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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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萬姓仰頭看
——試論賈雨村形象
一
所有的人活著都只為一個目的,那就是如何得到快樂和幸福。縱觀人類的歷史,人類繁衍不息,蕓蕓眾生滾滾而來,又匆匆而去。不盡的人類生命,無論生在何種地域、身處何種文化,也無論生在何種政治與經濟環境之中,更無論身處戰亂還是和平,人類所選擇走向幸福的道路無非就是兩條。一條道路是邁向物質世界,在繁華與喧鬧中追逐轉瞬既逝的快樂,放逸感官,沉溺逸樂,自我的快感凌駕于一切眾生之上。另一條路是走向自我的本心,從中尋求與宇宙相契的智慧,沉浸在內心的喜悅與平靜之中,再用慈悲的大愛回向世界。為了尋找快樂和幸福,人們走了完全相反的兩條道路。眾多的生命選擇了第一條道路,只有鳳毛麟角的生命選擇了第二條道路。那么到底怎樣的快樂才是最徹底的呢?怎樣的幸福才是永恒不逝的呢?
《紅樓夢》中的賈雨村像許多眾生一樣選擇了第一條道路,在紅塵中走了一條利祿之道。我們先來看這賈雨村是何許人也: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1]
賈雨村乃一窮儒,祖宗根基已盡,在家鄉無益,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世之儒者本為真理孜孜以求,此一窮儒非為真理而來,是為功名基業而來。滿腹的詩書已經遠離了它的本義,在此只是沽名釣譽的工具和手段。賈雨村這個窮儒這時已窮得連進京求取功名的路費也無,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肚中的文墨了,一可賣字為生,二可與秉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的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隱相交,士隱也不棄他清寒愿與他相投。在此處我們無須分辨雨村是因愛慕士隱的“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是望族了”[2]的原故,愿與士隱攀附交接,還是只為酌酒吟詩、情誼相和而清雅相交。我們只來再往下看: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3]
士隱剛剛來到家門之前,雨村便上前施禮賠笑搭言,雨村自己就在街上,卻偏偏上前來問士隱街市上有何新聞,這明明白白是無話找話了。士隱于是攜雨村來至書房,方談得三五句,便有客來拜。“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賈雨村是何等的謙遜啊,只是不知這謙遜是因德而來還是因窮而來。
我們再往下看: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4]
賈雨村在甄士隱家看到一個擷花的丫鬟,不覺就看得呆了。脂硯齋在此處批道:“今古窮酸,色心最重。”[5]真是一語中的。作者又借丫鬟之眼將雨村形容現前,“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丫鬟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這一句便是丫鬟對雨村的全部評價,接下來的那一句“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只是借丫鬟之想道士隱之言。因有如此之想,丫鬟便回頭兩次,雨村“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了,脂硯齋在此處亦批道:“今古窮酸皆會替女婦心中取中自己。”[6]因為窮酸而有自卑,因為自卑而有自戀,雨村見這丫鬟回頭了兩次,“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紅樓夢》大旨談情,這情談的真是千奇百怪,這男女之間的愛戀之情不是因愛惜他人而來,而是因愛惜自己而來。賈雨村的戀情完全是因為自戀而來,在最深切的異性之愛中,他也無法放下自我,我們很難想象他除過愛自己外,還會愛其他任何一人?對他人沒有愛意的人,我們又怎能去相信他的心里真正有愛!此時的雨村為何能夠如此傾情于一個甄家的丫鬟,是因為自卑也是因為自戀,而這兩種心理都不夠健康,亦遠離愛的真義。
再看雨村聽得前面留飯,便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賈雨村與甄士隱的關系與尊卑不道自明。
我們再往下看: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于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7]
中秋之際,賈雨村客居寺廟之中,不禁寂寥傷懷,曾經回頭看過自己兩回的丫鬟便浮上心頭揮之不去,禁不住口占五言一律以舒己懷。在這首因情而來的詩里,我們未能看到纏綿的癡情,看到的只是抱負未展、顧影自憐的惆悵。世路險惡,凡夫俗子無力看穿生命的本真,只是喜歡用外在的浮華來評價一個人的功過得失,賈雨村在窮酸困窘之時,一定是受盡了世人的白眼。賈雨村只是一個凡夫,他也需要從別人眼里的反光中肯定自我,因此,那位丫鬟的顧盼便變得倍加珍貴,便會在他心里掀起巨大的快慰。凡夫的自信從來不來自于自我的本心,它只來自于別人看待自己的眼光。賈雨村的戀情里實在缺乏愛情的成分,他的戀情只是自戀的另一種表達,是在諸多白眼中對自卑的一種釋放,是在潦倒之時對自我的些許肯定。
賈雨村雖窮酸潦倒,但卻躊躇滿志。對于沒有找到自我本心的人,他是如何肯定自我的存在和價值呢?他須通過功名利祿,從浮華的光環中,從他人仰慕的眼光中尋覓自我。對要在名利場中揚名的賈雨村來說,等待時機,求取一個好的身價,便是他的全部價值。自秦相李斯以來,滿腹經倫的文墨之客,早已不再尋求宇宙人生的真理,不再尋求社會的進步和他人的福祉,只是把成為一只倉鼠視做自己最高的人生價值。悲乎!真正是荼毒圣賢!
清雅愛才的甄士隱在中秋之夜憐惜雨村一人寂寥,多情前來相邀小酌,賈雨村此時只有渴盼之情,絕無拒絕之理。只是我們在他欣然接受的言辭之中,卻能感受到雨村有幾分豁達氣象,這氣象中一定有幾分不俗是士隱最愛。
我們只需再往下看: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干。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
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
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干過,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并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余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8]
在賈雨村的詩里我們看不到才情,但看到了那不可遏止的欲望,也許我們不該把它叫做欲望,或者是該叫做抱負吧。潦倒之人除過用未展的抱負在他人面前填補這個虧空之外,他又能從哪里找到平衡呢?身處困窘要改變現狀就要敏銳而有機變,雨村的抱負施展的恰到好處又不露聲色,這樣的志向除了是賈雨村內心渴盼的流露之外,難道沒有一分是為了獲得士隱的青睞嗎?“人間萬姓仰頭看”凌駕于萬民之上便是賈雨村渴盼的高貴之極,此時真不知老子的那句“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9] 雨村又作何注解?
在士隱的贊嘆之后,雨村便不失時機的肯定了自己的時尚之學和身處困窘的愁悶,心機細敏至此,卻又不失灑脫自在,我們不得不贊嘆雨村在世路上用盡了工夫。清雅愛才的士隱隨著雨村的機巧一步步走入,一切都在雨村的設計之中,而第一桶金即刻就要掘到。在拿到士隱五十兩贈銀之后,我們看不到雨村從前歲淹蹇至此,今可起身的內心狂喜,卻看到“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雨村的城府之深確是常人無法企及,脂硯齋也在此處批道:“寫雨村真是個英雄”[10],此贊嘆不乏真實!真英雄從不把區區財物縈掛于心,在此處我們看到的是雨村的恢弘氣度與灑脫不俗。
只是,我們還該再往下看:
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11]
雨村與士隱三更酒罷,五更便起身長行,何至急促至此?當然以事理為要不失為堂皇的說辭,也許是雨村從前歲淹蹇至此,現在要只爭朝夕吧。但雨村對于這樣一位恩人竟不及面辭,雖然有幾分大氣和爽快,但未免還是有失事理。此時我們如果假說雨村倉促急行,是因為長久的一個設計今日得成,狂喜之余又怕生變,顧不及其它倒還合情。
二
賈雨村拿了甄士隱的贈銀去了之后,真是世事變遷。元宵佳節士隱的愛女英憐走失,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油鍋火逸,隔壁的士隱家傾時被燒成一片瓦礫場。士隱投奔岳丈不著,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的窮了,暮年的士隱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下世的光景來。后被一僧一道渡化而去,音信全無。世事變遷,一處枯來一處榮,我們再來看雨村這一去之后又是如何: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于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個個都驚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二更時,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12]
我們此時再見的賈雨村,已不是當日之窮儒,而是一個坐大轎的烏帽猩袍的官府,可見雨村的飛騰之兆已現,今已身處萬民仰望的云霓之上了。
賈雨村看到了在門前買線的甄家丫鬟,便派仆從前來傳人問話。雨村的手下個個確是軍牢快手,在小民將歇之時,打的門一片山響,嚇的封家人個個驚慌,不知是何禍事。官府的目中無民,飛揚跋扈之氣勢,確使草民喪膽!試問,雨村對待昔日之恩人尚且如此居高臨下、不可一世,那么對待一般的百姓賤民又不知該如何呢?父母官的威嚴武悍確實令人不可小噓!
再看甄士隱的岳丈封肅見了雨村之后歡天喜地,歡喜的是知府老爺款款與自己訴了舊交,又贈了自己二兩銀子,小民的既卑且賤可見一斑。我們觀者明白,雨村在敘舊交之時并未談及士隱曾有恩于自己,只言是舊日相交,臨別的二兩銀子雖是好意施舍,但終讓人覺得給得不屑與不敬。哎!真是世態炎涼,試想士隱此時若是既富且貴者,雨村對待舊情何至如此不堪?但雨村在此時還尚有令人感慨之處,問及士隱之女看燈時丟了,便留有一句承諾:“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此話發之真心,令人感慨。只是我們還該繼續往后再看。
我們再來看那個曾回顧過雨村兩次的丫鬟今日如何,她是否真是個巨眼英雄,雨村落魄時的紅塵知己?丫鬟在街上看見雨村時,只是“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這丟過不在心上,是因為此人從來也未被放在心上過,正如脂硯齋所評:“是無兒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13] 當日得雨村眷戀的這一丫鬟,原來名叫嬌杏,我們再看脂硯齋在此處的批文:“僥幸也。托言當日丫頭回顧,故有今日,亦不過偶然僥幸耳,非真識得塵中英杰也。”[14]原來雨村所眷顧的這一女子并非巨眼英雄,只不過是僥幸罷了。
這一女子因為偶然的回顧,又有怎樣的僥幸呢?我們再往下看: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冊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15]
第二日雨村答謝甄家娘子兩封銀子、四匹錦緞,剛剛讓人有一些感慨,卻又有一封雨村的密信緊隨其后,原來是要討嬌杏作二房。脂硯齋在此處批道:“謝禮卻為此。險哉,人之心也!”[16]不禁讓人剛剛有一些暖意的心里又是一涼,此人之心真是讓人涼透肌骨!得了嬌杏之后,雨村乃封百金贈封肅,可見此金是為今日之情,而非昨日之誼。哎!真是世態冷暖讓人唏噓!
卻說嬌杏對雨村本自無情,可雨村還記得他日眷戀之意,因此便弄出了這樣一段姻緣。試想雨村與嬌杏之情若在前日已得發散,嬌杏果真也對雨村癡迷愛憐,不知今日可否還有此一段姻緣,此情也許早已被雨村拋舍。雨村顧戀此情是因此情始終未發,便為他提供了無限想象的空間,這情并非是對嬌杏的愛憐,而是對落魄之時的自憐自賞之意罷了。他們之間實實在在不曾存在過愛情,可偏偏這一對沒有互相愛戀的人,卻成就了美滿的姻緣,真是令人可感可嘆啊!“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是僥幸,亦是對窮通貴賤的調侃。
三
雨村如今已是萬民之上的父母,云霓之上的官府了,他在這官場仕途中暢游得是否愜意,我們只是往下再看: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干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17]
如果沒有士隱前日的贈銀,就沒有雨村今日的知府,不過這已是舊事,我們且扔過不提。如今雨村在知府的位子上“雖才干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為什么有優長的才干,就未免要有貪酷之弊?才干優長本該是好事,貪酷當然是壞事了,為什么做了萬民的父母之后,這好與壞就不舍不棄了,他們為何總是如膠似漆的出雙入對呢?這才干是怎樣的才干,這才干又是怎樣不分善惡的技能?它為什么能匍匐在貪酷之下亦步亦趨呢?
雨村升了知府不到一年,便被上司作了一本,龍顏大怒,即批革職。只是雨村的革職并非因為貪酷,若是因為貪酷,他為何能如此坦然的“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為何并無官員來查他的經濟來源哪些正當,哪些不正當呢?看來貪酷并非丟官的原因。前文交代雨村家業已盡,可坐知府不上一年,雨村重整家業已經有了新的氣象。可見為官的好處和實惠絕不可小看,這實惠大概早已是人人盡知的吧,并不該有什么驚奇之處!
那么雨村丟官的真實原因應該是“恃才侮上”吧,雨村躊躇滿志剛涉仕途,這仕途之路乍看繁花似錦,可在這熱鬧的景象之后又有多少荊棘密布?雨村雖敏慧狡黠,但因尚未完全脫卻文墨之人的恃才狂狷,便為自己招來禍患。仕途之路的升沉榮辱,絕不會是由百姓子民決定,而是由上司決定,如果不透徹這個簡單的道理,那在仕途之路上就還是個門外漢。雨村雖狡黠,但在仕途宦海中還是不夠穩練。上司參他的“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雖有屬實之情,但終究不過是給皇上看的說辭。皇上英明,當即革了雨村這個貪官的職。
再看雨村被革職之后,“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作者雖只用了這么簡短的一句,但我們若是稍作分析,便可得知雨村絕不是因為自己為官時的貪酷而慚恨。如果雨村是因為自己貪酷而愧悔的話,那么這是良心的覺醒,這良心的覺醒就不得不表現在顏面之上,就不得不表現在行為之中,因為這樣的慚恨才是觸動內心的真實的慚恨。雨村的慚恨只是因為自己在宦海中鋒芒太露還不夠穩練,因此這慚恨絕不會表露,因為這樣的慚恨與心無關,與事有關。雨村對參了他的上司一定是有怨恨的,只是這怨與恨都不該寫在臉上,因為雨村畢竟不是一個孩子。雨村完全清楚自己是因為在仕途中的不成熟而招致此禍,如今既已革職,也無須再買上司的帳,自要嬉笑自若,這是給政敵的一個姿態,是雨村在心理上不曾潰敗的明證。
賈雨村被革職之后,本該有很多種生活可以選擇,但他為何選擇了“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難道曾在宦海中沉浮的雨村如今真有了詩人的放曠嗎?帶著疑問我們只需往下再看:
那日,偶又游至淮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并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18]
世間萬象,信息如麻,每個人都只會揀取對自己有用的信息,賈雨村亦是如此。雨村游至淮揚地面,對他最有用的信息便是聞知今歲欽點的巡鹽御史是林如海。鹽從來都是皇上親管的物資,巡鹽御史決非一般的官員,乃是天子腳下的近侍。恰巧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雨村決非一般無謀無略之人,雨村在看似閑談隨意中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是隨便之舉,都有他的深謀遠慮。我們只需往下再看謎底自會揭開。
自雨村作了林如海的西賓之后,一載的光陰在閑適中度過。正是忙中偷閑,我們正可從賈雨村的閑情野趣、高談闊論中窺探他是何等的俊杰人物。
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后便出來閑步。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19]
雨村飯后閑步,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這“賞鑒”兩字確是透出了雨村的清雅與高妙,在這閑暇之中雨村或許真的有了幾分超然的意趣。當雨村游至“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卻見有一座“門巷傾頹,墻垣朽敗”的廟宇隱于其中,此寺名“智通寺”,又有一副破舊的對聯,看了對聯雨村只是覺得這兩句話大有深意,但這對聯的意思到底深在哪里,大概雨村自己也并不清楚。雨村走入寺內見一龍鐘老僧煮粥,問話也是答非所問,雨村便不耐煩,出了寺廟。雨村雖懷著試探之意而進,卻一無所獲而出。這卻是為何?或許此廟真的空空如也,這虛空與靜謐中沒有雨村所尋之物,因此雨村便不耐煩了,這不耐煩是火氣是燥氣,怎可與那虛靜的宇宙之氣相通?超脫凡俗之僧人的言語,雨村無從聽懂,塵世的無明火氣早已把雨村的智慧遮蔽,即使遇到先覺之人,即使走到了智通之地,他的肉眼凡胎也并未識得。清雅與高妙也許在行為上還可學得一時,但終究不是證得的本心,實乏后力,對于這鄉間的野趣,雨村終究不是一個真正的鑒賞者,只不過是路過的一個游客罷了,他與生命的真實與覺悟確實還有著一段不近的距離。
雨村走入酒肆卻遇到了舊日相識冷子興,在這村野的冷清之處,興致所及,閑談助酒之語卻偏是京中的繁華氣象。清冷與熱鬧交相呼應,互為表里,乾坤變化的奧妙都盡在此處了!
我們只是再看:
……(雨村)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20]
雨村在酒肆里遇到了都中的舊交冷子興,這兩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他們的友誼是怎樣的友誼呢?雨村贊賞冷子興是一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冷子興的作為乃是開了一個古董行的貿易,大本領當然是因為生意的原故常會與都中的權貴有所交接。再看這子興又喜雨村斯文之名。雨村斯文的名聲確已遠揚,這名聲正可被他人敬羨,用來沽名釣譽。這姓賈之人與姓冷之人的投機之處乃在于皆為追名逐利而來,他們的相交乃源于可互相利用互相捧場的實用主義,利與名才是他們友誼的真正紐帶。我們再看此二人相見之后的言談: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么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21]
雖然身處山村野趣之處,但心中的熱鬧與繁華卻無法與這清淡和諧。雨村開頭便直從京中的新聞問起,可見心中未曾片時離開過那繁華的所在。再看子興也偏是從貴同宗說起,世路中人不但會投其所好,更會附會穿鑿,因同姓竟可同宗,真是令人一笑。脂硯齋在子興之語后批道:“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22]這小人的才干確實令人瞠目。我們再看雨村對這附會而來的同宗又是如何做解?雨村款款而談,卻從東漢論起,終究考證出來確系同宗!脂硯齋也評道:“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23]從前文我們已知雨村“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雨村是因無族中可靠,才去京中考取功名。此時因羨慕榮國府的繁華,雨村竟考證出同宗來,此話何止是欺人,簡直是無恥。而此二人的友誼卻是在這一拍一和中相契合的。
再下來冷子興演說了榮國府的人口興衰,當談及賈寶玉銜玉而生的奇異與行為的偏僻怪誕之時,賈雨村對天地生人有一番精彩的評論,實在讓人叫好稱奇。大概世間所有的才干特長都不及擁有識人的眼力吧,我們且來看雨村的這一篇精辟的宏論: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24]
雨村一篇宏論概括了天地萬物之發微,道出了窮通富貴之時變,實在精辟而深透。混沌初開,陰陽交感生育萬物,所生萬物皆稟賦陰陽二氣而來,或可稱之為大仁大惡。歷史興衰,則有應運應劫而生,此乃時變。應劫而生者為大惡,時運沒落道義不存,邪氣流蕩充塞朝野,侵浸君心駕御權利,萬民涂炭。應運而生者為大善,世界光朗明燦,德慈加被萬物群生,為君者無為無欲,唯以和風甘露灌淋萬物,萬物得以養育,萬民得以歡暢。一個民族興衰的根本在于善惡對權利的駕御,一個世界的和諧與苦厄,亦在于善與惡的角逐。這角逐兩不相讓,未有片時停歇,正是“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難舍難分,這便是我們身處的世界,這便是我們渺小自我所要面對的世界。一花一世界,我們每一個人又都是一個小小的宇宙,這小小的宇宙里正邪二氣亦是片時不停的交互作用。這二氣入于胸中,發散而出者,或可成清雅才俊之秀,或可成情癡情種之美,不一而足。萬萬人品皆秉承著這陰陽二氣的造化而生,真是一生萬物,萬物含一,宇宙的精妙與恢弘全然都在這一草一木,一花一人之中了!最精微的魂魄里交感著善惡,最恢弘的宇宙里亦交感著善惡,這一內一外的互相交感與融匯,只原于此陰陽善惡二氣,有情萬物變幻繁復,皆生于此亦皆歸于此。
雨村講出的是真正的至理,對這陰陽造化,善惡二氣,雨村又是如何取舍的呢?“成則王侯敗則賊”便是雨村對善惡的總評,善擁有神力,而惡擁有魔力,雨村并沒有棄惡從善,僅僅只是崇尚力量。雨村將現實的功利成敗凌駕于善惡之上,一切服從于既得的利益。難道只有現實的利益可以給我們帶來滿足和快樂嗎?難道現實利益所得到的快樂會永久不逝嗎?難道快樂和幸福不是心靈最深處的感受嗎?難道邪惡也會帶給我們內心長久的快慰嗎?難道不選擇走向崇高的善就一定不會滑向黑暗的惡嗎?生命必須作出抉擇,僅僅只是崇尚力量是多么的盲目和愚昧啊,盲目和愚昧會將生命引向暗處,如果這力量是邪惡的力量,即使你臣服在它的腳下,這力量仍會將你碾得粉碎!
所有的知識都只在思維領域,它只是我們要用的工具,對善惡的抉擇才是靈魂的根本問題,它決定生命的去向。如果我們還不懂得取舍,如果我們還未選擇真正的去留,那就只會被世俗的滾滾濁流席卷而去,或者你會被邪惡的魔王俘虜,那么你的一切才干都只會將你更快速的引向黑暗!
雨村是有才干的,雨村的肚中既有寒窗苦讀得來的知識文墨,又有能識人之高低的眼力,既有斯文的美名,又有識時務的狡黠,那么這些都怎樣被雨村所用呢?我們只需往下再看: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
方欲走時,又聽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
……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25]
賈雨村東山再起的機會已經到了,在看似閑暇中所鋪就的人際之路,此時正可一用。雨村聽到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便忙忙的與舊友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脂硯齋在此處批道:“畫出心事”[26],真真這才是雨村片時也未曾忘的心事,一切的鋪墊,一切人際的網羅,都只為等待此種機會的出現。抓住這一機會才是雨村的大事,看清了邸報之后,次日,雨村便面謀林如海,當然是要“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待林如海一口答應并代為籌劃之后,賈雨村便又以極其謙遜的口吻打聽賈政的官職,待得知賈赦現襲一等將軍,賈政現任工部員外郎之后,心里才信了昨日子興演說的榮國府之言。可見賈雨村與榮國府的賈家實在并非同宗,只是同姓而已。但這同姓對雨村已經足夠,仕途宦海的鉆營即可由此處進入。此時雨村對林如海的安排怎能不“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呢。再看雨村隨黛玉進京,依附黛玉而行,脂硯齋在此處批道:“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27]看到此處雨村曾相托友力,盡力謀得巡鹽御史之西賓一職的謎底已經揭開。
我們再往下看: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28]
在名與利的世途中,最高超的運作乃是資本運作,而在資本運作中高超的不是財力資本的運作,而是人力資本的運作。雨村的第一次成功便源于此,他的獵物是不甚富貴,但也可稱望族的甄士隱,在此處雨村掘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正是這第一桶金將他送上了仕途。林如海是他人力資本的第二次運作,這次運作的成功讓他在仕途上大大的往前跨出了一步,這樣的成功已非昔日可比。如何走進賈政,如何與榮耀崢嶸的賈府相近,這便是雨村要運作的第三步。借著這榮耀,雨村要平步青云就絕非難事,成功的運用人力資本,目標明確的進行鉆營,便是雨村選擇的一條最有效最快捷獲取功名的路徑。所以在拜望榮府之時,雨村已經遞上了宗侄的名帖,這同姓確已是同宗了。雨村的才干怎能不令世人驚嘆!
四
一切的才干和專長都要看是為誰而用。所有的知識與才能都屬于知識與技術的層面,它們不涉善惡,若是被善所用便會普照萬物,廣大善行;若是被惡所用便會荼害生靈,攪擾清寧。
賈雨村雖然是有才干的,但我們也看到他的生命是有缺陷的。他傾慕繁華富貴,想要贏得功名,博取他人的仰慕;他對自己的自戀自憐終究不是愛的真諦,內心的狹隘與自私使他的心靈中缺乏真正的愛意;他對曾經有恩于自己的甄士隱并未特意圖報,不過此時還沒有特別的傷害;他為官之時雖欲望重濁、行為貪婪,但還未鑄成傷天害理的大錯。曾經的雨村雖還遠沒有找到生命的真實和自我的本心,但他終究沒有做過什么損人的大惡之事。雨村只是被欲望的繩索束縛,他也從不想掙脫這欲望的繩索,他或許從來都不曾意識到這欲望會是繩索。他只是想到這欲望之海中去暢游一番,好好的領略一下富貴與繁華。雨村的選擇會將他帶到幸福的彼岸嗎?雨村的選擇會實現他人生的價值嗎?雨村的選擇能帶給他生命深處那持久的快慰嗎?
因為人力資本運作的成功,賈雨村如今已是金陵應天府的父母官了。此時的風光已非他日可比,在這繁華熱鬧的所在雨村的眼界亦已大開,所結交的朋友幕僚已是名門高官了,今日之雨村已絕非前日之可比了!我們且來看雨村到任辦的第一件案子卻為何事:
如今且說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兇,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簽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只得停了手。[29]
雨村上任辦的第一件案子便是一起人命官司,是金陵一霸的薛家為爭買一婢而毆死人命,原告雖告了一年的狀,兇身主仆卻仍舊無影無蹤。雨村聽了大怒,怒的是朗朗乾坤,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青天在上,知府的威力怎能如此遭人挑釁?這一怒也是我們心中的一怒,人命關天,怎能讓兇犯如此逍遙法外?知府辦案捕拿兇犯,門子為何物,竟可在一旁使眼色不令發簽,實在令人疑怪!我們往下再看:
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只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30]
原來這門子竟是甄士隱家隔壁,雨村曾寄宿過的葫蘆廟里的小沙彌,世事變遷實難預料,耐不得清冷的小沙彌卻喜歡輕省熱鬧的門子生意,真是世事變化總是在人的臆想之外。門子見到曾經潦倒的故人如今已如此光耀,巴不得前來奉承,只是不知這奉承是否一定會給自己帶來福利,這且是后話。雨村忽然面對貧賤時的故舊,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這“貧賤之交”雨村到底是怎么個“不可忘”法,我們還需往后再看。只是此時我們先來看這門子是因何故不令發簽: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31]
這門子到底是故舊,為雨村的官位長遠著想,直從這“護官符”說起,我們從前只聽說過有神佛加持的“護身符”,可不知世上亦有富貴之人加持過的“護官符”。此“護官符”竟可與彼“護身符”相提并論,可見其加持的力量竟可與神圣比肩。雨村不得不去細聽這“護官符”上所列的各路神圣,宦海之深,深不可測,雨村如何能觸犯得了這些神圣?雨村曾因得罪了上司而得到丟官的禍患,如今好不容易重入仕途,怎能還在舊處摔倒,那雨村就真是妄稱俊杰了!
原來此一案情實無難斷之處,只是兇犯乃是“護官符”里的人物,取舍是在于官位與人命之間,故而難斷。雨村心下已明,但卻偏要做成糊涂,只問門子該如何了結此案。大概身為一省知府的官員皆會如此吧,棘手的事情并非需要親歷親為,清廉的名聲尚需,糊涂的案子也難免,這糊涂的案子其實都是手下的侍從遮掩了大人的眼目私自造就,即若事發,自有替罪羊去領罪,大人的疏漏只在監督下屬不力之上,難成大責。唉!宦海中的人心是何樣的人心!人心竟可墮落到如此黑暗卑劣的地步!蒼天也會落淚,蒼天也會悲憫!
我們往下再去看這案子的來龍去脈: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后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32]
這薛公子是何許人也?他只是那“護官符”里的一個霸王而已,他竟可以打死人像沒事兒一樣,仍按計劃長行去了。原來打死人命對薛公子來說只是些些小事,竟不值一逃!鄉紳之子的性命尚如同草芥,草民之性命又何以堪?世道若此,天理何存?我們當為眾生一悲,亦為眾生一哭,更為同為我們一樣的草民百姓一嘆!
世態炎涼!讀到此處雖已心驚肉跳、涼徹肌骨,但我們仍需打點精神、硬起頭皮往下再看:
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33]
原來被拐賣的丫頭竟是甄士隱丟失的寶貝女兒,世上竟有這么巧的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因為甄士隱曾在雨村潦倒之時伸出了幫助之手,這幫助改變了賈雨村后來的命運,士隱對雨村之恩絕非一般的小恩小惠,即使葫蘆廟里的這個故舊也知道甄士隱乃是現在這個賈大人的大恩人。雨村也曾對英蓮的姥爺承諾,要動用手下的番役一定探訪出英蓮的下落。娶了嬌杏后也安慰甄家娘子要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的下落。尋訪士隱曾丟失的千金小姐,雨村從未推卸過,只是人海茫茫如大海撈針,若許年過去了,竟無下話,今日可巧,竟碰在雨村手上!
我們再來看曾經的嬌養小姐英蓮,被拐后的這七八年來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后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后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里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34]
曾經的嬌養小姐如今已經被拐子打的怕了!英蓮命運竟如此不幸,誰讀到此處心頭能不為之一顫呢?被賣已是極不幸的事情了,但英蓮卻從心中發出了“我今日罪孽可滿了!”的感嘆,試問誰聽到這樣薄命的故事能不淚濕雙襟呢?再看那買她的馮公子命三日之后再過門,她又轉有憂愁之態,僅三日竟都如此難耐,這讓我們不敢去試想英蓮這七八年的歲月是怎樣煎熬著過來的!唉!天下竟有如此不如意之事!天下竟有如此薄命的女子!蒼天有眼否?蒼天無眼否?英蓮薄命至此竟還不是了局,第二日又被賣給薛家,苦海里的一點歡欣一絲希望又這么轉瞬即逝了!英蓮無過亦無錯,為什么不幸總是一次又一次的降臨在她的頭上?不幸的命運是惡的魔鬼,她最愛在柔弱者面前展現它的力量。我愿用整個身心為英蓮祈禱,我愿大善的神力能將這惡魔降伏,轉變她不幸的命運。而這轉變命運的權柄此刻正掌控在賈雨村的手中!
雨村聽了,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35]
雨村聽后也發了一番感嘆,感嘆的是孽障的遭遇、薄命的兒女,對于這件不幸的事情,雨村竟全然是一個局外人的樣子。此時的雨村為何官威全無,所發之感嘆竟如同一個草民匹夫的感嘆?再看雨村說道:“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不知為何,雨村的這“不要議論他”的幾個字中,讓我們心中生起了不祥的預感。難道雨村所執掌的權柄利器也會在富貴霸王的面前癱軟在一旁嗎?我們還是再往下看吧:
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后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36]
此案該如何判斷?原來最好是做個整人情,馮淵的一死不值什么,英蓮的不幸亦不值什么,當日士隱之恩和今日賈府之恩怎可并提?皇上的隆恩雖重,但廢法保官才更識時務。賈雨村狡黠穩練,力量對比的懸殊可見,對信奉“成則王侯敗則賊”的雨村來說,這樣的取舍其實并不十分費力。但良心不會輕易的全然泯滅,只要還有一息的良心尚存,為惡時就總要起用一個偽善的面目,這個假象是給良心的一個安撫,亦是給他人看的一個堂皇。世間的邪惡總是讓人們感到沮喪和絕望,為惡之人的感受也一定難逃這兩種感受,那么我們在此刻要問,為了尋找生命中的快樂,為何卻不知不覺的一步步走向了它的反面?是欲望和貪婪讓我們身陷生命的泥潭,是邪惡的魔鬼趁機要來掌控我們的靈魂!
在世路難行的污濁之處,不是每個人都有力量改變這污濁為潔凈的,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拒絕用自己的雙手將這濁臭潑向他人,潑向沒有被污染的圣潔之地。面對邪惡當我們無力做些什么的時候,我們至少應該用沉默來保持自己的潔凈,而不要被欲望驅使著將靈魂出賣給惡魔。我們看到了雨村為了榮華與富貴,為了自我欲望的滿足,為了他人眼中的敬羨,一步步的走向了浮華,而他走向浮華的代價卻是將自己的靈魂一次次的出賣給了邪魔,使靈魂滑向黑暗的深淵。這是生命最大的不幸!
我們再看雨村三思后結果又是如何: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么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兇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癥,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余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話說。[37]
門子出的主意當然是千妥萬妥的,雨村所言的不妥只是在壓服口聲上。這樣的一段對話將我們一下子置身于黑暗的地獄,誰說只有死后才有輪回?難道我們在此處不是看到兩個生魂深陷地獄的黑暗嗎?
再看暴病身亡的假文書竟可由族中和地方共呈,這黑暗丑惡的地獄那里只是這里獨有,原來處處皆有!生命如此之不幸,這無邊的地獄苦海他們什么時候才能走到盡頭?再看身為一省知府的賈雨村胡亂斷案竟也可扶鸞請仙,當眾愚民!草民至下至弱,權器至上至強,可老子偏要說:“堅強處下,柔弱處上”[38],不知何意?雨村也曾飽讀詩書,也許對這句話有著他更為獨特的理解吧。但無論怎樣理解,你一旦偏離了“道”,那么就一定會滑向黑暗,生命中的黑暗會給自己帶來不幸,但若掌控了權利的重器這不幸就會擴大,殃及眾生。靈魂里黑暗的深淵并非幾個光燦燦的金元寶所能照亮,生命里這深重的罪孽實在太難救贖!
再看次日雨村是如何斷了此案: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39]
雨村徇私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后,急忙作書兩封給賈政與王子騰,謙卑之語盡顯心意。再說這故舊門子的下場,他為今日顯赫的雨村效勞得真是鞠躬盡瘁,充當幫兇也不遺余力,本想撈得一點實際的好處,不料卻遠遠的被充發了。他的禍患全是因自己的愚蠢和邪惡所招致,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以為靠近有權力的故舊會給自己帶來好處。今日的既富且貴者最厭惡別人知道并提起自己往日的貧賤,行惡造孽者最害怕別人知道這丑惡的勾當,你若不幸知道了這些,最好是走到這些富貴者的視線之外,也許尚可自保,但若想因此靠近撈取好處,那么你在被利用完之后,就會被碾得粉碎!
賈雨村在這深不可測的宦海之中已經嶄露頭角,此刻他已實現了“人間萬姓仰頭看”的抱負了,凋零的家業已經重整,雨村再去還鄉已是錦衣繁華了,草民鄉里誰也不可小覷這重器在手的賈雨村了!但是只要雨村心中沒有找到寧靜,他就絕不會找到永恒的快慰,他只是會一次又一次的在高低與貴賤中沉浮,這樣的沉浮沒有止境,在這沉浮中得到的快樂會轉瞬即逝,痛苦卻恒長不去。雨村如今雖已是萬民之上的至尊至貴者了,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還有一重重的天在雨村的頭上,在他們的面前雨村仍是卑賤者,這樣的路途沒有盡頭,這樣的路途走下去永遠也找不到快樂!對自我生命的終極關懷與歸宿,雨村從來都不曾仔細想過!他從未真正的關心過自己的福祉,他只是一個被世俗的濁流席卷而去的脆弱的生命!
五
賈雨村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了邪魔,他雖然是在萬民仰望的云霓之上,但仍是更為富貴者的奴仆。賈雨村被名韁利鎖緊緊的捆綁,他是欲望的奴仆,他是浮華的奴仆,他是權貴者的奴仆。無論你擁有世間怎樣榮耀的權利和財富,只要你還是個奴仆,你就沒有自由,沒有自由的人談不上快樂!這樣的生命真是不幸!
雨村是一個有才智的人,他將自己的才智完全為功利所用,他邁向仕途之路的每一步運作都是成功的,這里有他的狡黠,但亦有他的才智。失敗可以毀滅一個人,成功亦是!
當雨村將權力的重器掌握在手中之時,他卻完全沒有駕御的能力,欲望成了主宰,欲望駕御了權力,為人最高貴的良善和靈性被擠壓得無處立足。快樂和幸福完全是內心深處的享受,當生命淪為欲望的奴仆,那么真心就會死去,沒有了真心,真正的快樂和幸福就沒有了立足之地!
生命中那本該深刻的快樂此時淪落為欲望的滿足,這欲望的滿足稍縱即逝,而緊跟其后的失落卻有更深重的痛苦。欲望的滿足絕不是快樂,因為這樣的感受既不深刻也不恒久,還要付上更沉重的痛苦作為代價。當你被欲望駕馭,而你的手中又執掌著權力重器的時候,這將是一件最不幸的事,因為權力的力量不但會給你帶來不幸,亦會給他人帶來不幸!你靈魂的罪孽深重難贖,你早已與快樂無緣!如果你不能駕馭權力走向善和愛,那么權力就會利用你的欲望讓你墮入生命的黑暗,將你的靈魂賣給惡魔做奴隸。欲望的惡魔用浮華與虛榮作為鞭子,時時鞭打你的靈魂,驅使你離開真心走向黑暗,它會給你帶來一系列的災難,直至滅頂之災到你的頭上,這時他將毫不猶豫地棄你而去,留下你孤零零的靈魂在冰冷的黑暗里。
我們再來看為官多年后的雨村,他有著怎樣的靈魂,怎樣的不幸和怎樣的罪孽: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么風村,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里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么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么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么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40]
當日的窮儒經過十余年的宦海沉浮之后,如今已墮落到此種田地,人性的善在他的生命里泯滅了!生命中善和惡的博弈并非一天就能分出高下的,走向善需要一點一點的積累,滑向惡亦需要靈魂一次又一次的墮落。在每個靈魂的面前都有兩條路,這兩條路一次又一次的在生命里出現,給我們機會,讓我們選擇,這樣的選擇可將我們帶入光明或是黑暗。每一次正確的選擇之后都有獎勵,內心的快慰和自在會從善中升起;每一次錯誤的選擇之后都有懲罰,內心的焦灼不安失落和痛苦,這是善與惡對靈魂的回報。我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后果,沒有人可以逃脫!
也許我們可以為雨村的墮落找到借口,因為他身陷污濁的宦海,身不由己。其實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為自己的墮落找的借口,這借口亦是那個門子曾為雨村找的借口,正是這樣的借口使我們的靈魂陷入不潔之地!
不如在此處讓我們讀幾句《圣經》的話語,透徹我們生命里善惡的糾葛,指引我們迷茫的靈魂:
犯罪的真根苗是私欲 我們知道:法律是屬神的,但我是屬血肉的,已被賣給罪惡做奴隸。因為我不明白我作的是什么:我所愿意的,我偏不作;我所憎恨的,我反而去作。我若去作我所不愿意的,這便是承認法律是善的。實際上作那事的已不是我,而是在我內的罪惡。我也知道,善不在我內,即不在我的肉性內,因為我有心行善,但實際上卻不能行善。因此,我所愿意的善,我不去行;而我所不愿意的惡,我卻去作。但我所不愿意的,我若去作,那么已不是我作那事,而是在我內的罪惡。所以我發見這條規律:就是我愿意為善的時候,總有邪惡依附著我。因為照我的內心,我是喜悅天主的法律;可是,我發覺在我的肢體內,另有一條法律,與我理智所贊同的法律交戰,并把我虜去,叫我隸屬于那在我肢體內的罪惡的法律。我這個人真不幸啊!誰能救我脫離這該死的肉身呢?感謝天主,借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這樣看來,我這個人是以理智去服從天主的法律,而以肉性去服從罪惡的法律。[41]
讓我們掙脫這屬于欲望的罪惡吧,讓我們獲得生命的自由和自在吧,讓我們用自己的生命力量去斷除惡,走向善吧,因為只有那里才有生命的快樂!賈雨村在這仕途的浮華中陷落了!還有無數個脆弱的生命在雨村陷落之處前赴后繼的死去了,雨村是這眾多死難者中的一個標本。“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一條無法顛覆的真理,我們的生命只有一次,他是那么的寶貴,我們應盡全力去享用生命里更深刻更持久的快樂,而不是成為欲望和罪惡的奴隸!
走向善是需要力量的,走向快樂是需要探索與思考的。只有善意和愛意會帶給自我和他人快樂,只有這種快樂會持久而深刻!愿我們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真正的福祉負責,擁有一次快樂和有意義的人生!
讓我們在《依沙奧義書》的智慧里結束此文吧,愿他能給迷茫的生命以警示和指引:
世俗世界為無明的黑暗所覆蓋,凡殘害自性者都會墮入此暗無天日的世界里。[42]
注釋:
[1] 《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一回,11頁。
[2] 《紅樓夢》第一回,7頁。
[3] 《紅樓夢》第一回,11頁。
[4] 《紅樓夢》第一回,11-12頁。
[5]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一回,第88頁。
[6]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一回,第89頁。
[7] 《紅樓夢》第一回,12-13頁。
[8] 《紅樓夢》第一回,14-15頁。
[9] 老子《道德經》,《道經》第八章。
[10]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一回,第91頁。
[11] 《紅樓夢》第一回,15頁。
[12] 《紅樓夢》第一回至第二回,19-22頁。
[13]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一回,第94頁。
[14]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二回,第100頁。
[15] 《紅樓夢》第二回,22頁。
[16]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二回,第100頁。
[17] 《紅樓夢》第二回,22-23頁。
[18] 《紅樓夢》第二回,23-24頁。
[19] 《紅樓夢》第二回,24-25頁。
[20] 《紅樓夢》第二回,25頁。
[21] 《紅樓夢》第二回,26頁。
[22]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二回,第104頁。
[23]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二回,第104頁。
[24] 《紅樓夢》第二回,29-31頁。
[25] 《紅樓夢》第二回至第三回,34-37頁。
[26]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三回,第115頁。
[27]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三回,第116頁。
[28] 《紅樓夢》第三回,37-38頁。
[29] 《紅樓夢》第四回,57-58頁。
[30] 《紅樓夢》第四回,58頁。
[31] 《紅樓夢》第四回,58—60頁。
[32] 《紅樓夢》第四回,60—61頁。
[33] 《紅樓夢》第四回,61頁。
[34] 《紅樓夢》第四回,61-62頁。
[35] 《紅樓夢》第四回,62頁。
[36] 《紅樓夢》第四回,62頁。
[37] 《紅樓夢》第四回,62-63頁。
[38] 《老子》第六十七章
[39] 《紅樓夢》第四回,63-64頁。
[40]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662-663頁。
[41] 《羅馬書》第七章14節-25節。
[42] 《依沙奧義書》第三偈誦
2007-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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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08-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