辱正可做他二人閑談的下酒之資。他們且說,我們且看,一件小小的異事正發生在這里,百年之久的貴胄豪族里新添的一位公子,落草之時嘴里便銜著一塊五彩晶瑩的美玉,上面還有很多字跡,真是令世人驚奇納罕,此公子便因這與生俱來的石頭得名,喚做“寶玉”。那塊青埂峰下通靈的樸石在此處已有了下落,我們或許可以跟隨這塊石頭一起,用一種身處其中但又超然其外的心態去游歷紅塵里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從這亦真亦幻的情景中去領悟生命的真諦,從命運的苦難中去鍛煉靈魂的成長,從眾生的不幸中去洗滌心靈與魂魄。

  如果說性靈質蠢的石頭是寶玉生命里所稟賦的根本基因,如果說神瑛侍者的多情是寶玉難解的宿緣,如果說由仙入凡是寶玉生命最根本的不俗,那么這一切的因緣構成的僅是寶玉這個新生孩童的魂魄。智力與肉身的傳承則來自于他出生時所依附的家族,這是一個鐘鳴鼎食、詩禮簪纓之族,是一個花柳繁華、溫柔富貴的所在,只是這樣的一個昌明隆盛之邦已經有了衰敗蕭疏的氣象。一個不凡的魂魄依附了一個必將滅亡的家族與肉體,他將怎樣展開自己的生命,他將怎樣探尋生命最終極的意義與歸宿,他將怎樣返歸清凈與澄明的本真之境?

  靈魂的傳承不可忽視,它來自于久遠的前生,以及與萬物的合一,無限的廣袤與澄明,它是生命最根本的內核,這里面包含了一切生命的信息。精神與文化的傳承亦不可忽視,它來自于一個民族的淵源與歷史,這里面蘊涵了人類起源與成長的每一個腳印,有生命最豐富而神秘的基因,它負載了人類成長的全部信息。生命所依存的環境將是最大的力量,是它給予生命最直接的感受,是環境造就了生命的獨特,是家族的興衰和父母的基因決定了命運的不同。而這三方面的交融便構成了一個獨特的生命,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對唯一,這樣的唯一屬于每一個生命,屬于每一個獨立的個體。

  寶玉的生命如同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一樣,由這三方面水乳交融而成,是它們完美的凝結造就了獨特的生命。由仙入凡注定了寶玉靈魂的潔凈與不俗;文化與精神的傳承給他的生命帶來了豐富與困惑;外在世界的富貴與衰敗、繁華與蕭疏、肉身的冷暖以及喜樂的感官又將會帶他去向何方?他如何將必死與不朽統一,他如何在濁世里保有靈魂的潔凈?

  榮耀的貴族豪門賈家已經經歷了五世的繁華,現已逐漸露出了衰敗的跡象。今日的賈府正如冷子興所言“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賈家此時已是外表繁華內里空虛,完全缺乏生命力的官僚貴族之家了,才力的日漸匱乏還是件小事,而更有一件大事,則是“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而這才是衰敗的根本,無法扭轉的蕭疏。而這樣的衰敗卻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一個家族的興衰也是一個王朝興衰的縮影,它是事物發展無法回避的規律,讓我們去從賈府這五代世襲的傳承與發展中看它必然的衰朽。

  賈府的興起是從寧國公與榮國公起始,從寧國府賈珍的夫人尤氏那里我們得知倚老賣老的老奴才焦大曾跟隨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曾將太爺從死人堆里背出來過,可見賈家是從效死的功業里起家,當日的寧國公與榮國公定有超人的勇武與智慧,能在家國危難之時脫穎而出,建立國朝定鼎的蓋世功業。但到了第二代就沒有對家國這樣非凡的建樹了,他們只是憑借著父輩的功業、皇上的恩典襲了官,以維持豪族望門昔日的輝煌。待到了第三代,在豪奢的家族里昔日貴族精神的輝煌已無力維系了,繁華之后掩蓋不住的是生命意義的空洞,賈家的第三代無可避免的走向了荒唐與無稽。寧國府的賈敬襲了父親的官,但卻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而榮國府的賈赦則是一味好色、仗財使氣,更是不堪。賈府的第三代無能無德,但卻因世襲而安享尊崇、一生富貴,生就的不可選擇的富貴其實如同身處地獄一般的是一種無奈的煎熬,他們在富貴里再也找不到一絲真切的快樂,沒有追求的生命變得虛幻而沒有意義。他們要么在精神的欲求中走向玄幻,脫離真實的生活追求成仙;要么沉溺在肉欲糜爛的泥潭,從充滿罪惡的欲望里渴求著微小的快感,賈府第三代子孫所經歷的是物質的極大富足與內心的無盡空虛。正是一生的平坦與富足將他們的生命陷入了這沒有絲毫生機的匱乏之中,他們是富貴的犧牲者,但也終將成為富貴的毀滅者!富貴的賈府傳到第四代賈珍、賈璉的手里時,已再也無力阻止整個家族在奢華與墮落的軌道上瘋狂的奔跑了,他們將義無返顧的奔向徹底的毀滅。他們對生命的知覺已接近麻木,他們甚至將父輩靈與肉的一點點騷動與困擾也丟掉了,無論是精神的虛幻還是肉欲的悲哀,他們都不曾真實的走入其間,剩下的只是一味的恣意尋歡,完全將生命沉溺在酒色肉欲之中,任由生命在庸俗的泥潭里滾爬,滿足于乏味的歡笑,完全喪失了為人的尊嚴與高貴,他們的生命深深的迷失與沉淪了,為人的意義對于他們已經變得如此飄渺難覓。一個曾經尊嚴顯赫的貴族必將傾倒,這是無可避免的衰敗,這是那些弱小的平庸之輩在遭到富貴涂炭之時的必然毀滅!

  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這精神的衰朽與頹廢之中,賈氏家族里還有一支血脈傳承未曾完全墮落,他只是被僵化束縛的太過窒息,喪失了鮮活的生命感知。他就是那個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的賈府第三代子孫賈政。一個頹敗的家族在賈政的千金賈元春手里得到了再次的復興,而這再次的復興所依憑的僅是一個貴妃的身份。賈氏家族的陽剛之氣已喪失殆盡,偌大的一個家族僅依憑一個柔弱的女子享用著繁華與太平,這唯一的纖弱的支柱一旦崩倒,大廈必將傾覆!

  這樣的一個皇戚貴胄,這樣的一個衰朽與頹敗之家,就是寶玉的落草之地,一次輪回將從這里起始。無論是開天辟地時未能補天的一塊頑石,還是如今靈性已通的一塊美玉;無論是凡心偶熾的神瑛侍者來游戲紅塵,還是今生的富貴公子必將經歷人生的滄桑離合,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不可分辨,而一個末世望族的悲哀必將融入這樣一個生命的血脈和魂魄,他將怎樣在這難逃的悲哀里徘徊惆悵,他將怎樣在這末路中尋覓新生,他將怎樣在一個必死的衰敗里追求永恒?

  蒼茫宇宙中一個微小的生命已經誕生,前世與今生的因緣為他注定了難逃的宿命,一次生命的輪回從這里起始,一次對人性的歷練已在紅塵中準備就緒。讓我們去跟隨寶玉一起游歷成長,看他如何在有限里舒展為人的無限自由,去看一個微小的生命如何將觸角伸向無窮的宇宙,如何將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宇宙全然連接與交合。

3

  銜玉而來的公子引起了世人的驚詫,此人入世而來的非凡之處又會在哪里示現呢?讓我們拭目,來看這個奇人在幼童時的表現: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6]

  銜玉而來的嬰孩,萬人皆說此人來歷不小,其父賈政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喜,在幼子剛滿周歲之時,便擺了世上的所有之物來試探他將來的志向,誰知這一試竟大失所望,原本是想望子成龍,誰知這兒子的志向卻只在脂粉釵環!待這孩子長至七八歲上,說起話來就更令人世人奇怪了,什么“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人類歷經了幾千年的父權社會洗禮之后,每個人的血脈里都流動著不平等與奴性的被扭曲和異化的基因,誰又能聽懂這樣徹底的叛逆與吶喊?誰又能聽懂這對男尊女卑的男權世界徹底的顛覆?誰又能聽懂這對純真性靈的崇高贊美?這是千古未有過的絕響,它卻從一個七八歲孩童的口中說出!病態社會的病態人聽不懂這個孩童健康的聲音,竟將這樣一個非凡之人認作是淫魔色鬼!非凡之人注定不能與庸人同流,被世人不解與誹謗的命運不可躲避,寂寞是他們生命里最根本的宿命!

  寶玉不被世人所理解,亦不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所理解,那么充滿慈愛的母親是否能了解寶玉的所作所為呢?中年得子必定愛若至寶,憐惜與溺愛之心難以遏止,為母者尤甚,這是世之常情。父親是嚴厲的,而母親卻總是慈愛的,寶玉是在母親的萬般呵護與溺愛中成長的,在母親眼里,寶玉又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呢?母親與兒子之間是否有著靈犀的相通呢?我們且來看第三回《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中,寶玉之母王夫人對黛玉的一翻囑咐:

  王夫人因說:“……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里拿著他兩個小幺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里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7]

  母親對寶玉雖有萬般憐愛,但寶玉在母親的眼里仍是個“孽根禍胎”“混世魔王”,從這八個字里我們看到了王夫人痛苦的無奈!對寶玉的舉止行為,王夫人絲毫也不能理解,“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即使有萬般憐愛,“只休信他”這四字就將母子的關系打入了冷宮,王夫人對寶玉的憐愛永遠都會是膚淺的,僅僅局限在生活與情感的需求上,以及對頹廢現實的服從上,在精神與靈魂的深度上他們永遠都會是相背離的,這是一對兒難逃孤獨的母子!

  寶玉不被世人所理解,不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所理解,更不被萬般溺愛自己的母親所理解,那么寶玉的祖母,那個把寶玉愛的象命根一般的長者是否真的懂得寶玉呢?在她的疼愛里是否包含著一些生命的深度呢?我們且聽賈母的一番話:

  “……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8]

  寶玉的祖母并不象其父母那樣因恨鐵不成剛而充滿了對寶玉悲憤的批判,其祖母更以一種超然而旁觀的眼光去察看,只是察看之后更充滿了解不開的迷惑。無論是父母含淚的指責,還是祖母溺愛里的迷惑,這都注定了他們與寶玉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這鴻溝不在生活里,這鴻溝在生命的深處,殘酷的劃出了靈魂與靈魂之間的界限,而這樣的界限注定了寶玉在這溫柔富貴鄉里的永恒孤獨!

  親情也許是一個永遠也無法解讀的怪圈。他們的血管里流動著相同的血液,他們在生活上無比親密依賴,他們在情感上無私的給予奉獻,但他們卻從不能將自己的觸角伸向對方的靈魂。人們總是在親情里親密而又陌生的相依為命,最深刻的靈魂的孤獨從來都不會在親情里得到撫慰。

  寶玉注定孤獨,因為寶玉注定不凡。非凡的生命難逃平庸世人的嘲謗,亦難逃被見棄于世道命運。不平庸的生命難逃寂寞,但寂寞生命里閃現的相惜最為珍貴,因為這相惜定會是靈魂深處的相知與共鳴,這相知里會有無窮的快慰與歡欣!非凡的生命只能得到非凡生命的贊賞和愛惜,寶玉在神圣而純潔的愛情里得到了黛玉最深摯的贊賞與憐惜。被見棄于世道的寶玉更得到了警幻仙子的由衷贊賞:“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9]!驚世駭俗的人得到了驚世駭俗的贊賞,他們超越時空,以不同生命體的形式展現,但他們的靈魂卻有著相同的頻率。他們的距離遙遠而虛幻,但他們的靈魂卻實為一體,沒有絲毫的縫隙。這就是我們所身處的宇宙,一個無比奧妙的宇宙!

4

  寶玉已在我們的腦海里被層層渲染,但這個富貴公子到底是頑石還是美玉,我們還需得要親見其風骨神貌,以完成我們的一個驚嘆或是失望。不如讓我們透過黛玉、那株絳珠仙草的眼簾看去: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10]

  這個寶玉外貌真是極好,果然如“寶”似“玉”,世間的富貴與魂魄里的風神讓他一人占盡,口含美玉而誕更為其生命增添了無比的神秘與驚奇!看其相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一個美貌的少年,一個富貴鄉里的情種突兀于眾人之上,清俊而艷麗的占據了我們的眼簾。看其舉止更是“轉盼多情,語言常笑”,這樣一個絕美的寶物更有如此令人親昵和喜悅的姿態、溫柔而多情的品性,這人物怎能不令人一見便心生憐愛與傾慕之情呢?有了這樣的愛慕,便令人止不住要去看他眼角眉梢邊蕩漾出的風情,而這一看定會再難忘懷!“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天然的風騷、萬種的情思從寶玉的魂魄里蕩漾而出,溢彩流華的環繞在眉梢眼角,成為一種獨特而迷人的豐姿與氣韻,這溫柔的神采具有無比深厚而溫婉的力量,能夠徑直進入你的心房攝取你的魂魄!這樣的人間妙物我們從未見過!而這樣迷人的風韻還并非是寶玉的全部,他更攝人心魄讓世人望塵莫及的乃是他情思里的萬象具足!“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試問這亦喜亦怒、亦嗔亦笑的完滿具足我們何曾在人間見過,這樣的風神只屬于圓滿了的諸佛與神圣,只可通過我們的想象完成!

  這是一個落入人間的如寶似玉的人中罕物!他的心神與風貌翹楚于眾人之上,他在人間的暢游應該無比甜美與幸福吧!讓我們往下再看:

  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11]

  悲哉!看了后人評寶玉的這兩首詞怎能不令人心中層層疊疊的涌出酸楚,眼眶里溢滿淚水?寶玉在他出生的年代不被世人父母所理解,這是他生的孤獨;而在寶玉的身后若干年,寶玉站在時空中永久的等待,生生死死蕓蕓眾生無數,他仍舊不被世人理解,這是他死的孤獨!在這里我們不僅僅是要驚嘆寶玉的孤獨,更要驚嘆的是他的創造者曹雪芹的孤獨!他替后人評價了寶玉,他透徹了今生的孤獨和來世的孤獨,但他仍將生命的激情、滿腹的才思以及無限的悲憫,義無返顧、全然的澆灌在寶玉的身上!他燃燒盡了整個的生命,把他的靈與魂化做文字,留在這個有眾多苦難的世界,留在寶玉的魂魄里,成為火把,成為不朽,這不朽是對人類不滅的悲憫,這是神圣的慈悲!他安住在孤獨里永久的等待,等待某個生命通過這個火把被開啟,等待某個生命通過這個火把而走向無限的明光與永恒!

  如果你能讀懂這樣無我的慈悲與大愛,那么你就能讀懂世人的狹隘、迷茫以及全部不幸的根源,你就能夠讀懂潔凈而豐富靈魂身陷濁世的永恒孤獨。我們的人類社會被庸人主宰,充滿了丑陋的欲望與強權的罪惡,而這些將會是永遠的主流。在沒有邊際的欲望苦海里,太多的生命隨波逐流,無知亦無奈的在其中沉浮,生命的至寶、那完滿的自我他們從來都不曾碰觸過,昏沉中迎接的是死神的召喚,生命在游歷中積累的只是層層的傷痕與悲哀!這就是凡人的一生,昏沉迷茫的一生,覺者在其中吶喊,想喚醒那些沉睡的靈魂,但凡人覺得他們的呼喊太過異樣,他們喜歡所有的人和自己一樣卑微和庸俗,他們憎恨與自己的不同!覺者注定孤獨,這是難逃的宿命;但覺者亦注定不朽,這是在黑暗中永不熄滅的指引;覺者用生命點燃這不滅的指引,用無敵的慈悲作為火把!

  誰會愛護自己完滿的本性如同愛護自己的眼睛?誰會獨自與庸俗而污濁的世界交鋒,只為保有自己潔凈的靈魂?誰會無所畏懼的探尋自由,征服出離軌道的恐懼?誰會掙脫世人的誹謗、前人的束縛,勇敢的活出自我?誰會昂起高貴的頭顱,不在富貴與權勢面前俯首?誰會超然于不幸與貧困之上,活出自己的恬靜與悠然?誰會安住于自己的平凡,體驗真實的生命,而不被功名的渴求駕御?誰會尊重憐惜一切的有情,而不唯我獨尊?誰會坦然的面對生死,如同坦然的面對苦樂?誰會將自己全然的忘卻,融入慈悲的給予?

  如果你不能,那么你就是凡人。如果你能,那么你就是覺者!

  在凡人眼里覺者的處境太過不幸,這不幸讓每個人凡人異常恐懼!凡人看到覺者永遠被見棄于世道,覺者永遠孑然孤獨,這樣的孤獨凡人無力承當,這是他們最深的恐懼,但走不出恐懼,生命才會被真正的淹沒于不幸!凡人永遠也無法解讀覺者的快慰,這快慰的深廣與宇宙連接,它有著無窮的深度和永恒,凡人的快樂與它無法相比,他們的距離遠遠大過一個乞丐和國王之間的差距!覺者體驗了無與倫比的快樂,這無與倫比的靈魂深處的快樂不能為世人所知。因此覺者難抑悲憫,用慈悲點燃自己,想要引領迷途的眾生看到這樣的極樂!

  因此,寶玉在凡人眼里變得異類而難懂。他為何“無故尋愁覓恨”?他為何“有時似傻如狂”?生老病死的苦難,無盡的煩惱蹂躪著一切的生命,凡人無力抗爭,昏沉的被困在其中,用昂貴的代價換取微小而轉瞬即逝的快樂;或者將心靈的感觸麻木,以換得卑微的生活。勇者孤獨面對、獨自思索、獨自陷入、獨自超越,他的愁與思屬于自己,但亦屬于整個人類。自由而無畏的探索充滿風險,獨自深入情感與靈魂的巨海就是獨自進入了一個無邊的宇宙,這似傻如狂是深深的沉浸,他完整的屬于自我!勇敢的獨自面對自我、面對宇宙,無所畏懼的穿透一切迷霧,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到不朽,斬斷無盡的煩惱輪回安住極樂,這樣的無畏探索是“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的根本內核!

  這樣孤獨的探索除了自己再無人能夠知曉和理解,但這樣的探索完整的屬于自我,也無須他人理解。因此無論世人評價寶玉“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也好,還是批判他“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也罷,或者有人更認為他“行為偏僻性乖張”是難以扭轉而致命的缺陷,他不被世道所容已經完全無法救藥!但即使如此,對于一個無畏的勇者,對于一個靈魂的覺者,他們的叫嚷都太過無力,他們無力將一個覺者拉入凡人的境地,“那管世人誹謗”是覺者靈性回歸的堅決!

  “富貴不知樂業”是決不被富貴捆綁的自由,“貧窮難耐凄涼”是不滅的敏銳和覺知,無論身陷富貴或是貧窮,都未曾有過片時的麻木,都保有敏銳的警醒和覺知,全然的游弋于其中細品當下的苦與樂,但又不被其所困擾,生命無比鮮活。當下的感觸永遠是如此的嶄新,這才是生命真正的獲得,這才是真正的自由與超然!生命里這巨大的得到凡人無法企及更無法理解,在被損壞的大腦里總是祛除不掉矛盾與對立,好與壞、苦與樂、貧與富、窮與通,他們總是要徘徊于其間進行取舍與掙扎,因為他們不懂得這些對于生命都是一樣獲得,只有平靜與坦然的將心胸全然的打開,才能領受生命里這無窮的恩賜,安住于永恒的和諧!

  世人對覺者也有真誠的感慨與憐憫,寶玉的清俊與才情世人無從否認,這樣的才華令世人垂涎,只是人人都可惜他為何不將自己的才華用于功名和家國?“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這是世人對寶玉最真誠的惋惜。這惋惜里有著凡人與覺者不可逾越的一道鴻溝!即使用整個世界換取覺者片時心靈的寧靜與自由,覺者也不會去交換。可憐的人們無從體驗這樣的極樂,他們更無法理解回歸自我真實與價值的人,再也不需要這個世界所給予的成功抑或失敗的評判,無論是家族的力量還是國家的強權都無法與這個人的自由較量!這是無所依附的絕對自由,完整的心靈的自由!這自由只屬于自我的心靈,無法給予他人,這樣的一個完美的世界凡人不可以企及!因為他們從不知道亦從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個世界存在,而且觸手可及!于是他們錯失了,被千百年來不變的軌道掌控了,被獨自面對生命的恐懼淹沒了!覺者在凡人們的眼里成為了“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這是絕佳的一個諷刺,亦是沉痛的一個悲哀!它變成覺者無法割舍的悲憫,這不滅的悲憫將會以慈悲的大力通過潔凈的心靈得到永遠的傳承!

  覺者注定孤獨,因為他的警醒與超然!世俗的力量再也無力將覺者拉回,因此,在無奈中世人將庸俗的力量寄予了他人,他們更愿意看到如同自己一樣懦弱的人被污濁的俗世淹沒,他們不愿與勇者站在一起刺痛自己的神經、喚醒麻木的靈魂、打碎虛幻的夢囈、站在真實的面前,這樣的未知與嶄新,令他們無比恐懼。因此,他們站在黑地,喊出蒙昧里的聲音,去催眠那些新生的生命,“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1

  寶玉走向了一條通往自我覺知的道路,寶玉是如此的出眾與不凡,但寶玉亦是微小的一個生命,如同你我。每一個生命都是紅塵中的一粒微塵,都是整個人類中平凡的一員,但同時又都具有人類和宇宙的全部。每一個生命走向覺悟都要必經三步的跨越。從孩童蒙昧的“無我”走向“有我”的覺知,“我”與眾不同,“我”的快樂、感覺、以及思想最為重要,大多數人都能夠走向這種“有我”的覺知。最后二步的跨越最為艱難!從“有我”再次走向“無我”,這樣的“無我”里再也沒有一絲的蒙昧,這“無我”是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的無窮,整個的大海都會變成“我”。這是最卑微的融入,這是息息相通的全部,通過打破“自我”走向無限,這樣的一滴水將會永不枯竭!很少有人能夠超越“我”的界限,這界限將“我”束縛在狹隘之中,將生命困在窄地,阻斷了通向無窮的路徑,只有大力者可以將“我”的阻礙擊碎!完成了第二步的跨越,第三步將會自然到來,完美而獨一無二的“真我”將會展現,每一個獨特生命的根本價值將在“真我”中得到完滿的實現與完成!至此,“我”才真正成就了“真我”,“我”才是決不同于其他生命的獨一無二的“真我”,“我”才是融入一切萬物與天地合一的“真我”!這是生命探索的最終歸宿,實現“真我”是生命所能達到的最究竟最圓滿的境界!

  我們該如何擊碎“有我”的屏障,跨入“無我”的無限?無窮的宇宙對我們來說有太多的未知,在時空的數軸上是否還有其他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相似的存在?在過去、現在乃或未來以及不同的空間,是否還有其他的“我”存在?“我”是否是絕對的唯一?“我”是否也具備人類全部的普遍?是否會有相同的因緣在“我”和其他的“我”身上發生?“我”和其他的“我”是有著細微的區別呢,還是根本無有差別?

  這是一個關于自我更關于宇宙的問題,這是一個從有限走入無限的問題,這里面蘊涵了引領我們從“有我”走向“無我”的深刻啟示!

  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寶玉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寶玉是銜玉而誕的下凡仙子,但寶玉是否就是絕對的唯一?讓我們來挑戰這樣的一個概念!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這巡鹽御史林家做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姊妹都是少有的。”[12]

  雨村口中這個異樣的孩子就是與賈寶玉遙遙相對的那個甄寶玉。賈寶玉行為怪誕已令世人大大的驚怪與不解了,誰知世上竟還有個甄寶玉其頑劣憨癡、種種異常竟能和其成為一對兒,這一對兒交相呼應、難分你我,實在是如出一輒!難道世上有一個“真”就一定會有一個“假”與之相對?難道有個“賈寶玉”就一定也會有個“甄寶玉”與之相對?啊!這奧妙的無窮的宇宙啊!你到底有多少的秘密與驚奇?如寶玉這樣的人間寶物竟都成雙成對,那么如同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更該是成堆成批的吧?在眾多的生命中我們誰又能說自己就是絕對的唯一?“我”消亡在這無窮之中,消亡在人類的共性之中,消亡在眼耳鼻舌身意的空境之中,留下的只有真實,一切生命的根本真實!正如蒙本所批:“靈玉卻只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13]

  如果我們假設賈寶玉是宇宙中的一個點,那么我們也假設百年繁華的賈府是宇宙中短短的一根線;如果有個“賈寶玉”和“甄寶玉”相對,那么“賈府”也會有個“甄府”與之相對。如果促成兩個生命的高度相似需要億萬種機緣,那么要促成兩個家族的相似更該需要多少機緣?如果兩個百年之家都會高度的相似,那么我們難道還能堅決的確認地球是宇宙中的唯一嗎?神奇的造物,人類永遠無法了知!

  如果我們無法否認會有一個或若干個與自己高度相似的“我”可能在時空的某一點上存在,如果我們亦無法否認有一個或若干個相似的家族在時空中的某一個片段中存在,那么我們就不可以回避這樣的一個問題:是什么構成了人類如此的相似?是怎樣共同而根本的內核,造就了繁華與多彩之后永恒的不變?我們需得要從自我的身上去發覺全部人類的共性,覺知與透徹自我的每一點欲望、喜樂、思維乃至心靈的全部運動的過程,“我”將會融入一切人,每一個人的每一絲波動都將全部在“我”的頻率之內,而“我”的全部體驗都擁有和每一個人對存在體驗的最深刻共鳴,“我”與全部人類密不可分、完整為一,“我”的眼、耳、鼻、色、身、意與一切人的眼、耳、鼻、色、身、意以及受、想、行、識的生發都嚴絲合縫、完全同一。透徹了這一切,“我”便融入了“無我”之中,從有限進入無窮!于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將永遠不會枯竭!

  這是一步巨大的跨越,完全憑借孤獨的自我完成!“我”需憑借心靈的獨自探索而走入“無我”,從“無我”中走出的“真我”將獲得人類的全部共性,并發覺和保有“真我”不變的、最為獨特的個性。“真我”在此刻誕生,生命在此刻得到完滿的舒展與全然的覺知,“真我”與宇宙交合,獲得全息的極樂!

2

  《紅樓夢》通過平凡的生活為我們描述了宇宙,在甄府與賈府的相互對應中,時空與因緣的奧秘被寓意在其中,惜墨如金的文字點染出了我們這個世界之外的無窮,沖破了我們有限的心胸與思維,他將我們的生命帶入了遼遠無窮的浩渺之境!生命的每一次成長,靈魂的每一次覺悟都需要機緣的和合。如果甄寶玉的出現只是將我們的思維引入宏大,只是在我們的腦海里種下了一個關于“有我”或“無我”的問題的種子,那么有因必有果,這樣一顆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發芽生長,一個機緣必將在不遠處等待被開啟。敏感的生命能夠捕捉住最為細微的機緣,而這樣的機緣必將會促成生命的成長與豐富!

  如果賈雨村口中的甄寶玉還只是一個概念,那么讓我們來看這樣的一個概念是如何走入生活,成為一次鮮活的體驗,如何觸動了賈寶玉的情感、思維以及魂魄!我們且看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里的四個女人前來賈府送禮請安,在此處我們會看到甄賈兩府相對的互相照應,亦看到甄賈寶玉的亦真亦幻。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是跟著老太太。”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便向李紈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李紈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后,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似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得真了。”賈母笑道:“豈敢,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里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道我們的寶玉后趕著也進了京了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問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么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涂,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四人聽了,都笑道:“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人客,規矩禮數更比大人有禮。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么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鉆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14]

  從甄家的四位管家娘子口中我們再次確知了天下果真是有個“甄寶玉”和“賈寶玉”相對,而且不但模樣一樣、性情、淘氣都一般無二,更甚者生命深處的“意淫”也是同本同源,分毫無差!賈寶玉的乖僻與出眾在這成雙成對中被湮滅了,他也許只是相貌得人意又聰穎刁鉆的富貴公子中的一個罷了,在蒼茫的宇宙中他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絕對的唯一!在這甄賈相遇的機緣里,寶玉一旦沖破了“小我”的有限,讓心神進入無窮的宇宙,“我”必將被淹沒在人類普遍的受、想、行、識之中,“我”必將融入浩瀚的“無我”。在這樣普遍的共性里,賈寶玉又是如何走出了他那“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絕對唯一的道路呢?他是如何成就了最為獨特的“真我”呢?

  在“甄寶玉”和“賈寶玉”的身上我們看到了相似的機緣,年齡相仿、模樣相當、又都生在溫柔富貴的所在,上有祖母嬌慣溺愛、下有俾女環繞呵護,在這樣的環境中這樣的富貴公子活得任情任性、天真自在。這天真是生命本然中的天真,這天真是沒有被污染過的性靈。“甄寶玉”和“賈寶玉”都秉承了天地精華之氣而生,生命的根本源自一處!正如賈雨村所言:“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15]無論是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倡,此一類人物皆同出一源,不同的只是遭際和命運。兩個寶玉都生在公侯富貴之家,環境塑造了他們的性靈,這刁鉆古怪的富貴公子其實乃是聰俊靈秀的情癡情種,種種乖僻皆源于一“情”字!凡人又怎能讀懂這萬萬人之上的靈秀,與這萬萬人之下的邪謬?

  純真的、不被污染的性靈是生命的本真,孩童時期和少年時代的“甄寶玉”和“賈寶玉”是如此的相似,難辨你我。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世俗的壓力將會變得越來越強大,它們將會無孔不入的侵犯純真靈魂的凈土,在未來的道路上“甄寶玉”和“賈寶玉”誰又能保有本真的自我?誰又能成就完滿的生命?誰又能保有潔凈的靈魂?考驗并不在遠處,就在溫柔富貴的繁華下面有最殘酷的對自由的束縛!寶玉雖被祖母萬般寵愛,但這寵愛里并不具備對一個個體生命本該有的尊重,寶玉在這個公侯富貴之家從來都不擁有平等與自由!正如賈母所言,大人對寶玉的溺愛,一則是他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才使人可憐可愛。一切的溺愛只源于外在,一個獨立個體的人的靈魂在這溺愛里遭到的是最冷酷的漠視。因此“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這才是家族對待寶玉最根本而不變的鐵律!這就是繁華后面最深痛的桎梏,它將熄滅生命里天真的火焰,它將扭曲純真的靈性,它將污染潔凈的靈魂!而這最深的桎梏來自寶玉深愛的祖母和父輩,來自他所身處的繁華富貴的家族!啊!多么大的一個嘲諷與悲哀,寶玉一生的幸福必將葬送在此處!

  但這樣一個悲哀的嘲諷并不只屬于寶玉,這樣的悲哀屬于我們每一個人!庸俗世界里最大的壓力永遠都來自于我們最摯愛的親人,他們用世俗的眼光做為評判,日積月累、潛移默化的逼迫你就范,逼迫你放棄本然的純真,逼迫你放棄獨特的自我,逼迫你放棄生命最根本的高貴與和諧,成為蕓蕓眾生里庸俗的一員,成為同他人一樣的一粒世俗中的凡塵!孩童是落入人間的天使,但伴隨著成長,天使的翅膀被庸俗的父母與師長折斷了,于是他們絕大多數都變成了庸人,麻木的成長使他們成為父輩,再去折斷自己新生孩童的翅膀!這樣的悲哀,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已警示了世人,并說出了其中的至理與奧妙:“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也。同乎己而欲之,異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16]庸俗的常人最想出人頭地,可是隨順世俗眾人的意愿會泯滅自我。若要在庸人中尋找相同的安寧,就不可能擁有超出眾人的技藝與才智!“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也”這是一個最為不幸的輪回,這是人類在成長中最大的一個悲哀!

  “甄寶玉”和“賈寶玉”雖源于天真的一處,但他們在世俗壓力的面前必將走上不同的道路!誰會為保有純真的性靈而選擇一條世途中的窄徑?誰又會為了繁華與仕途而選擇放棄本性的天真?這樣的抉擇屬于寶玉,這樣的抉擇亦是我們每一個人必須面對的人生命題,是這個抉擇注定了生命中的不幸或是圓滿!一切的抉擇都會在生命的展開中完成,會在靈魂的無畏或懦弱中獲得,苦樂的得到會在當下獲得體驗,生命通過游歷和歷練之后會在死亡來臨時得到分曉,是返歸澄明的極樂之境還是沉溺于無盡的苦海,都取決于這樣的一個抉擇!

3

  靈玉只有一塊,而寶玉卻有兩個!

  讓我們暫且拋開這遙遠的話題,暫且忘卻死亡的存在,只將心念徘徊于醒與夢之間,去跟隨“甄寶玉”和“賈寶玉”一起去經歷一次亦真亦幻的旅程,去從中感受“我”與“無我”的浩渺!

  此節正如蒙本回前的總批:“敘入夢景,極迷離,卻極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筆端,全從至情至理中寫來,齊諧莫能載也。”[17]不如讓我們在酒足飯飽之余將這些文字放入眼簾把玩,讓我們從這至情至理中走入,去到一個亦真亦幻的情景中游歷,讓我們跟隨這神妙的文字去到無窮的時空里自由的遨游,或許它里面隱藏了宇宙的奧秘!

  這里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卻一般行景。眾人都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蘅蕪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那里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云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并無目睹。心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寶玉只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家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干凈,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里也更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里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涂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更還有這么一個院落。”忽上了臺磯,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孩兒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么?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里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里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18]

  這樣的一個真境與幻境,這樣的一個夢中的真實抑或是真實里的夢境,我們無從分辨。這樣的文字里有著無盡的神妙,這神妙只可在魂魄里意會,在唯物質的表象世界里我們無從抓取!這樣的文字無需評說,我們只該讓它們保有精神與魂魄世界里的神秘與完整!愿我們的生命能夠擁有一個機緣,進入它的深處!

  是無才補天的頑石還是通靈的寶玉?是紅塵里的富貴公子還是下凡的仙子?是時空里偶然存在的一粒塵埃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對唯一?一個生命聚合了億萬種因緣在此刻誕生,在浩瀚的宇宙中他與萬物同又不同!這是生命偉大而復雜的起源!讓我們懷著對生命神圣的敬畏,進入探索的開始!

1

  如果我們不去渴求永恒不變的絕對真理,生命必將在紛繁的幻象中迷失。無論是釋迦牟尼還是老子、莊子,以及那個探索著的孔子,眾多的覺者將手指指向了一個永恒的去處,這個去處是絕對的真理,生命的自由與極樂之境!他們用自我獨特的語言描述著這樣的一個至境,作為不滅的引領,他們在不同的語言之下揭示的是同一片無暇的澄明!

  覺悟永遠都會是個體的,它永遠都不會是集體的。覺悟永遠都是生命內部發生的最根本而徹底的轉變,它需要外在的機緣,但它從來不來自于外在。覺者用文字傳承心靈,有緣者通過這樣的文字打開自我進入宇宙,無緣者在文字里陷落迷失。

  讓我們用純凈的心靈作為指引,把文字當作一種方便,亦把寶玉那些或矛盾或怪誕的行為當作一種心靈的投射,讓我們穿破這層層迷霧與繁復,直取萬物的本質,直去寶玉靈魂的至真之處!寶玉是豐富的、矛盾的、深厚的、寬廣的,這一切都交織在一起渾然一塊,讓我們無從抓取,因此人們才有了無盡的困惑,才有了無數種對寶玉的解讀,在這樣的解讀中誰又能直取寶玉的魂魄呢?

  寶玉在其母親的眼里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19],在其父親眼里是“不肖的孽障”[20],在祖母眼里是“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21]。在丫頭們眼里寶玉有著“愛紅的毛病”[22],在奴才們的眼里寶玉是 “外清而內濁”“只愛在丫頭群里鬧”“也沒剛柔”[23],在婆子們眼里寶玉是“外象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24]。不僅在尤氏眼里,在更多人的眼里寶玉都是“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25]。寶玉在黛玉眼里是“我命里的‘天魔星’”[26],在寶釵眼里是“富貴閑人”[27],在眾姊妹的眼里是“絳洞花主”[28],寶玉更又自謂是“怡紅公子”[29]。在北靜王水溶眼里,寶玉“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30]。在警幻仙子的眼里,寶玉“天分高明,性情聰慧”[31],更甚者,警幻仙子竟言“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32]

  寶玉到底是何許人也?以上這些對寶玉矛盾而多面的評判,還并不是寶玉的全部,它們只是寶玉豐富人性中的點滴,也是眾多人對寶玉認識的點滴。我們該如何從這多面而矛盾的繁復里找出一根頭緒,如何從一個點進入本質,然后再去解讀這繁復的外象呢?不如讓我們從寶玉的“極惡讀書”說起,因為這一點是一切人的公認,就讓我們從此處進入,去解讀那繁復外象里所包含的本質吧。

  寶玉能詩能賦、能寫能畫,雜學旁收,無論是佛道的高妙還是小說戲曲的精微,他都盡收眼底,融貫于胸。若再論醫道養生、古玩鑒賞則更無須多提,他在繁華富貴的家族里濡染浸潤,自然為之,其品位的高雅以及豐厚的積累,也決非他人可以企及?寶玉博古通今,浩瀚的歷史和眾多的風流人物是他思索的契機。決不流俗、獨尊性靈是他今世生命的通透。眷戀生命、憐惜青春,使他對沒有自由的純潔如花的女兒們有更多的悲憫,這悲憫融入生活的點滴。最貼切的關懷都因著他難舍的眷戀,他解讀女子們幽微的情靈,他留戀于女子們脂香粉艷的學問。這樣一個通博的人物,我們怎能去想象他不曾游歷過知識的海洋?但偏偏這樣一個將心靈敞開去吸納知識的寶玉,世人卻說他“不喜讀書”,這究竟是該從何說起?不如讓我們從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看起,來看襲人勸寶玉要改的三件事中的一件: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里想著,我家代代念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里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背后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么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33]

  從襲人所勸的言語中我們得知,寶玉不但不喜讀書,而且時常對讀書人批駁誚謗,凡那些讀書上進的人他便叫作“祿蠹”。“祿蠹”是怎樣的人呢?“祿蠹”是假借讀書之名而求取功名的名利之人,他們借讀書之名以成其私,這些人完全不懂得圣人所指向的真理,他們是與道背離的凡夫。“祿蠹”們讀書不是為了解惑以達至理,因為他們從未真正思索過人生以及自我,他們模仿別人的樣子活著,但又想出類拔萃,他們讀書是為了“上進”,這“上進”并非是追求圓滿的不斷精進,這“上進”只是為了獲取外在的名利。同是讀書,有些人是為了追求永恒的真理,有些人只是為了沽名釣譽;同是讀書人,他們之間卻有著天壤般的差別!對于那些不能解圣人之意的人,寶玉怎能不批駁誚謗呢?對于那些不能解圣人之意,但又另出己意、混編亂纂,以文字誤人的人,又怎能不令人深惡痛絕呢?

  寶玉不喜讀書是不喜借讀書之名而獲取功名,寶玉不喜讀的書是那些為獲取功名而編撰的乏味之書。寶玉讀書是為了自我的快樂,是為了追求真理以及尋找生命終極價值的獨自摸索,寶玉讀書是通過文字與那些覺者們用心靈快慰的交談。聽取圣人的教誨與圣人交流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因為在這樣的文字里隱藏著永恒不變的真理,但這件神圣的事情卻被那些“祿蠹”們荼毒了,他們假借了圣人的名號卻偏偏要走向“道”的反面,不但令自己的靈魂墮落、天真盡失,同時更造作出無窮的禍事與罪惡荼毒他人的生命!

  如果我們從此處看到了寶玉“極惡讀書”的根本內核與立場,我們就不得不對寶玉投去深深的敬意!誰會為恪守真理而選擇不幸的遭際作為代價?誰會直去圣人所言的至真之處不被邪謬的歪理困惑?誰會持守住靈魂本真的澄明而決不與污濁世界同流?越是透徹了生命里的至理便越是能看到污濁俗世不幸的迷途,越是理解了圣人之言就越是不能容忍那些引人入偏頗邪謬的文字,寶玉從“不喜讀書”終將發展為焚書!寶玉是一個非凡之人,寶玉注定被庸人所不解。

  這樣的一次更深刻而堅定的叛逆來自于賈政對寶玉的棍棒教育之后,我們來看第三十六回中的一段: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后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閑消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眾人見他如此瘋顛,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34]

  在賈政的暴力教育之下,寶玉非但沒有妥協反而更堅定了,曾經因顧及父親面子而有的勉強應付,在賈母的庇護下也到此為止了。寶玉再也不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功名學問之上了,他完全活在天性與自然里,生命里沒有了一絲的扭曲,他暢快的沉浸在生命的和諧里,在大觀園的女兒國里暢游!

  可是即使是純潔如水女兒們的王國,也會有壓力朝向寶玉。覺悟的第一步是要與污濁的世界決絕,第二步才是慈悲大力的回歸,這將是一個圓融無礙的境界。即使都是覺悟之人,他們也會在不同的層次里獨自探索,他們也會用自己獨特的風格向世界示現。我們不能否認金錢與權利的力量,但用這樣的力量廣行善舉還是造作惡業卻全憑你的駕御!選擇駕御這種力量還是選擇駕御更深刻而微妙的力量,也要全憑自由的覺者的喜好!寶釵已走入了那個圓融無礙的任由自在的境界,她的心靈不會受到污濁世俗的一絲污染,寶釵的勸導有她的因由,這樣的勸導里蘊涵著無所畏懼與抒發大慈的深刻內核。此時的寶玉還沒有完全讀懂寶釵的圓融無礙與最為豐富的潔凈,寶玉此刻錯失了寶釵,但他卻并未錯失真理。寶玉的悲傷與憤怒有他的堅決,在這堅決里我們看到的是勇者的孤獨與果敢堅毅。

  釣名沽譽的國賊祿鬼為寶玉所不齒,這樣的人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有愧于寶貴的人身!與道同行的覺者崇尚無為與自由,權利無法激起他們的渴求亦無法減損他們的功業,成為國王從來都不是他們的理想。在世襲的皇室里,成功的政治家總是罕見的。國家的權利總是被一群又一群的庸人主宰,強權成為欲望世界的頂峰,成為欲望與意志的最高展現。欲望的頂峰里掩藏的是暴力以及流血,扼殺的是生命的靈性以及真善!回顧歷史,我們又能看到幾個強者站在權利的顛峰上而不被貪婪的欲望扭曲和撕碎呢?這樣的大勇大悲者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真是少之又少!人類的一切不幸都來源于強權與欲望的聯合,欲令智昏,擁有了強權的統治者又有幾個是頭腦清明的呢?在強權霸道的社會里,貪婪的欲望注定了從事政治的人物中罕有一流的天才,更多的權利是落入了二流、三流、乃至末流人的手里,這就是為何在中國的歷史里和諧與鼎盛總是轉瞬即逝的根本原因。這也是寶玉決不假借讀書去尋覓一條仕途之路的根本原因。

  身為男子的寶玉保有了自我的潔凈,本來潔凈的女兒們竟被功名利祿污染,純真性靈的失守最令人痛心疾首!因此,寶玉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在寶玉這看似過激的行為里有著無比悲痛與惋惜的深情,他用自己叛逆的行為做為喚醒,他從心底向這個世界發出了吶喊,只有純真的性靈才是至貴與至尊,鮮活的性靈永遠也不該被那些死去了的文字引入迷途!

  寶玉在眾人的不解中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這一步是對自我的超越與揚棄。當一個人的心胸與智慧變得更為遼遠之時,他一定會拋棄那個曾經的自我而進入人生更高的一個境界,這樣的拋棄是成長也是得到,這就如同當我們發現了生命之鉆后,便會不經意的丟棄原來在手中緊握的石頭。當一個人得到成長之后,必定有一些書會被他拋在身后,必定有一些煩惱與困惑會被他拋在身后,這樣的拋棄是進步的必然亦是成長的必然!寶玉此時所焚之書一定是那些不能解圣人之意,無故生事、立言豎詞、罕有真理閃光的該焚之書。

  寶玉這生命內部最根本的變革與成長,寶玉這最清醒與痛心的舉動,無人了知,在眾人的眼里他只是瘋癲的更為不堪,這是覺者的孤獨,無可避免的孤獨!覺者用心靈與真理交合,一切的迷霧都將不能成為阻礙,他有自己評判事物的標準,這標準不被任何俗物干擾而會直去事物的本質。因此,眾人所認為的正經話,在寶玉看來最是令人深惡痛絕的“混帳話”,因為寶玉看到了這些話里有“人為”的造作,正是這狹隘的“人為”,遮蔽了生命純真的本性、使生命偏離了天地的大道!不如讓我們再來看三十二回里的一段: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蹬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云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里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云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并不愿同這些人往來。”湘云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后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么!”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云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里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么樣,哭的怎么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后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云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35]

  假以讀書沽名釣譽、交接豪富、鉆營俗務的“經濟學問”,被寶玉所憎惡!執掌權柄、游弋于富貴之間,假借斯文之名,整日蠅營狗茍的為私利而奔波的賈雨村之流,決不可入寶玉這一流人物的眼目!對人性與靈魂在繁華與浮躁世界里的墮落,寶玉悲憤的感到惋惜與傷痛,拋棄生命寶貴的本真去迎合污濁的俗世是“混帳”的行為,勸導他人放棄純真的自我去同流合污的話在寶玉看來自然是“混帳話”。寶玉是將世間的潔凈與污濁嚴格的定義了,因此在湘云、寶釵勸導之時便有了最激烈的反應,這反應里有悲憤,但更有深切的惋惜!圓融無礙的慈悲回歸是覺悟之后的一個更高的層次,沒有是非與善惡的人沒有開悟的機緣,沒有能力固守自我潔凈的人亦沒有開悟的機緣,寶玉的堅守沒有錯,湘云、寶釵的勸導亦沒有錯,只是他們身處不同的人生處境與境界。

  對于那些穿著“道”與“德”的外衣,卻虛假的走向庸俗與罪惡的人,寶玉的態度是決絕的,但對于圣人們所言出的真理,是永恒的亦是寶玉所信奉的。寶玉極惡讀書,是極惡為獵取功名而讀書!因為他看到這條道路是如何偏離了生命的大道,是如何使寶貴的性靈遭到涂炭,是如何將生命本然的天真陷入了不潔之地。因此,寶玉極惡讀書,并且不可扭轉!在擁有強大世俗力量的世界里,寶玉這樣的決絕不但注定了他的孤獨,更注定了他的不肖,以及被見棄于世道的不幸。即使注定不幸,即使注定孤獨,寶玉也決不會拋棄寶貴的自我,而與那些追求淺薄物質世界的庸人站在一起,即使這庸人的數目有多么龐大,他們也無法動搖寶玉的真純。寶玉獨自一人用真純的性靈挑戰這個污濁的世界,他用決不妥協的堅持保守著自己靈魂的凈土,他勇敢無畏的獨自追求著真理!

2

  要保守靈魂的潔凈、勇敢的追求真理卻決非易事,它的艱難之處在于孤獨的自我不是要與陌生的世界交戰,他是要與將自己身陷其中的熟悉的生活交鋒,陷他于孤獨之境的并非敵人,而是他深愛的親人。觀念可以殺死一個人,觀念可以殺死一代又一代的人,觀念亦可以令億萬生命陷入麻木迷茫的生活,令他們從生到死都不曾有過一瞬的覺知!他們一生都在被他人的好惡所左右,他們喪失了獨自思考的能力,他們喪失了獨自追求快樂的能力,他們喪失了鮮活的生命,他們將自己蜷縮在成群的庸人中間,尋找只因數量巨大而有的一絲可憐的安全。寶玉挑戰的是腐朽的、麻醉人生命鮮活的、丑陋的觀念與束縛,這樣的挑戰只有無畏的勇者、慈悲的覺者能夠做到。因為這些錯誤而狹隘的觀念伴隨著生命的成長流入了人類的血脈,幾千年來它們變成了基因一代代地實現著束縛的傳承,懦弱的人難逃這樣不幸的輪回,他們的生命喪失了太多的自由和選擇。太多人的命運與生活被這些基因和血液里的毒素所左右,真正的自由他們從未碰觸過,他們只是在這樣不幸的軌道中重復與滑行,終將會越來越遠離生命的本真,在人生的旅程里他們將會永遠的迷失自我。

  這樣不幸的迷失并不是離我們遙遠的陌生人,他是我們身邊的人,他是我們的親人和朋友!

  每個人所要走出的第一步都是自救!寶玉決不與庸俗世界同流合污的決絕,是個體生命的覺醒,這樣的覺醒里有自我的解放和自由,但這個體的覺醒亦注定會有來自世俗世界里不可躲避的迫害!如果你覺悟了,那么來自于俗人的迫害就不可避免,對待這樣的迫害,覺者只能以寬容的慈悲作為回答,這就如同耶酥被釘在十字架上時他所說的:“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對于那些迷途的人,覺者除了給予慈悲之外還能做什么呢?

  寶玉在生命里遭到的第一次迫害,并不是來自于外在的世界,而是來自于他的家庭,來自于他的父親。寶玉的父親給了寶玉第一次棒喝,這棒喝不是要寶玉覺醒,而是要將一個尊重生命性靈的覺者拉回俗世,他要寶玉放棄自我去迎合庸俗的濁世,他要寶玉留意功名,犧牲自我以光耀祖宗。可是一切以犧牲自我為代價的奉獻都是沒有任何價值的,寶玉怎會屈就!“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是寶玉和其父的必然沖突,這樣的沖突源于對生命完全不同的價值觀。懦弱的生命被外在的世界所塑造,自己的一切行為都要迎合這個俗世的喜好,“自我”遭到來自于自己的最殘酷的蔑視,“自我”必將在擠壓中變得扭曲。這樣的人是寶玉的父親賈政,這樣的人是紅塵里的塵埃,他們彌漫在我們的周圍,抑或也是我們的父母和朋友,愿我們能夠覺知“自我”扭曲的不幸,愿我們能在自己的身上切斷這不幸的輪回,愿我們能從覺知中獲得解放與新生!

  外在的世界雖不能給予我們真正的快樂和成功,但外在世界以及因緣的合和卻能夠給予我們一些淺薄的力量以及強權,賈政可以依憑一個父親的身份,在“愛”的旗幟下對寶玉的肉身實施暴力。也許在此處有人會說,父親教導兒子怎能算做暴力?看啊!我們根深蒂固的、中了毒的觀念無處不在的發作了,這是對強權的認同,這是對生命平等的最根本挑釁,這是對他人生命的不尊重,但更是對自己生命的不尊重!

  寶玉和其父親的沖突必然的等在那里,不可避免!這是一場靈魂力量的較量,賈政認為人應該適應俗世,以此獲得生存和光耀。但在適應的過程中“自我”一定會受到擠壓和扭曲,只要有過一次妥協,便會有無數次的妥協等在后面,為了獲得俗世里的榮耀,“自我”終會變得無足輕重,因此這樣的觀念迫使賈政要寶玉在棍棒之下向世俗屈服,放棄“自我”的高貴!寶玉承受了這樣一場棍棒的強暴,因為它來自于父親,但寶玉并未對父親有一絲的妥協,他堅守著自己靈魂的凈土,決不向污濁的俗世有一絲屈服。在寶玉挨打后,黛玉眼睛哭的腫得象桃兒一般,抽抽噎噎的向寶玉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36]寶玉聽說,竟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37]來自于賈政的棍棒不但未讓寶玉屈服,反而令寶玉越加堅定了!在這樣一場靈魂的對峙中,失敗者是那個實施強權的父親,勝利者是這個大承笞撻的兒子!

  如果與俗世斗爭的勝利是這么容易得到,那么一定會有更多的生命走向無畏和覺悟。在寶玉心底這樣不妥協的勝利更有著令人深切的痛楚,這痛楚與孤獨緊密相連,這樣的濃愁深遠的沒有盡頭,它只能化做綿綿不盡的悲憫,深藏于心底,抒發于萬物。但來自于庸俗世界對潔凈靈魂的迫害不會有片時的歇止!

  如果賈政給予寶玉的只是肉體上的暴力,那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給予寶玉的就是精神上的暴力。隨著抄檢大觀園,司棋被逐、晴雯夭逝、美優伶情歸水月庵等一系列不幸事件的發生,每一件不幸的事件都給寶玉的靈魂以深切而無法愈合的刺傷,寶玉藏身的那個潔凈之地,那個純潔女兒們所構成的花樣的王國,被殘酷而徹底地擊碎了!孤獨而潔凈的靈魂沒有了立足之境,而這一切都來自于俗世里的母愛!當一切都被殘酷的暴力踐踏了之后,也許寶玉還有心底里那藏在靈魂深處的愛情,在這個孤獨的世界里還有黛玉與他息息相通、互憐互愛,能與黛玉生死相守便是他唯一的愿望了,但他心靈深處這最后的陣地也必將被摧毀,摧毀者是那個把他當做命根子般“愛”的祖母!這是難逃的宿命,這是寶玉身處的世界,這也是我們每個人身處的世界!這是寶玉的不幸,這不幸令我們呼吸到了熟悉的味道,寶玉這最根本的不幸與我們每個人的不幸是那么息息相通,在這樣的不幸里有著最為深廣而普遍的意義。這不幸是寶玉的不幸,是我們每個人的不幸,更是我們整個人類最為深痛的不幸!

  當一切美好的存在都被摧毀了,你還能做原來的自我嗎?你還能夠昂起高貴的頭顱坦然的活出自我,而不茍且偷生嗎?你還能夠時刻覺知而鮮活的擁有生命的豐富,而不被麻木掌控嗎?當面對不幸時,你是否擁有超越命運之上的無畏與勇力?當你第一次面對世俗的逼迫,你是否想到過這樣的問題?這是每一個生命都不可回避的問題,你可曾認真的思索過,你可曾為自己尋找過一條出路或是答案?生、老、病、死是生命的規律,生、住、壞、滅是宇宙萬物的規律,你是否思索過自己短暫存在的意義?

  當一切美好都被摧毀了,寶玉仍做自己孤獨的寶玉,一切的夢想、一切的依憑都化做虛無之后,寶玉看到了世界的本真,自我的本真,寶玉走向了一個絕對自由的境界,這自由從悲痛中誕生,再也沒有一絲的依附,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束縛這樣一個自由的生命了,他將超越一切經歷與苦難活在每一個鮮活的當下,生命在此刻得到了全然的回歸與全然的圓滿!

  這樣一個回歸歷經了因緣幻相破滅的痛苦,當一切虛妄被撕碎與穿透之后,真相赤裸的站立在了寶玉的面前,萬物的不住不留、永恒的虛空是最根本的真相!當下的存在便是生命的全部,完全的自由與圓滿即刻便完整得到!而這樣一個最圓滿的回歸源于對本真靈性的呵護與堅持,寶玉走向覺悟與回歸道路的起始源于“極惡讀書”的叛逆,回歸的道路艱辛而痛苦,但寶玉卻走得堅決,他堅決的走向了全然的解脫。

1

  如果我們讀懂了一個生命最深切與鮮活的體驗,如果我們了知了真理要用全身心去體悟,那么我們就會在寶玉看似矛盾的思想里找到和諧。也許我們無須將自己深埋書海,從中去辨別儒釋道傳承的偏頗與光輝,也許我們只需要打開心扉,讓純真的靈性與真理交合,這樣我們就能從復雜的世界里理出頭緒,看清圣人所道出的真理,以及庸人所走出的偏頗。

  寶玉罵那些沽名釣譽的“讀書人”是“祿蠹”,但寶玉從來也不曾毀謗過儒家經典;寶玉毀僧謗道,但他的生命里卻貫穿著萬物皆為有情,以及天人合一的佛道至理。寶玉叛逆的是世俗的丑惡,寶玉回歸的是生命的至真與大道。如果你將純真的性靈與真理交合,那么一切的事理都將變得無比明晰。無論我們說寶玉對儒釋道是批判還是繼承,都將不夠貼切,或許我們該說寶玉對儒釋道中所包含的真理有著最深切的共鳴才較為準確。真理只有一個,無論是哪位圣人用何種語言說出,他們都是在描述同一個真理,不同的只是語言的方便,以及多樣的載體。真理永遠是鮮活而有生命的,它決不是死去的和僵化的。但是太多的庸人迷失在圣人的文字里,他們留下了糟粕,去掉了精華,死去了的文字變成了束縛思想與行為的典范,變成了統治者扼殺生命性靈的替罪羔羊,文字所承載的真理卻被遠遠的拋棄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打著圣人箴言的旗號毫不猶豫、轟轟烈烈地走向了真理與大道的反面!

  如果你能夠解讀了這樣一個悲哀而宏大的人類奇觀,那么你就能夠解讀寶玉的一切怪誕,你就能夠解讀覺者們的孤獨和庸人們的偏頗。

  孔子的儒學探索著人類行為的社會屬性以及人類社會和個人人格邁向完滿的進化步伐,他是一個孜孜以求的不斷對真理進行探索的偉大學者。孔子并不象是老子或莊子一類的天才,他更象是一個特別勤奮而有毅力的普通人,因此他的學問才是那么貼近平常人的生活。孔子的“君子”概念也不象莊子所提出的“真人”、“神人”、“圣人”那么高渺難觸,因此他所提出的關于“君子”的規范離我們才不遙遠,每一個普通人都能夠通過規范自己的行為,潔凈自己的心靈而一步步的成為人中的君子,完成人格的完滿。儒學是那么親切的貼近生活,它適合更多的人,而不僅僅是人中的精華。儒學具有更大的現實意義和可操作性,因此統治者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一旦某一學術或理論被統治者竊取,它將無可避免的淪為工具,統治者只會將這樣的思想與理論進行修改和詮釋,以達成自己統治與束縛民眾的目的。在圣人追求真理以及帝王追求統治與權利這樣不同的目的之下,圣人文字里所承載的自由與真理必將大量流失,剩下的會是無比煩瑣與偏頗的演化以及僵死的規矩,因為這些可以捆綁民眾的意識形態,可以幫助統治者完成長治久安的大業。

  基于這樣復雜的歷史演化,我們必須分析每一思想與學派的源流,看清相同文字之下所承載的真理以及衍生而出的糟粕。如果我們能夠擁有這樣較為明晰的判斷,那么我們大概就更能理解寶玉那看似矛盾而復雜的行為,我們將從繁復的外相中看到寶玉思想的根本與核心,看到他對真理始終不變的堅持!這時我們就讀懂了寶玉為何在諸多的叛逆行為之后卻又說除“明明德”之外無書,寶玉為何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在這看似令人困惑的叛逆與恪守中我們該看到的是寶玉思想與靈性中那不變的和諧與統一!我們若是能夠基于對生命的根本尊重以及對真理的執著追求,我們就能深切的懂得寶玉對父母的叛逆、家族的叛逆、以及對整個世俗社會叛逆的根本原由,我們就不得不對寶玉產生由衷的敬意,他是一個孤獨的勇士,他是一個固守真理的覺者。因此,對于寶玉,如果我們輕易判定他是尊儒或是叛儒都太過偏頗,也許我們只能用真理作為唯一衡量的標準,那么寶玉這看似矛盾而復雜的行為就可以豁然而解了!

  寶玉對儒家思想的傳承與叛逆都是有著超凡脫俗的大力的,在他的身上我們將會看到最純正的傳承。《紅樓夢》象是一匹絕美的錦緞,細織密繡了無限美妙的紋理在其間,在此我們無法搜撿出每一根關于儒家思想的絲線,我們只是從中撿取些許的文字,鑒賞這美麗錦緞中的一根絲線,從中去品味那些相關聯的華章。

  我們且不說孔子的其他言論,我們只是從孔子所提出的君臣父子的大義說起,君臣父子是人倫綱常的大義,是人類社會穩定發展的一個基礎。但就這樣一個基本人倫常識的理論,已被統治者一再演化而直至發展到無比偏頗的境地,變成摧殘個體生命與自由的利器,愚死愚忠這對生命最殘酷的殘害已被標榜為他人效仿的楷模!這樣的演化真是與孔圣人的初衷差之千萬,但人們卻偏要將這樣一個惡果嫁禍于圣人的頭上,以表明自己是嚴格的按照圣人的要求在規范自己。什么是人類社會的莫大悲哀,這就是人類社會難離苦海的莫大悲哀!蕓蕓眾生沉溺于其中,永不覺醒!

  我們且來看第三十六回中寶玉對文死諫,武死戰的一段評論,從中去解讀寶玉對生命的崇高尊重以及對輕生的最根本批判:

  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襲人道:“忠臣良將,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38]

  生命是高于一切物質、權利乃至意識形態的至貴,每一個人都因自我生命的存在才能體驗到宇宙的存在,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是不應被褻瀆的全能的宇宙,珍惜生命是尊重一切真理與存在的根本!而被束縛的人則將俗世里的觀念以及他人給予的名節看得高于一切,因此多少人為名節而死,多少人為邀功而亡,只將浮華的功名留在身后,令他人敬羨。生命那沒有窮盡的豐滿與意義被抹殺了,留下的只是功利,只是被物化了的狹隘的生命。大丈夫本該頂天立地,可是多少男子卻徒有丈夫之身,他們懦弱的無力去揭示生的意義,他們將寶貴的不可再得的生命任意的拋給了世俗的名節,這樣的死輕于鴻毛,這樣的死不得其所,這樣的死是遭到厄戮的橫死,決非正死!這樣的夭折來自于不覺知的可憐的懵懂,來自于遭到攻擊與破壞的被損壞了的大腦,他們的死只是給國家機器又添了一個無謂的犧牲,這樣的犧牲粉飾了王者的權柄,攪亂著后來者的視聽,這樣的死不是正死,更非善死!

  文死諫,武死戰,他們為名利而死,為王權而死,可這樣的死一國之王也并非會領這份薄情。武將為皇權國土而死,國是王的國,地是王的地,死去了的武將只是一個工具,一個王所擁有的奴仆,這奴仆就象王所擁有的一只愛犬、或一匹駿馬,他不具備獨立的人格,他只是一個具備人的模樣與智力的工具,一個鮮活的生命完全被物化了,這樣的死違背了生命神圣的稟賦!他們的生是王者的工具,死亦會成為王者的工具,他們那被夸大了的美好而高大的形象,只是為了用于誘惑更多的生命去為王權輕生效死,這樣的死,決非善死!文官為邀忠烈之名,在君王面前胡談亂勸,若得不到君王的青目,便濁氣一涌,即時拚死,此死不但幼稚的可笑,更令君王厭惡,可悲的下場竟還不及武將那單純的工具!獨裁的政治實乏明君,身處亂世,文官若只因多讀了幾本書就要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把當世的昏君改造成明君,完全不懂得亂世最根本的因由,只想憑借奴性的忠烈邀取功名,那么自取滅亡就會是不可躲避的必然下場!這樣的死都是為沽名而來,并非大義!

  萬物有著他自己的發展規律,這規律被稱為“道”。人類社會以及王權政治亦有著自己的發展規律,執掌權柄的君王若違背了這樣的規律,陷生靈萬物于涂炭之中,那么這樣的王權必將顛覆,王權的顛覆是諸多惡因造就的一個必然結果,決非某一文臣某一時的拼死納諫所能挽救。朝廷受命于天,為君者若違背了天道,王權必將顛覆無疑,這就是萬物發展的規律,這就是永恒的“道”!某一個弱小的生命為沽名釣譽,想要自不量力的力挽狂瀾都是自尋死路,均非正死,更非大義!

  在此,讓我們隨意來揀取一段孔子的教誨,從中去領悟對待政治的謹慎以及對待生命的珍重與愛惜。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39]

  尊重與愛惜生命是一切真理的最根本基石,我們若懂得了珍惜自己與他人以及一切有情的生命,我們就擁有了穿透世間一切幻相與邪謬的能力,我們將會直去生命的真境、那個充盈了真理的至美之處。在那里性靈將會在真善美的波率下完美的震蕩,你和寶玉無有差別,你和諸佛無有差別,這就是完滿的人性、至尊的神性!祂在我們心靈的至真之處,從來都不曾離去過!不同的圣賢給予祂不同的美好的名字,用不一樣的風格和文字描述那個絕美的境界,但祂就是真我,完滿無暇、萬象具足的“真我”!如果你曾窺探到了這一瞬的極樂,那么你就掌握了走向真理的鑰匙,你也掌握了解讀寶玉一切行為與幽密心靈的鑰匙,你將能夠全然而完整的欣賞他品性中的至真與至美,你將能夠深切理解他無畏與孤獨的叛逆!繁復而迷亂的外相瞬時將被剝離,留下的將只是真實!

  如果你看到了宇宙的真相,將生命永恒的安住在真善美之中,那么儒釋道中的真理與偏頗以及污濁俗世里因欲望而起的每一點迷茫都將會豁然而解!你將能夠透徹圣哲們所描述的那個圓滿真境,以及蕓蕓眾生走向的那個偏頗邪謬、充滿無限苦惱的世俗之境。如果你能看到這樣的兩極,那么你就能夠讀懂人性的墮落、保有性靈的叛逆以及圓融無礙的自由!

  我們沒有較大的篇幅去討論寶玉對儒家思想的傳承,以及對世俗儒教的批判,我們只揀取了一個細小的線頭做為啟發,愿這樣一個細小的啟發能夠打開你心靈的思緒,讓祂如同清靈的仙泉擁有鮮活的清透,沖刷掉世俗的繁復與邪謬,留下圣賢們文字中所承載的真實!

2

  如同儒學的思想與應用需要細細辨析一樣,同樣傳承了幾千年的佛道更擁有深廣而神秘的內涵,佛道里廣含了宇宙的終極真理,象是一塊真金恒久的散發著它不滅的光輝!但即使是真金,你也必須要重新確認,你需要否認世人對它的公認,你需親自將它磨碎去確認它的價值,這樣你才能夠吸收它的真知并剔除它的雜質。如果你不曾親自去識別真金,那么無論是真金還是石頭對你都將一樣,因為你無從辨別!

  讓我們且從《紅樓夢》中對佛道的批判入手,從中去發現真金,以及附著于其上的雜質,通過自我的思索與沉淀,最終去發現佛道所為我們揭示的終極真理。

  讓我們先來看賈府中的賈敬,書中第二回交代賈敬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做神仙,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個賈敬拋棄了俗世里的榮華富貴,但卻并未能拋棄俗世里的欲望,“一心想做神仙”便是他的死穴,也注定他與無為的自然大道無緣交匯,他終究是一個迷誤之人,與生命的覺悟毫無關聯,“道”在他的生命里始終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能夠成仙的“金丹”成為他生命的終結者,我們且看:

  正頑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眾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并無疾病,怎么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妄作虛為,過于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40]

  一心想做神仙,妄作虛為,遠離了生命的真實,這就是賈敬的死因!這死因來源于賈敬對生命的蒙昧與無知,這死因來源于不辯真假的迷信與愚蠢,這死因來源于遠離了老子所揭示的返歸自然的生命大道,這死因來源于深陷假借宗教而衍生出的偏頗與邪謬!千百年來因迷信而喪生的決非賈敬一人,他們或者為了成仙、成佛、成圣、甚至成為英雄,他們身陷邪謬的執著以至喪生,這樣的死充滿了虛誕與荒謬,生命修煉中那充滿歡欣的果位與他們無緣!

  我們再來看清虛觀那位八十多歲的“神仙”,看他是否得道:

  且說賈珍方要抽身進去,只見張道士站在旁邊陪笑說道:“論理我不比別人,應該里頭伺候。只因天氣炎熱,眾位千金都出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的示下。恐老太太問,或要隨喜那里,我只在這里伺候罷了。”賈珍知道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府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他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二則他又常往兩個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見的。今見他如此說,便笑道:“咱們自己,你又說起這話來。再多說,我把你這胡子還挦了呢!還不跟我進來。”那張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賈珍進來。[41]

  這位張道士被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是如今道教的最高長官,又被封為“終了真人”,王公藩鎮亦都稱他為“神仙”,可是在這位道長身上我們看不到一絲仙風道骨,看到的只是巴結與逢迎富貴的靈巧,在“神仙”的名號下包裹的其實只是一個可憐的“富貴奴才”!

  這位張道士是道教的最高長官,宇宙與生命大道在他這里僅剩下一套經杜撰而來的、用來牟利的行頭!最高長官尚且如此那么一般的道士又會怎樣?我們且再來看那個住在天齊廟里胡謅妒婦方的王道士:

  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這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備,亦長在寧榮兩宅走動熟慣,都與他起了個渾號,喚他作“王一貼”,言他的膏藥靈驗,只一貼百病皆除之意。……寶玉道:“可是呢,天天只聽見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貼道:“哥兒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細理,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際,賓客得宜,溫涼兼用,貴賤殊方。內則調元補氣,開胃口,養榮衛,寧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出死肌,生新肉,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的便知。”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么?”……王一貼心有所動,便笑嘻嘻走近前來,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哥兒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話猶未完,茗煙先喝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么?”茗煙道:“信他胡說。”唬的王一貼不敢再問,只說:“哥兒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王一貼聽說,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么。”王一貼又忙道:“這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寶玉道:“什么湯藥,怎么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么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么!那時就見效了。”說著,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王一貼笑道:“不過是閑著解午盹罷了,有什么關系。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實告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里來混?”[42]

  在這個以賣藥射利的道士“王一貼”身上我們實在找不到與生命大道與真理相連的一絲半點痕跡,他帶給我們的是小丑似的聰靈以及污濁與世故。包治百病的膏藥純屬騙人的把戲,賣的僅僅只是一個概念,“王一貼”藏身于宗教的旗幟之下,只是為了得到一個謀利的方便。寶玉為夏金蓮的風雷暴虐性情所憂困,情急之時想要問取一個療妒的良方,這純潔的心思王道士無從體察。寶玉一問,王一貼則“心有所動”,在此處庚辰本的批文最妙,我們且看:“四字好。萬端生于心,心邪則意在于邪。”[43]這個滿心邪淫的王道士,除了滿腦子的污穢之外,他還能想到什么呢?純潔的善意與他無緣!污穢無法解讀純潔,純潔也看不懂污穢。在寶玉未解之時,“王一貼”敏銳的察言觀色,然后謹慎小心、世故老練的胡謅了一個“療妒湯”,算是對這位富貴公子不疼不癢的一個交代。

  慣熟于巴結逢迎的小人總是會在眾多的假話中夾雜一兩句真話,這真話是小人們的處世哲理,亦是拉攏關系的一點真意。“王一貼”的真話在調侃打諢中說出,是對虛假的一個總結,亦是整篇對話的一個壓軸。這樣的一個壓軸讓王一貼如此鮮活赤裸的站在我們的眼前,他讓我們覺得似曾相識,他讓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宗教社會里所包含的真知與邪謬,純凈與污穢!

  如果說清虛觀的老“神仙”張道士讓我們看盡了庸俗的卑微,天齊廟的王道士讓我們領略了污穢與猥瑣,那么寶玉的寄名干娘馬道婆則讓我們看到了最丑惡的魘魔!馬道婆在騙取了賈母為寶玉所供奉的香油錢之后,又去捉弄擺布趙姨娘這個癡頑愚蠢之人,更甚者當她見到一堆白花花的銀子擺在眼前之時,便不顧青紅皂白,隨便從褲腰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的鬼來,要用惡咒奪寶玉與熙鳳的性命,真是令人可畏可怕!我們且看: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里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說,鼻子里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里那一個兒!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只不伏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兒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探他口氣說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里也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么樣呢?”馬道婆聽說,鼻子里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明不敢怎樣,暗里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趙姨娘聞聽這話里有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么暗里算計?我倒有這個意思,只是沒這樣的能干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里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么東西能打動我?”趙姨娘聽這話口氣松動了,便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糊涂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么不得?”馬道婆聽了,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里沒什么,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櫥柜里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并不顧青紅皂白,滿口里應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褲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的鬼來,并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44]

  真真令人可怖可畏!活生生的一個惡靈,可她嘴里竟念的是阿彌陀佛!沒有什么神佛可以保佑這樣的惡靈,即使她擁有邪咒的力量。她的靈魂深陷地獄的黑暗,與她親近的魂靈必將遭到這可怕魑魅的纏繞!愿我們能對這樣的文字明查,愿我們能夠穿透邪靈虛偽的面紗,擊碎她惡毒的邪咒,愿我們的靈魂永不被邪靈的力量攪擾!曹雪芹以無比慈悲的胸懷在小說中示現了人間萬象,他要我們穿透迷茫與丑惡的幻相,看清楚深藏人心之中的貪婪與欲望,看清楚億萬種罪惡的源頭!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故意將佛與道的概念混淆,張道士嘴里念的是“無量壽佛”,王道士住在天齊廟,馬道婆竟也滿嘴因果善事、菩薩佛法,這混淆決非作者的疏漏,在這樣的混淆里蘊涵了作者無比慈悲的大力與普渡的深意。深藏在宗教里的偏頗與邪謬都將會以較為相似的形態顯現,它源于人類的自私與貪婪的欲望,這是萬惡的源頭!在那些看似混淆的概念里,作者給我們指引出的是一條不被外相攪擾的通往光明的無比明晰的路徑。我們也許無須去追究他們穿的是僧袍、道袍或是其它新式的或舊式的外衣,我們只需要穿透這外在的表象去看它的本質,去辨別清楚事物的美與丑、善與惡、本真與邪謬,從中去尋找一條屬于“真我”的道路,從中去尋找一條屬于光明的大道,然后堅定不移的走向生命的極樂!雪芹用無比慈悲而幽深的文字向我們展示了繁復的外相,亦向我們展示了宇宙的大道、生命的至真與至美。他要我們直取事物的本質,他要我們不被光鮮而多變的外衣所迷惑,這無比慈悲的深意,愿我們能夠領受,愿我們開始覺知,不再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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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在我們的心里能夠有這么深厚的批判與覺知,我們才有可能真正的走向真理,我們才有可能理解寶玉毀僧謗道的根源,我們才有可能懂得寶玉叛逆行為中所蘊涵的覺醒與無畏!在寶玉的生命里充滿了隨順自然、憐惜有情的佛道至理,他用純真的心靈與真理交匯,在這交匯里他掌握了儒釋道里最深奧也是最樸素的真知,他將生命融入其中進行證悟,在這樣的證悟中我們將看到圣人與先賢們的真正傳承!

  讓我們用一種更為博大的胸懷去解讀儒釋道中的真知,讓我們穿透這不同的載體直去那深奧幽密、清靈空渺的至真之處,讓我們跟隨寶玉去進入儒教的“仁”,道教的“慈”與佛教的“大悲”境界。

  世間萬象已在書中精彩示現,真知和邪謬就象白晝與黑夜般循環交替,只有純凈的心靈會超越黑暗走向光明,這樣的探索,每一步都會有堅實的腳印。不如讓我們一路看去,從寶玉的腳印里隨意揀取幾個作為對真知的啟發。

  讓我們先從寶玉對世人混蓋廟的一段評論看起吧:

  茗煙道:“……只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45]

  混供神蓋廟的老公和愚婦們從來都不少,見廟燒香、見神磕頭的愚人更如恒河中的沙礫般眾多,在這熱鬧沸騰的寺廟與道觀的門前,又有幾人能夠登堂入室曉知其中的玄奧?無論是中國的“道”還是印度的“佛”或是西方的“基督”乃至一切證悟了的大覺者都向世人揭示了宇宙的終極真理,都向全人類揭示了生命的價值。可這樣的終極真理又有幾人真正的碰觸過,生命的寶藏又有幾人真正去挖掘?探索終極真理發端于將欲望與心念穿透的洞察,這是將目光從外部世界收回到“自我”內部的一個獨自面對的過程,它是自覺的開始!一旦你不再被外部的世界攪擾,勇敢真誠的獨自面對自我,那么永恒的寧靜與深刻的喜悅便會對你微笑,你定會在寧靜與喜悅中悟知宇宙永恒的空性,因而自然達到無我與無私的境界,這就是生命邁向極樂的必經之路,也是唯一的路徑!

  一切的開端在于對知識的學習與獲得,有限的是向外在世界不斷學習而得來的知識,無限的是向生命內里不斷探詢而得到的知識。只有擁有了豐富而深厚的知識,才能擁有對生命探索的力量,才能擁有走向生命極樂的可能。而眾多的世人只在混沌的愚昧狀態,他們從不曾將自己的心智開啟,從不曾單獨的對“自我”進行過思索,他們無法用心靈捕捉宇宙間的信息,無法敏銳的感知。被狹隘“小我”的私欲掌控以及盲目從眾便是他們生命的全部。因此在這盲目、混沌、無覺知的狀態下,亂磕頭混蓋廟的事情永遠也不會息止!蕓蕓眾生滾滾來去,不覺悟的生命如恒河沙般無窮,一代又一代的覺者傳遞著慈悲的大力、時時刻刻的替后來者明辯邪謬、在黑暗里堅定的引領。愿你能夠讀懂寶玉這一段深透而簡短評論的深意,愿你從此覺知,不再盲目的擁擠在愚人的洪流之中,愿你能夠看到這黑暗里慈悲的引領!庚辰本在此處批道:“此書救世之溺不假”[46],“救世之溺”四字批得深摯而貼切,如果你能夠用純凈的心靈去解讀《紅樓夢》,那么你就一定會呼吸到無處不在的慈悲指引!

  如果我們把對生命價值的尊重與肯定作為不變的指引,如果我們把追求永恒真理的探索作為不變的指引,那么一切繁復的外相都將會被穿透,那么圣人們不同文字下面的真知就會顯現,這真知是同一片澄明的天空,祂就是永恒的終極的真理!

  如果我們能夠穿透承載佛學的文字而看到金子般閃光的真理,那么我們也一定能夠穿透儒學所衍生出來的萬象,而看到它最根本的“大仁”!讓我們來看寶玉關于叔伯兄弟姐妹的一段癡想,來看他對人性最根本平等的回歸。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么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并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后談論,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才讓他三分。[47]

  一切人為的等級觀念在這里被化為烏有,在寶玉心里叔伯兄弟之間并無尊卑,正出與庶出之間沒有等級的差別,一切人為的污垢被寶玉輕輕的拭去了,留下的只有一切生命最根本的平等,一切生命最根本的真實。拋棄了尊卑回歸了真實,拋棄了浮華回歸了質樸,因此寶玉并不想自己是丈夫,要為子弟做表率,寶玉是一個最真實的人,也尊重他人的真實。寶玉認同了孔子的教導,他只在其兄弟間盡大概的情理。這是一種不近不遠、不疏不密的關系,它是人與人相處的最佳尺度,因為在這尺度里有關切,但更有人與人之間巨大的尊重的空間。如果你不懂得生命最根本的平等,如果你不懂得對他人最根本的尊重,你就無法象寶玉這樣能夠輕輕的拭去人為的一切扭曲與強加于人性之上的污垢,回歸生命本然的真實與純凈,你就無法將生命里最根本的尊重給予自己和他人。

  祛除了世間人為的等級與尊卑,并不意味著一切的生命都無有差別。萬物平等,但萬物也均有差別,這就是統一而豐富的世界,差別是上天的賦予,決非人為的造作。在寶玉的心里有著一個衡量人的尺度,這個尺度并非完全是男濁女清,這個尺度是身為萬物之靈的人是否不負上天的厚望,是否秉承了萬物之靈氣、日月之精秀。對心靈品質的要求才是寶玉鑒賞人的最根本標準。這標準與自然相通、與“道”同行,這標準里有對人最根本價值的肯定與贊美,這標準里承載著與真理息息相通的法脈!在寶玉的心念里我們看到了儒學所承載的真知,在寶玉的批判里我們看到了儒學所衍生的偏頗,在他的“呆意”里我們看到了他輕巧而隨意的抹去了偏頗,留下了對真知最堅定的傳承。在此,我們難道不該敬佩寶玉那大智的透徹與大勇的無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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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萬物的靈長,人與人的相處要遵循最根本的相互尊重的原則,人與萬物的相處更離不開這不變的法則,否則精密宇宙的秩序將被打亂,和諧共處的世界將遭到毀壞!萬物皆是有情,哪怕是我們身邊隨意的一件物品,它也一定是有生有死的,它與我們的接觸中也在傳遞著信息,這信息帶著鮮活的感觸,對于這樣的物品我們應該怎樣去愛惜它呢?讓我們來看晴雯撕扇中寶玉的一段笑談:

  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里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48]

  愛惜財物發展到一個極端必定是被物所累,既要愛物又要做到不被物累的境界,就要懂得“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的,一切財物的價值都在于它是為人的方便和快樂而服務的,人是一切財物的主人而絕非它的奴仆。這是一個淺顯的道理,但很多人都在對物質的追求中逐漸迷失了,他們不知不覺的將自己變成了財物的奴仆,被外物所役使,生命被無謂的虛擲了,在物質的極大豐富中得到的是被奴役的不自由!懂得了財物根本的用途,我們就可以獲得享用它的最大快樂,這快樂里充滿了你不與旁人相同的性情,充滿了你舒展個性的自由,你可以將扇子撕了玩,也可以將杯盤摔了聽響,一切都聽憑你的愛好,因為一切財物皆是為了你的快樂而來!這樣才是對財物最大的尊重與愛惜!

  這的確是一個淺顯的道理,它被儒釋道的圣賢們反復訓誡,可是被物所累、為財而亡的愚人還是不盡不斷。一個微小的不被外物役使的自由都是這么難以獲得,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因掌握了一星半點的外物而自作聰明的驕傲,我們為何還不能不低下謙卑的頭顱自省,我們為何不能用財物來與他人共享快樂,我們為何要守著一堆財物死去?

  寶玉是自由的,他與真理是那么的相通,“道”與他同行同在,儒釋道里的真知被他全然的吸收了,他的欣喜從內心深處升起,誰也無法拿走,他的悲憫象花朵的芬芳般飄散,細心的人就能夠領受。可是世間又有幾人真正開啟過自己的心智,又有幾人能夠看到自我以及世間萬象的真實?太多的人被虛妄的幻象所籠罩,人格的扭曲與不健康變成了常態,而心靈中的本真卻被全然的扼殺了,因此在無邊苦海中沉浮的迷人志高氣昂,而與真實同在的覺者卻注定孤獨!

  讓我們來看迷人的糊涂與堅定,讓我們來看覺者的多情與荒誕: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里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49]

  寶玉那對女子們因悲憫而生起的忘我的憐愛,在世人看來也只不過是令人難解的呆氣罷了;寶玉那無比擴展了的情懷以及與萬物息息相通的默契,在世人的眼中更是荒誕的可笑;寶玉拋棄了一切人為的扭曲回歸到了對生命本真的尊重與贊美,這樣的大無畏在世人看來卻竟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寶玉所進入的那個不被物累的自由境界,則更是遭到世人的疑惑和誹謗。迷人與覺者之間的距離從來都是這么巨大,他們都是人類里的一員,但他們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心靈結構!

  迷人的不解是必然,在寶玉一系列看似怪誕的行為之后,讓我們來看蒙本在此處的批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中深意味,豈能持告君”[50]?到此,我們算是得到了一個對世人不解的圓滿答復,其中深意自當個人玩味。

  在寶玉對儒釋道的叛逆與繼承中,在寶玉這一個個無畏與探索的腳印里,在寶玉的荒誕或是多情里,你是否獲得了一絲的啟發,你是否將自己純凈的心靈已悄悄開啟?

  讓我們再去玩味蒙本在此段所提出的幾個問題:“寶玉之為人非此一論亦描寫不盡,寶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試問作者是丑寶玉乎?是贊寶玉乎?試問觀者是喜寶玉乎?是嫌寶玉乎?”[51]讓我們帶著這樣的問題各抒己見,讓我們帶著這樣的問題進入思索,讓我們帶著這樣的問題繼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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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直視過死亡的人無法體驗生的鮮活!一切的圣哲他們都在直視死亡中獲得了無限的真義,他們將短暫的生只看做是一個片段,而永恒的死里有著生所不可企及的永恒與無窮。死亡不僅僅只是一個哲學思辯里的瓶頸,直視死亡更是生命掙脫有限走向無限極樂的一個關鍵!所有的宗教都在解釋關于死亡的命題。生死的命題其實是一個短暫與永恒的命題,是一個有限和無限的命題,是一個有我和無我的命題。對這個命題的探索至關重要,因為這是生命走向極樂的必經之路,也是唯一的路徑!每個人都應該嚴肅的向自己問死,再問生。或許你正可從這追問里尋找到生命的答案,尋找到關于永恒快樂與幸福的答案!

  死亡無須回避,每個人都應該坦然面對,因為死亡并不是人類的悲劇,它只是萬物的必然。人類的悲劇在于是什么樣的恐懼阻止了生的快樂與自由,是什么樣的束縛阻止了人們利用生去探尋無限的幸福與完滿。死亡從來也不是悲劇,悲劇是我們為何不能在有生之年享用最大與最圓滿的快樂和幸福!

  讓我們將這樣的問題種在自己的心底,讓我們覺知的活著去尋找答案。

  就讓我們跟隨溫柔繁華鄉中的寶玉一起游歷,去跟隨這位富貴公子一起去了悟生死,愿我們能在這樣的游歷中得到啟迪。讓我們先從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看起吧:

  寶玉忙笑道:“……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53]

  在寶玉這充滿虛空和浩渺的死亡想象里,我們看到了多么瑰麗而具有詩意的美!濃情留在了生的最后一秒,生命里相知、相憐、相愛的女子們守護著陪伴著自己到生的盡頭,在最后一秒留下了完美無瑕的絕美,一顆魂魄在完美的愛與安詳中坦然的進入死亡。這死亡如同飛灰與輕煙一般的虛無,了無掛礙,無形無跡,更不受知識的困擾。知識是魂靈的信息,來自于無限多的前世的記憶,在死亡的時刻若掙脫了這知識的困繞,輪回即刻便被暫斷,完美的涅槃境界就會全然到來!這是最圓滿的回歸,這是生之初的死,這是有之初的無,祂是最圓滿的自由,祂是最廣博的全息!這就是生的起點以及歸宿,偉大的死!

  在此刻我們看到了生與死的界限是如此的明晰,生的濃情在死亡到來時化作虛無,纏綿的情思在生命的盡頭被全然放下,一個純美極樂的靜心狀態在此刻完成,無限自由的死即刻被展開。這是一個美妙的生的盡頭和死的開始,這是生命進入永恒寧靜的開始,其實這只是一個靜心的開始,它可以發生在死亡之前,亦可以發生在死亡到來時的片刻,這樣的極樂由你的覺悟掌控!

  寶玉那一番對于死亡的癡話,其實是對生命內部全然靜心的一個預知,是對命運安排的一個完美想象!人只能掌控自我生命的內在,對于外在的命運,即使是神瑛侍者,即使是富貴公子,臨死時會不會有那些至情至性的女子們陪伴在身邊,全得要看命運的臉色,這樣完美的命運安排其實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么,也許在死亡到來的時候將生的一切掛礙全部放下,再不能依賴任何外物,安詳的進入靜穆輝煌的宇宙,永恒安住在自由與極樂之中,全然而深入的去享用宇宙的圓滿。也許這一刻你會有完全嶄新的體驗,也許這一刻有絕對的完美與光明等待你去享用!

  讓我們就從這絕美的想象展開,來看寶玉對死亡層層深入的思考:

  寶玉道:“……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54]

  多情公子的濃情纏綿的難解難化,但無常命運的隨意游戲又讓寶玉嘗盡了苦楚。因此死亡在寶玉心里是一個至高的境界,因為它通向情的完滿、全然的解脫以及無限。能夠有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們陪伴著死去,這是寶玉關于死亡的完美理想,這是一個情種最圓滿的歸宿!因為這里有女子們多情的眼淚流成大河,因為這里有一個干凈而幽僻的去處,因為這里還有隨風化了的無限虛空與自由,這樣的死既完美又奢侈,這樣的死當然會是死得其時的一個莫大造化!

  造化之功在于天地神靈,而非人力可為。死亡不由我們掌控,它在死神的手里,死神會何時到來輕喚我們的魂魄,我們無從知曉。寶玉關于死亡的完美理想,僅僅只是一個想象。但是正是這樣的一個想象卻有著不可低估的價值,因為寶玉讓自己走出生走向死,因為寶玉將自我摧毀走向無我,因為寶玉將有限打破走向無限,因為寶玉真實的面對生亦真實的面對死!如果你要無所畏懼的探索生命的真實,你就不可能回避死亡的命題,一旦你能夠坦然的面對死如同坦然的面對生,那么一條關于生死的界限、一條關于短暫與永恒的界限將被摧毀,你即刻便會從有限跨入無限,嶄新的生命將被開啟,真正輝煌而絢爛的生命就會展開!

  可是我們如何才能做到坦然的面對死,如同坦然的面對生?我們如何才能做到在死亡到來的那一刻了無掛礙、化入虛無?我們必須要透徹短暫和永恒,我們必須要透徹一切存在的無常,我們必須要將自我完全的擊碎,進入忘我的奉愛與大樂境界,讓生命來了又去而從不曾被生死攪擾。這樣一個至高境界的獲得卻正是要借助短暫生命中所體驗到的無常!

  在寶玉《識定份情悟梨香院》之后,寶玉那一場關于死亡的癡情美夢終于破碎了,這個夢境的破滅使寶玉更接近真實,這樣的真實會使他獲得更多的灑脫與自由。就讓我們來看這樣的一次開悟,讓我們來看生命內部的這個可貴的成長: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55]

  一切的夢境都會破滅,留下的只會是真實!

  每一個人出生時都啼哭著、單獨的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每一個人死時亦然單獨,這是生命到來和離去時的真實與肅穆,生與死的不同也許只在于我們或許能夠在死亡到來的時候選擇微笑而不是啼哭!

  寶玉是一個情種,他把自己最深摯最纏綿的激情給了大觀園里如花似玉般純潔美麗的女子們,但人生情緣卻各有分定,每個人都只能得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眼淚。我會為誰灑淚,誰又會為我灑淚這一切都由命運掌控。在命運面前,在死亡面前,空性展現了它的無所不在!“我”的一切夢想被打破了,一切幻象在命運和死亡面前無處藏身,即使是纏綿在肺腑中的一腔濃情也必將會化入虛無,“我”頓時變得無可尋覓,永恒虛空的真相就這樣展現了!它穿破了過去和未來,把生命的全部價值只留在了當下。當下就是生命的全部,宇宙的全部,沒有妄想的全部,和諧圓滿的全部!因此寶玉在這一剎那了悟了,不僅了悟了人生的情緣,更了悟了存在的意義,嶄新的生命就在這充滿憂郁的死亡命題中絢爛的新生了,此后的生命將不會有幻相與扭曲、斷裂或傷痕,此后的生命將真實而豐美、完整而圓滿,這才是真正的生命,這才是我們應該享用的生命寶藏!

  基督曾說:“除非你死,然后再被生出來,否則你將無法進入天堂的王國。”如果你此時已能夠讀懂這句話的深意,那么你定會即刻獲得天堂里的永生!

2

  如果能對生死有如此之深的了悟,我們就不得不去珍惜自我與他人以及一切有情的生命,我們就不得不去珍惜我們與他人以及萬物的緣分,我們就不得不去珍愛因存在而有的歡喜。如果你了悟了生死,那么你定會獲得更遼闊的胸懷超越人的狹隘而進入神性的永恒,因為在此處生死將變的可以逾越,虔誠的力量可以使魂魄相通。

  讓我們來看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中的一段:

  這里寶玉和他只二人,寶玉便將方才從火光發起,如何見了藕官,又如何謊言護庇,又如何藕官叫我問你,從頭至尾,細細的告訴他一遍,又問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聽了,滿面含笑,又嘆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可笑又可嘆。”寶玉聽了,忙問如何。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寶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后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話囑咐他,我若親對面與他講未免不便,須得你告訴他。”芳管問何事。寶玉道:“以后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后人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以后逢時按節,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凈,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燒紙。”芳官聽了,便答應著。[56]

  藕官與菂官和蕊官的生死情緣雖說只是戲文的排場,可在這假戲中處處動的卻是真情。戲臺雖小演盡人世滄桑,人世無常唱盡生命悲歌,跌宕的情節是難遏的命運,情靈的至真同出于肺腑。是舊情還是新歡,是讓情感與死者一同死去還是讓它與新人重獲新生?這樣對情感最深而難的考問我們在伶人的回答中體味到了圓滿。無情的死神會帶走我們的摯愛以及親人,這樣的痛苦每一個人都得經歷。死亡已經到來,這是一個不可扭轉的真實,即使我們悲痛終生死者仍將不能復活。如果我們選擇了永久的悲傷,那么我們就扼殺了自己的生命,扼殺了死者對我們的愛意,曾經擁有的愛將不會被延續,灰色的悲傷里除了懦弱與自私外再沒有更多的價值!如果你曾經真實的愛過,那么你就一定懂得愛里的歡樂,那么你就一定懂得愛人的祝福,他們決不愿意我們長久的悲傷,他們要我們珍愛自己的生命,因此我們必須勇敢的進入新的情感以及生活,因為這是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對生命的珍愛。生死割斷了藕官與菂官的緣分,但生死卻割不斷永恒的愛意,這愛意通過緬懷與虔誠與死者相通,這愛意通過歡樂在蕊官的身上重生!這才是真正的愛,超越生死的愛,跨越無常的愛,獲得永生的愛!

  在伶人們所演的假戲里閃爍的是真愛的光芒,這真愛穿透如夢的人生照亮暗淡悲苦的命運!因此寶玉歡喜、悲嘆、稱奇道絕!什么樣的心意可以跨越生死?什么樣的心意可以直達神佛?寶玉揭開了一切玄奧的面紗,祛除了所有繁復的造作,他將唯一的法門輕易點破!“誠心”二字才是可通魂靈與神佛的不二法門,“心誠意潔”、“一心誠虔”是打開神圣靈性世界的唯一路徑!誠虔即可通神,生死的界限便被超越。肉體雖然必定會要死去,可是偉大的精神與情感卻能在靈性的世界里得到永生!靈性世界里有著最完滿的和諧,你與萬物融合為一。在永恒的宇宙里你從來不曾失去什么,愛與完滿就是這個世界不滅的光輝,你和你的愛人永遠同在!

  如果我們知道了生死只是一個能量的變化,短暫的生對于永恒的死來說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片刻,生只是一次游歷和鍛煉,那么我們將會有更寬大的胸懷去面對生命里的遺憾,去珍愛生命中所經歷的全部!讓我們來看第二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中的一段,去從玩笑與荒誕中看寶玉的癡呆,再從寶玉的癡呆中體味其中深摯真實的情理,也許對于生死我們會有嶄新的收獲,也許我們能夠從死亡里看到不滅的永生!

  一時散了,背地里寶玉足的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么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惜,又問后來怎么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個像就成了精。”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不是哥兒說,我們都當他成精。他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莊店道上閑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還商議著要打了這塑像平了廟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若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幸虧哥兒告訴我,我明兒回去告訴他們就是了。”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兒做一個疏頭,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潢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豈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他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57]

  劉姥姥順口胡謅的故事,偏讓多情的寶玉追根尋底;荒誕與不經的玩話,卻令癡情公子虔心去尋找生命里的玄奧。“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這才是本回的點睛之筆。在寶玉那看似荒誕不經的多情背后,穿越的卻是生死,揭示的卻是永生!寶玉獨特的意淫與多情有無比寬廣的時空,他可以穿越古今生死、天地神靈,這是無拘無束自由來去的真愛大情!這情比天地更為長久,死亡在此時會變得渺小,渺小的生命可在這里獲得偉大的永恒!

  如果死亡的屏障被徹底擊碎,那么一個渺小的生命就會在短暫的生里獲得完滿的自由!他將穿越生死的屏障安住于廣大虛空里那無盡的光明之中,這樣的光明與萬物相通與終極的愛相通!因此我們才能看到寶玉在晴雯夭逝之后的去悲生喜,才能讀到寶玉為晴雯所做的那篇感天動地、纏綿絕美的《芙蓉女兒誄》。

  就讓我們來看第七十八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的因由: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么?”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涂,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涂。”又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寶玉聽說,忙問:“你怎么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下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他因想著那起俗人不可說話,所以只閉眼養神,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去了?’我告訴他實情。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豈不兩完心愿?’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捉人魂魄。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個工夫。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捱得時刻!’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房里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這時候倒都對合。”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后也好供養的。他說:‘天機不可泄漏。你既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雖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見,也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常。”[58]

  人間的一個美晴雯夭逝了,天上卻誕生了一位芙蓉花神。是失去還是得到,是毀滅還是重生?在這狹隘的人世間惟有虔誠的心靈能夠與宇宙萬物、天界神靈相通,在寶玉的心胸里有一個能夠獲得永生的天地,這天地就是宇宙萬物的魂靈,這魂靈與每一個人的魂靈融為一體,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因此寶玉在得知晴雯做了花神之后去悲生喜,因此每逢芙蓉花開的時節寶玉都能與晴雯神通,這樣的神通只用寂靜的虔誠作為牽引,一切外物以及生死都會被全然的超越,無瑕的感情在靈性世界里得到最完整的自由與永恒!

  這就是基督要引領我們去的那個通往天國的永生之路,這就是佛陀要指引給我們的那個無限光明與圓滿的涅槃之境!祂永遠安住在我們靈性世界的幽密之處!

3

  我們無須去證明死后的世界,我們只能通過生的窗口去透徹永恒。面對生死、了悟生死,將會對生命短暫的存在具有重大的意義。生命的發生是一件奇跡,你的存在是整個宇宙賜予的禮物,他雖然是那么短暫,他雖然被生、老、病、死緊緊捆綁,但生命最根本的能量卻與宇宙息息相通,與萬物息息相通。誰能從有限里挖掘出無限的生命寶藏,誰能在短暫的存在中享用最大最無窮的極樂,這才是人類真正應該面對的命題,這才是每個人所要面對的最根本問題,這也是我們直視死亡的價值所在。

  死亡提示了生的短暫與珍貴,死亡提示了存在之后的無限虛空,死亡提示了此刻生命的鮮活。鮮活的生命永遠只存在于當下,昨天已經死去,明天還沒有到來,你生命的全部只存在于此刻,如果你能夠覺知當下,你便能享用此刻的圓滿與極樂,而這樣的片刻可以直通永恒!這便是禪境,不依賴任何外物便可即刻享用的完美極樂之境,這里面有生命的全部價值與寶藏,萬相具足、完美無瑕!

  如果你認為禪境只能在一切動態的行為都息止時才能獲得,只能在打坐中才能獲得,那么這樣的認識可真是大大的有些偏頗了。打坐只是一個方便,它令你一窺極樂,而最終你將獲得禪境的大定,你的生命將安住于這樣的極樂之境,任由自在,與整個宇宙融合為一,與道同行,全知全能,安然寂靜。至此生命的寶藏才被開啟,生命的價值才會得到最完美的體現與應用,你成為真我,光芒四射!這光芒或許會太過耀眼,以至于刺盲同代人的眼目,但這光芒定會穿越時空而獲得永恒,因為這光芒里有宇宙的能量!

  一切的探討都只是為了解決怎樣才能最大限度的享用短暫生命中最大的快樂與幸福這一終極目的。這樣的極樂不存在于過去,也不存在于未來,祂只存在于當下。祂不存在于財富與權利之中,祂只存在于你的心靈深處,祂幽微曼妙,輕輕的蕩漾開來,溫暖光明與甜美的快感會浸潤你的每一個毛孔,你的靈與肉將會隨著宇宙的呼吸和諧又自由的舞動,鮮活的生命會帶給你完美的高潮體驗。而這一切都只存在于最平常的生活之中,只存在于當下全然而覺知的鮮活,祂不與豐功偉績共舞,亦不與強悍霸權攜手,祂只與完美的自然和諧共處,在沒有一絲污染與扭曲的心靈里,這樣極樂的禪境就是永不逝去的常態。

  讓我們來看超凡入圣的寶玉是如何安住在這樣的禪境,讓我們也來看一個覺者在世人的眼里是如何又傻又呆的。凡與圣的距離永遠超過生與死的距離,它是那么的難以逾越!

  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里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寶玉道:“誰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后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里,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寶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眾人不等說完,便說:“可是又瘋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若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59]

  覺者的真話最令人厭煩,人們只愿把真話當做瘋話呆話,因為這樣的拒絕可使虛幻的夢境與妄想繼續。生命的真相實在是人們最難以面對的一件事實,他需要摧毀小我的大勇之力,亦需要摧毀幻境的覺知之力,一旦你能夠面對真相并能夠與真實同在,你即刻會成為覺者!全然的安住在此刻便是覺者的全部欣喜,因此寶玉勸探春要安享尊容,要享用女子現在所能享用的清福。生命充滿遺憾,但你若能全然的安住在當下,全然的享用當下的全部,那么一切遺憾的瑕疵都會化為烏有,因為這樣的瑕疵來自于俗語俗事,它并非生命的根本,如果你能超越,那么你就能獲得完滿的快樂!

  沒有人能夠改變從前,沒有人能夠預知未來,沒有人能夠決定自己的出生,亦沒有人能夠決定自己的死亡,你的生命只是一件神奇的禮物,當下是你所能掌握的全部,這就是真實,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所擁有的全部力量。人事莫定,現在所慮的后事終究只是一個空幻,它只是一個虛幻的恐懼或是夢想,全由自我的妄念假造,這樣的妄念會占據當下的生命,占據你唯一所能掌控與享用的生命。如果這樣關于過去和未來的妄念占據了你全部的當下,那么它就占據了你全部的真實,以及全部的生命!只有大覺者能夠心無掛礙、自由自在的活在每一個當下的真實中。在世人眼里寶玉是一個又傻又呆的,他了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如果生命的全部意義和價值都只在當下,那么寶玉便獲得了每一個片刻的完滿與無瑕。因此寶玉能說:“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這樣的大覺悟只有得道者能夠心領神會、知曉其中所包含的生命圓滿與大美,對于那些被虛妄幻境掌控的凡人來說,這樣的真語實語卻只是癡話呆話。生命的玄奧在真實中顯現無疑,在虛妄的幻境里無從洞察!

  讓我們再看,來看寶玉是如何與道同游,是如何在四季中愜意而自在的徜徉:

  且說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他曾有幾首即事詩,雖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略記幾首云:

春夜即事
霞綃云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
絳蕓軒里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60]

  無論是春天的百花、夏日的涼風、秋夜的明月還是冬日的瑞雪,寶玉都不曾錯過;無論是微冷的輕寒還是隔巷的蟆聲,寶玉都浸淫其內,享用著擁裘而臥的閑適;無論是燭淚花愁還是夢中的佳人,寶玉都牽愁掛恨纏綿于夢里夢外動情于其中;無論是小鬟嬌懶的甜酣還是佳人夢長的幽深,寶玉都體察入微情淫入骨;無論是夏夜的涼風輕輕的吹起了女子們薄軟的紗裙,還是滿腹清愁的女子倚檻困倦在余興中謝落滿頭的翠花,這樣優美的情致都被寶玉一一揀拾,女子們的豐美與妖嬈,深密與幽微都被他盡情捕捉;無論是琥珀杯里醉人的美酒還是新雪烹出的純美香茗,寶玉都能在這微暖的激情里蕩漾、仙逸的雅趣中徜徉;無論是星月流光還是清風飄雪,無論是桂魄梅魂還是竹夢松影,寶玉都與他們有著悠遠而深密的神交;無論是鶯啼蛙唱的溫軟還是冷鶴寒鴉的曠遠,無論是暖裘錦被的繁華還是酒渴不眠惆悵,無論是小鬟嬌俏的動人還是佳人斷腸的深幽,寶玉都在此夜全然的享用!

  有誰能比寶玉富足?有誰能在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這無所不至的閑適中享用富足與極樂?有誰能在這生命的自由與自然中享用完美的和諧,享用生命的寶藏?有誰能完全解脫了克制與意志的扭曲,任由天真的本性自由飛揚?寶玉是具有無比大力的覺者,一切煩惱的瑕疵都被他擊碎,安住于純美完滿的極樂之境就是寶玉的心靈凈土。

  覺者只有覺者能夠看懂,凡人無從知曉。讓我們去透過寶釵的話語,從中玩味“富貴閑人”的至寶與至貴:

  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于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61]

  如果你能從“富貴閑人”這四個字里讀出圓滿與自由,那么你就讀懂了生命的奧意,那么你就懂得了超然的享用,你就會獲得“肆行無礙憑來去”的自由。這是超然于一切外物的大自由,這樣的自由里有無窮的能量,這樣的能量可以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這個世界與宇宙的真境相通,永不枯竭,無生無死,圓滿永恒!

  至此,苦難將被超越,煩惱將被超越,生死將被超越,生命的寶藏將被開啟,即刻你便會獲得圓滿的新生、極樂的永生!

1

  當一個人一旦覺悟,當一個人一旦走入慈悲,他就不得不去影響這個世界!寶玉已經覺悟,靈性的神秘大門已經敞開,他已經了知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他已經安住在心靈的圓滿寧靜與極樂之中,他已經成就了與宇宙能量相通的“真我”,那么他會隨順自己充沛的生命激情為這個世界創造些什么?

  極樂世界的凈土將會在他的身邊生成!這就是最偉大的創造,最極限的創造!

  病態的人創造病態的社會,病態的社會創造病態的人,這是人類社會的一個巨大悲劇,這悲劇由人類的雙手自己締造!一切團體的利益都會凌駕于個體的自由之上,個體生命在團體的壓抑中扭曲變形并延伸,終會凝結成一個變態的群體,群體的力量越強大個體將會變得越脆弱,這是一個關于人類幸福與自由最難解的悖論!所有的開悟都只屬于個體,決不屬于集體。人類的群體總是會呈現出盲目的混沌與秩序,善與惡交替往返,象是白天與黑暗,蕓蕓眾生在其中來了又去,在看似繁華與進步的外相中人類心靈的內核卻始終不會改變。

  覺者超越了一切欲望的束縛以及意志的扭曲,返歸心靈的本真永住圓滿的光明之境。他們從不借力于強權與暴力,他們只用純真作為引領,但被奴性扭曲了的魂魄卻無法看到自由的光芒。英雄在世俗里爭奪、摧毀、建立,一切都圍繞自我,一切的行為都被欲望與意志捆綁,英雄綁架盲目的愚者成為俘虜,完成自我的欲望以及功業。英雄的功業絢爛輝煌,用死者的遺骨在世間留下見證,成為被欲望與意志所主宰的迷者效仿的榜樣。迷悟的眾生沉浮于其間,被愚昧遮障了的雙眼只能看到一日的三餐,對于既清明又混沌的整體,他們永遠也無力透徹,成為英雄們奴役的俘虜是他們注定了的宿命!

  人類社會的和諧與圓滿來自于每一個個體生命的自由與舒展,來自于每一個個體生命的智慧與透徹,可是這樣絕對完美的社會永遠也不會到來,因為人類不可能集體開悟,但是人類社會卻完全具備趨向完美的可能。眾生如同無善無惡無清無濁的滔滔江水,將他們引入大海享用圓滿,還是引入沙漠領略死亡和枯竭,這都源自于引領者的善惡、有欲或是無欲、有為或是無為。圣人用純真與大善做為引領,他們的雙手只是用來給予;英雄卻手持恐怖的利劍,他們是欲望與意志的化身,他們只需要臣服。對于蕓蕓眾生來說從善或是行惡,完全要看這個時代是被圣人還是英雄掌控!

  只有圣人獲得了完全的自由,只有圣人懂得怎樣給予他人自由。但英雄的時代總是多于圣人的時代,人們的心靈總是遭到強權與意志的扭曲,生命的純真在走過童年之后便永久的喪失了。深刻的快樂被淺薄的欲望代替,生命的寶藏遭到最冷酷的蔑視與踐踏,人類在暴力與恐懼中扭曲,在煩惱的海洋里掙扎,純真與寧靜變得遙不可及。這就是英雄的時代,危機四伏的時代,人人都沒有快樂和自由的時代。英雄永遠都是人類的一個噩夢,他是凡人體內丑陋欲望的爆發,在貪婪中萌芽,在意志中成長,在惡緣中成熟,在強權中毀滅!他是對人類自由與快樂最大的摧殘,是對寶貴生命最殘酷的踐踏,他是最丑陋的變異毒瘤,因為他將自我的欲望凌駕于一切之上!

  圣人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無為而無所不為”[62],這樣簡單的質樸,英雄永遠也無法達到!

  寶玉是一個在平凡中成就了偉大人格的人,他決不是英雄,但他卻擁有比英雄更深遠而明亮的光輝!如果我們不經過深深的思索,真以為寶玉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真以為寶玉僅是一個“絳花洞主”、“混世魔王”,真以為寶玉只會在丫頭群里私鬧,完全不懂得人類的歷史滄桑,那么我們就真真的錯失寶玉了!“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63],如寶似玉的多情公子卻偏以一個平凡人的形象示現,愿我們不要在這平凡中錯失,愿我們能從平凡素樸的真知中解讀出偉大人格的至貴與至堅。

  超凡入圣的覺者走在真實的大道之上,這大道與平凡質樸相通,不與令人驚奇的小徑相連。在真實的大道里,平凡蘊涵了謙卑與“無我”,“無我”能和宇宙的無窮能量相通,“無我”具有最恒久的無法消逝的力量,“無我”中具有最永恒的光芒與魅力!這魅力會因時間的流逝而不斷釋放無窮的能量,這能量會超越一切創造驚奇的英雄而光芒四射、影響深遠!

  讓我們來看這個平凡人寶玉的行為,去從他那不同凡俗的行為中領略他對家、國以及人類社會的深入思考。讓我們來看寶玉是如何詮釋自我的自由以及他人的自由,讓我們來品味在“怡紅院”里自由舒展的平等與民主。

  就讓我們先從第十九回中的一段看起吧: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發恣意的頑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嘆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媽媽們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臺——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臟,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著他們。因此只顧頑,并不理他。[64]

  寶玉的丫鬟們在寶玉的屋內肆意玩笑,趕圍棋、擲骰抹牌、瓜子皮竟也磕了一地,以至于寶玉的奶母十分的看不過。丫鬟們這樣任意肆鬧的情形已經連奴才都看不過了,那么任何主子都不會允許這樣的情形發生。可是寶玉偏能看得過,偏以此為自然,難怪庚辰本在此段中批道:“所以為今古未有之一寶玉”[65]。寶玉為今古未有之第一,乃是因為他將人類所制造的一切尊卑等級都泯滅在人性的平等之中,在寶玉屋里我們看到的是青春爛漫的少女,而不是唯唯諾諾、謹慎拘束的奴隸!誰會在一個尊貴的位置上卻不以尊貴自視,誰會身處等級社會的高端卻心懷謙卑,誰會消除一切人類社會的扭曲與障蔽而返歸人性的平等與本真?富貴公子寶玉在輕松自然中輕易做到了,這無為中保全了人性的至真與至美,保全了自我以及他人的自由,保全了每一個人舒展自然的本性,難道我們還不能從寶玉這無為中獲得深深的啟迪嗎?

  丫頭們能自由舒展,能在寶玉的屋里任青春與快樂肆意的蕩漾,她們能自由自在的玩笑,完全忘卻奴仆的身份,是因為寶玉與她們“從不講究這些”。“這些”是什么?“這些”是被物所累,“這些”是尊卑貴賤,“這些”是等級高低,而“這些”已在寶玉的輕松與自如中被輕易超越了!一切人類狹隘的造作都被穿透了,留下的只是生命的本真,流露的只是每個人珍貴的本性,純真無瑕的快樂必定洋溢在這里,這里就是天堂!

  只有在平等中,每個人才可以享用最自由與完滿的快樂!寶玉在他的怡紅院里實施著最大限度的平等,寶玉身邊每一個女子無瑕的本性都得到了完美的舒展,寶玉也徜徉其間盡情享用少女們絕美的青春情懷,享用完美的人性溫存。寶玉心靈深處那完滿而豐富的快慰,沒有一個身處等級貴賤之中的王孫公子能夠體驗與享用!寶玉是古今未有之第一,寶玉已獲得了生命的真實,他在純然的平等里享用著與他人相處的絕美境界,享用著生命的全然自由與寶藏!

  讓我們再來看第六十四回中的一段,你定會被生命深處那真切的快樂感動,你定會被嬌俏少女的頑皮打動,這快樂是如此的簡單,但它卻能震魂攝魄讓你在不知覺中蕩漾出心底純美的微笑。就讓我們來享受這樣一段鮮活靈動卻又自然樸素的文字: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與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么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得屋內嘻溜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后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那里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寶玉連忙帶笑攔住,說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貍精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后。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入屋內。看時,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那里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與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寶玉歡喜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頑笑消遣甚好。”[66]

  在這里我們可曾看到了主子與奴仆?我們看到的是爛漫少女的純真嬌憨,看到的是多情公子深切的關懷與憐愛!快樂是生命的全部價值與意義,從整個身心流溢而出的純美快樂是寶玉最為心愛的珍寶,看到身邊每一個女子都自由快樂,他就會欣喜無比,因為他看到了珍貴的人身得到了全然的享用,快樂和幸福在此刻被自由的掌控!

  如果國只是家的擴展,那么怡紅院就是一個完美的國,寶玉就是這個國里無為而治的國君。全部的治理都將本著自由與快樂的原則,因為惟有這樣才能實現和諧與健康的目標,因為惟有這樣每一個人天性的寶藏與創造力才能得到最大的發揮。不如在此讓我們來讀一段斯賓諾莎的話語:“國家的終極目標并不在于統治人,用恐怖來束縛他們,迫使他們屈服于別人的意志。它的目標倒是這樣的行事:使它的公民能安全的發展靈魂和肉體,并自由的運用自己的理性。因為國家的真正目標乃是自由。”這樣的目標是人類的理想,這樣的目標在強權與暴力下永遠也不會實現,這樣的理想只有在對一切生命具有最大的尊重與愛憐的大慈悲里才能夠實現。寶玉在他的怡紅院里實現了,在自然的平等中實現了,在無為的謙卑中實現了,在悲憫的大愛里實現了!

  治大國確如烹小鮮般簡易而方便,其滋味確實無比淳厚而鮮美!只有覺者能懂得無為而治的高妙!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每一個成就者永遠遵循的成長軌跡,讓我們來讀《大學》里的真知,從中去領悟生命成就的奧理,從中去體味完美循環的和諧。“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67]泱泱大國、和平天下只發軔于正心誠意,這正心誠意是自我修身的起始,是明明德于天下的歸宿,是自我成長的根基,是萬物發展與壯大的核心,更是人類社會健康成長的不變法則!至此,我們也許才能讀懂寶玉為何要說除“明明德”之外無書的根源;至此,我們也許才能讀懂寶玉那無為中平等與自由的深刻內涵!

2

  最高妙的統治總是令人愉快的,最高妙的治理總是會讓人們忘卻你我的,和諧的共處里會展現每一個生命獨特而充沛的激情和創造。人類社會的全面健康發展必須依賴于每一個人獨特的創造力,如何挖掘每一個人的生命寶藏,如何讓每一個人的創造力都完美展現,如何讓這些能量服務與國家、社會、服務于整個人類,這是治理者不可回避的命題,這是一個國家進步的核心力量。

  自由的發展是前提,善與美的指引是關鍵,這是充沛創造力的根本源泉,這是民族與國家持續發展的保證。這樣的道理并不深奧,更沒有什么不好操作的屏障,要做到這一點主要要看引領者是否已經超凡脫俗,是否已經無我無欲,因為只有達到無我無欲的人才能夠奉獻,才能夠完全的給予。這簡單的道理是絕對的真知,但凡人卻無從做起,因為貪婪的私欲會遮障他們的心靈,強暴的索取只會令無窮的能量困死在狹小的窄徑!

  如果你已無我無欲,那么你就無須憑借任何外物而去成就一番偉業作為自我的證明,無論是一個民族還是一個國家對于你來說蘊涵的都是修身與齊家相同的道理,因為在你的心間早有一個廣闊的天地與宇宙相連,世間英雄們創造的功業太過渺小,因為你的所到之處就是凈土,就是天堂,你的國無所不在,無須他人仰視!這是超凡入圣的大雄境界,這樣的境界只能依憑“無我”完成,這樣的境界只用慈悲抒發,因為只有在“無我”的大慈里有最圓滿與無窮的能量!

  寶玉暢游在大觀園純美的女兒王國之中,令凡人仰視的英雄偉業從來都不能攪擾他內心的清明,他無作無為的在怡紅院里徜徉,在自由與任情中創造著一個快樂的天堂!而這樣一個快樂天堂的縮影,我們在書中隨處可見。我們也許可以將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看作縮影中的一個片段,從中去領悟無為而無所不為的巨大內核,從中去領悟從善從美的疏導中所滲透的無限天真與和諧!在此,讓我們摘取這片段中的點滴,去共同分享洋溢在自由與和諧氛圍中的殊勝快樂,去想象從喜悅中散發而出的無限創造的活力:

  關了門,大家復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幾鐘,用盤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嬤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壇已罄,眾人聽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么,不過才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是會吃酒了,那一壇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后味了。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們夜里做什么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兒夜里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的把臊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趕著笑打,說道:“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平兒笑道:“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了。[68]

  寶玉的生日在午夜后被推向了高潮,而伴著他享用了這個快樂高潮的正是他身邊那些美麗嬌俏的丫鬟們,寶玉在天真少女們快樂的歌聲和笑聲中陶醉,在漸濃漸深的酒興中醉倒,這樣純潔舒展的快樂令那些眠花宿柳的紈绔子弟無從企及!人性的純美蕩漾在青春的笑靨中,少女的嫵媚與爛漫在無瑕的自由與和諧中盡情綻放。這是一個心靈的盛宴,在個性的舒展中享用著靈魂的親昵;這是男女間最深刻的性愛,他通過歡欣的震動而抵達對方魂靈的深處,洋溢出無窮而新鮮的快感,打開通往自我的神秘之門,打開通往自然的極樂之門!

  每一個人都在自我本性的純美中被陶醉,人性之美、性別之美在無拘無束中自然的流淌,完美的天真洋溢在其中,這就是每一個人的生命寶藏,無一絲刻意與扭曲的完美快樂的寶藏,它在此刻的歡欣中會得到全然的圓滿!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是快樂,生命的本質是平等與自由,深刻的快樂只能從它們中流出,一切阻礙平等與自由的人為造作都會造成扭曲,而一切扭曲都朝向痛苦!在每一個片刻都能保持全然覺知的人,便能駕御自我的生命,便能掌控快樂與歡欣!活生生的生命從不在過去,也不在未來,它只存在于剎那間的此刻,覺者創造他的此刻,覺者將歡欣洋溢在當下的世界。寶玉盡情的舒展著他如寶似玉的本性,在他的四周總是激蕩著純美的歡欣。他在悲憫的憐愛中給予,在無為的碩果里收獲!

  治大國若烹小鮮,一切繁復的人為造作都應被祛除,欲望應該做為一種存在而被覺知的享用。欲望不該成為人類的主宰,將生命引入暗處,讓珍貴的生命只變成貪欲的奴仆,一旦生命的快樂被淺薄的貪欲掌控,這將是一條不歸路,是每個人的不歸路,亦是整個人類的不歸路!珍貴的生命應該享用更深刻的快樂,更全然的快樂,更單獨的快樂,更和諧的快樂!

  和諧的快樂源于內在,亦源于外在的自然與社會,和諧的社會就是理想的社會,就是夢中的香巴拉,香巴拉是人類社會全然和諧的一個完美境界!人類確實有能力讓自己所身處的社會逐漸趨于完美,當一個人懂得了生命的快樂,他便會創造快樂,快樂是一粒健康的種子,自由與平等是成長的凈土,用純真來澆灌,這粒種子定能長成參天大樹,誰能夠嘗到這個純然快樂的果實,誰就會長成一棵快樂的大樹,獲得不死的永生!這是一個快樂的傳遞,這是一個健康的循環,這是治大國的一個奧秘。所有的引領者都無須作為,因為有巨大的能量在民眾之中,引領者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引領,向真、善、美的方向引領,這就是大國領袖的全部責任。治大國確如烹小鮮,當你透徹,當你看到了祂的訣竅,當你無我無欲,那么留下的就只會是純美的快樂給予!

  寶玉打破了一切人為的障蔽,撕碎了一切等級的狹隘,超越了男女的桎梏,全然安住在人性的溫存之中,一個天堂的快樂凈土就在他的身邊生成。寶玉無須去走父輩的老路,去到仕途里沉浮,仰人鼻息或是受人青目,他已建立了自己的國,一個純美快樂的國,這個國將環繞在他的四周,他的所到之處處處皆是凈土,處處皆是極樂,他無須依賴任何外物,他憑借自我完滿!完滿的精神力量創造了巨大而深刻的歡欣,而這樣的歡欣一個凡人是無從創造的!千百年來擁有富貴與權利的人多如牛毛,但能象寶玉這樣只以一個平凡人的身份創造出圓滿大樂境界的卻有幾個?寶玉獲得了自我完滿而強大的精神與靈性的力量,這力量注定要改變外在世界!

  精神的巨大變革必定會影響物質世界,這是不可改變的必然。讓我們來看寶玉那從人性至真之處所生發出的平等與自由將會走向何方:

  ……春燕笑道:“媽,你若安分守己,在這屋里長久了,自有許多的好處。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里的人,無論家里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扯這謊做什么?”婆子聽了,便念佛不絕。[69]

  寶玉會最大限度的給予每一個為奴的人平等與自由,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力量讓身邊每一個人都回歸到自然的人的狀態,這是寶玉自由與平等思想發展的必然軌跡,這是寶玉多情與慈悲的必然歸宿。誰能說寶玉是天下無能第一?寶玉這從人性大愛里迸發而出的耀眼光輝,穿透了黑暗社會的一切障蔽,他不僅照亮了封建社會的黑暗,更照亮了人類的未來!沒有人能夠具備如此巨大的變革力量,即使大權在握的英明皇上離這樣偉大的思想也差之千里;即使我們身處的文明社會,平等與自由也遠沒有寶玉從人性大慈中抒發出來的徹底;在那個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里,那些在皇家為奴的人更是無法企及這樣的高度!寶玉這樣的大雄,在凡人眼里僅是天下無能第一,愿我們在幾百年之后的今天不會繼續盲目,愿我們能夠看到寶玉人性中的永恒光芒!

  從人性至真與至美處生發的平等與自由是徹底的,寶玉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永恒的形象隨著時間的流逝光芒卻越加輝煌,正是因為我們人類還遠遠沒有回歸到這樣的至真與至美之處,因為人類還有太多的不平等與不自由,因為人類還有太多的扭曲與痛苦。寶玉的形象必定會成為不朽,因為他是偉大人性的回歸與指引,因為他用自我的生命為人們指引了一條光明的去處!

  在一個黑暗的時代寶玉注定孤獨,但寶玉也注定永恒!因為他創造了自己歡欣而極樂的國,超越衰敗,超越生死!

3

  如果只有黑暗那就是地獄,如果只有光明那就是天堂。我們所身處的世界白天與夜晚交替,黑暗與光明往復,善與惡循環,這是一個全然的世界,每一個人都擁有選擇的自由!這是一個寶貴的世界,每一個人都應該珍視自己獨立的意志,每一個人都應該珍視自己自由的權利,因此在這個世界上覺悟才那么的珍貴!

  人類社會有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就是覺者永遠是極少數的,而在迷茫與混沌中來去生死的人卻如恒河沙般眾多。覺者的一生都將會是慈悲的給予,但迷茫的人又能領受多少?在黑暗中生活太久的人會害怕光明,為奴時間太長的人會害怕自由。覺者可以無數次的犧牲自我,只為迷途的人能夠獲得解脫和快樂,但迷途的人卻并不能夠理解覺者,他們只會將誹謗和殘酷的迫害回報給慈悲的覺者,這是永遠的不幸,迷途人類的不幸!

  惟有覺者能夠透徹萬物的空性,穿越人類一切人為的造作以及煩惱,超越生死的束縛,永住于慈悲的大愛。無論迷途的人怎樣傷害,覺者也不能夠舍棄悲憫,這就如同一位母親對待犯了錯的孩子,永遠的給予是覺者所能做的全部,不滅的悲憫是覺者存在的全部!

  讓我們再來看奴才興兒口中的寶玉,讓我們從中去看奴者的迷悟,去看覺者的孤獨,以及在茫茫的苦海中永遠也不會熄滅的慈悲指引:

  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么?”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他長了這么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里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里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難纏。”[70]

  愚人的迷悟是生生世世的,因為他們從不覺知,因為他們從未體驗過生命純然的鮮活與極樂;迷悟的愚人是脆弱的,因為他們從不曾發現自我,只是被扭曲的社會以及偏頗的價值所塑造;迷悟的愚人是不幸的,因為他從未真正獨立而單獨的活過!寶玉不被身邊的人理解,不被同時代的人理解,不被他給予了平等與自由的人所理解,寶玉不被來來往往于紅塵中的諸多迷者和愚者所理解,但寶玉仍是寶玉,不會有一絲減損,他的慈悲將會永恒的給予,永恒的指引!因為他已成就了人性的完美,他已完成了生命的神圣,他已將自我化入虛空成為永恒的慈悲!寶玉不需要他人的贊嘆,寶玉不渴求他人的理解,給予者不需要回報,因為給予者本來富足!

  英雄的偉業不值得贊嘆,因為他沒有走向神圣,他只是凡人們某一個極限的表達與展現,他并未超越。想要成為英雄的人只是在追求自我的旅程,無論財富、權力或是地位,都只是一個自我的展現,他的內在從不包含超越。我們無須去贊嘆英雄的偉業,我們要贊嘆的是平凡人所造就的不朽,因為成為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品質,因為走入平凡就是走入無我,這是真正的超越,這是生命真正的新生,超越有限走向無窮極樂與圓滿的新生!能夠成為平凡是非常稀有的,能夠成為完全的平凡是每一個人所能成就的最不平凡之事!

  寶玉從不曾顧盼過英雄們的功業,寶玉安住在平凡的真實與極樂之中,因此寶玉不被凡人理解,因此寶玉成為覺者,成為指引,因此寶玉的功業英雄們無力企及!完滿的人性美在寶玉身上全然展現,生命內在的神圣與圓滿被揭示無疑,這就是一個平凡的偉人所給予我們的無窮寶藏!愿我們能夠用一顆無瑕疵的虛空的心靈全然領受!

  《紅樓夢》的偉大不朽在于作者曹雪芹僅用半部書就描述了一個完整的宇宙!寶玉的唯一是因為在他平凡的生命里包含了一個完滿的世界!誰能用有限的語言來解讀這樣的一個世界,誰能用狹隘的思維來分辨圓滿?一切都僅僅只是一個方便,請不要在這里停留,請直入祂的深處,生命的深處,真理的深處,宇宙的深處!

注釋:

[1]《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一回,第2頁。

[2]《紅樓夢》第一回,第2-3頁。

[3]《紅樓夢》第一回,第7-9頁。

[4]《紅樓夢》第一回,第9頁。

[5]《紅樓夢》第二回,第26-28頁。

[6]《紅樓夢》第二回,第28-29頁。

[7]《紅樓夢》第三回,第46-47頁。

[8]《紅樓夢》第七十八回,第1116頁。

[9]《紅樓夢》第五回,第90頁。

[10]《紅樓夢》第三回,第49―50頁。

[11]《紅樓夢》第三回,第50頁。

[12]《紅樓夢》第二回,第31-32頁。

[13]《蒙古王府本石頭記校本》第二回。

[14]《紅樓夢》第五十六回,第792-794頁。

[15]《紅樓夢》第二回,第30頁。

[16]莊子《在宥》篇。

[17]《蒙古王府本石頭記校本》第五十六回。

[18]《紅樓夢》第五十六回,第794-796頁。

[19]《紅樓夢》第三回,第46-47頁。

[20]《紅樓夢》第三十三回,第457頁。

[21]《紅樓夢》第七十八回,第1116頁。

[22]《紅樓夢》第十九回,第272頁。

[23]《紅樓夢》第六十六回,第938頁。

[24]《紅樓夢》第三十五回,第482頁。

[25]《紅樓夢》第七十一回,第1014頁。

[26]《紅樓夢》第十九回,第273頁。

[27]《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第502頁。

[28]《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第501頁。

[29]《紅樓夢》第三十八回,第523頁。

[30]《紅樓夢》第十五回,第199頁。

[31]《紅樓夢》第五回,第81頁。

[32]《紅樓夢》第五回,第90頁。

[33]《紅樓夢》第十九回,第271-272頁。

[34]《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第486頁。

[35]《紅樓夢》第三十二回,第444-445頁。

[36]《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第464頁。

[37]《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第464頁。

[38]《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第493頁。

[39]《論語》述而篇第七。

[40]《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第901-902頁。

[41]《紅樓夢》第二十九回,第407頁。

[42]《紅樓夢》第八十回,第1158-1160頁。

[4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第八十回。

[44]《紅樓夢》第二十五回,第350-352頁。

[45]《紅樓夢》第四十三回,第599頁。

[46]《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第四十三回。

[47]《紅樓夢》第二十回,第282-283頁。

[48]《紅樓夢》第三十一回,第434頁。

[49]《紅樓夢》第三十五回,第482-483頁。

[50]《蒙古王府本石頭記校本》第三十五回

[51]《蒙古王府本石頭記校本》第三十五回

[53]《紅樓夢》第二十九回,第271頁。

[54]《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第493頁。

[55]《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第495-496頁。

[56]《紅樓夢》第五十八回,第827-828頁。

[57]《紅樓夢》第三十九回,第541-542頁。

[58]《紅樓夢》第七十八回,第1119-1120頁。

[59]《紅樓夢》第七十一回,第1013-1014頁。

[60]《紅樓夢》第二十三回,第322-323頁。

[61]《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第501-502頁。

[62]老子《道德經》

[63]《紅樓夢》第二十二回,第308頁。

[64]《紅樓夢》第十九回,第266頁。

[65]《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第十九回。

[66]《紅樓夢》第六十四回,第907-909頁。

[67]《大學》

[68]《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第895-896頁。

[69]《紅樓夢》第六十回,第839頁。

[70]《紅樓夢》第六十六回,第938頁。

2008-1-22

  有意轉載或出版該書者請與作者聯系:hzcco@yahoo.com.cn

發布日期:2008-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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