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前兩年有些關于《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批評意見,但我仍然相信它是這些年中的一本頗有影響的好書。它或許是文化轉(zhuǎn)型的標志之一。書中復活了陳寅恪還有他堅持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還復活了一大批特具文化意蘊的人物。冼玉清(1894~1965)就是其中的一位。她是受人敬重的詩人、學人和教授,她的獨身選擇和冰清玉潔的氣質(zhì),她的瑯玕館所懸集杜詩聯(lián):“瀟灑送日月,寂寞向時人”,似總讓人覺得她有點不同尋常。秦牧回想他印象中的“冼姑”:“穿的是綠袍,綢衫褲一類的中式服裝,大都是陳舊的,但非常整潔……她有時也往髻上簪一朵鮮花。你和她接近了,會隱約感到她有一點兒封建時代閨秀作家的風范。”(《關于嶺南女詩人冼玉清》)秦牧的這種感覺很能把握住冼玉清的某些精神特質(zhì),而這種精神特質(zhì)又可能源自寬裕的家庭環(huán)境、新式教育(教會大學)的啟迪與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她在四十至五十年代與陳中凡教授(1888~1982,原名鐘凡,字覺圓,號斠玄,先后執(zhí)教于北京大學、暨南大學、中山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南京大學)的通信,似也能印證一點,但更有意味的是,這幾封信是冼玉清在動蕩和變革年代的一段傳記,可與《冼玉清先生年表》(莊福生撰)相互補釋,同時亦可作文辭雅致的美文來讀。要了解現(xiàn)代學人生活風貌,或者是寫嶺南大學校史,這些信札也是難得的材料。
冼、陳之結(jié)交,大概在1934年至1935年間,其時陳任廣東大學文科學長,冼任教嶺南大學。現(xiàn)存冼致陳函札起自1940年2月1日,迄于1950年5月1日,共七通,散見于《陳中凡年譜》(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及《清暉山館友聲集:陳中凡朋友書札》(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年譜》中所錄信札頗有簡省之處,后得陳中凡弟子吳新雷教授之助,得以補全,在信札中用〔〕表示,以表謝意。又,陳智超編注《陳垣往來書信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亦收有冼玉清致陳垣(1880~1971)函札四通,起自1946年3月8日,迄于1950年5月18日,亦可與致陳中凡函札并觀。
(一)
斠玄先生:
前奉大教,囑介紹石太始教席。彼此讀書求道,意味相投,未有不關心者。已向港大及嶺大當局說項,均無反響。大抵今之辦學者,均有其囊中人物,其他奇才異能亦不易見賞,可勝浩嘆!徐信符君與太始交誼最篤,據(jù)云汪氏專席,今年亦不續(xù)聘,緣汪妻講究西化,而石則痰涎滿地,習慣不合,賓主遂不相安云!此系個人私事,以先生長者故不諱言,乞恕其戇!現(xiàn)太始已遷港九龍,專教補習班,報紙已大為吹噓,當可維持現(xiàn)狀,知念順聞。廣州陷后逾年,搶劫不絕。藏書家之書籍蹂躪無遺,此種文化之損失真不可以數(shù)計。亦有奸人運港求售者。玉清不忍過問矣。一月二日手示及論詩五古收讀。此詩可抵一部詩史,有功士林,可佩。譽虎丈籌辦一廣東文物展覽會,夏歷正月十五開幕,征求專題論文。玉清現(xiàn)正忙于撰稿。附詞稿,可見此間老輩吟興尚不寂寞。
即請
大安!
晚冼玉清上二月一日
(見《年譜》第49頁)
此信寫于1940年2月1日,其時冼玉清在香港。據(jù)莊福生《冼玉清先生年表》所示,1938年10月12日,日寇于大亞灣登陸向廣州侵犯,嶺大宣布疏散(一部分到香港,一部分到曲江),10月21日廣州淪陷。冼玉清避難澳門,后至香港嶺南大學分校講學。1939年春,她自題所繪《海天躑躅圖》:“……嶺南大學遷校香港,余亦隨來講學。棲皇羈旅,自冬涉春,如畫青山啼紅鵑血。忍淚構此,用寫癙憂,寧作尋常丹粉看耶!”可見其心境。冼玉清是有名的藏書家,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有詩記之,稱其“跋書何讓沈虹屏,辨畫真知管道升”。此次日寇入侵,其藏書所遭受之厄難,她在稍后的詩文中亦有記錄,如其舊體詩集《流離百詠》中有《缺書》一首云:“一編得似荊州重,幾卷探來鄴架虛。苦憶瑯玕舊池館,蕓香應冷子云書”。詩后有注“瑯玕館為予藏書處,精槧甚多,亂后不知下落”。(見陳子善《流離百詠和冼玉清的信》)到1946年3月她給陳垣的信中猶言:“敝齋書損失極大,尊著可以檢贈者,將來望賜我一份也”。曾執(zhí)教嶺南大學的徐信符的藏書樓名南州書樓,冼玉清1935年編有《南州書樓所藏廣東書目》,書樓此次亦遭重創(chuàng),一部分珍本書移運香港,后葬于海水,存廣州者遭日寇掠賣。信中所提“廣東文物展覽會”,是1940年2月以葉恭綽為主任委員的中國文化協(xié)進會在香港馮平山圖書館舉辦的。葉恭綽“在港極力倡導西南民族文化,一時風氣丕變,因與同人舉辦斯會,以‘研究鄉(xiāng)邦文化發(fā)揚民族精神'十二字為主旨,苦心搜求各地出品,雖交通困難,經(jīng)費短絀,卒于兩閱月征得出品五千余件,開會五日閱覽者凡十余萬人,為港地向所專有”。(見《葉遐庵先生年譜》第367頁,1946年印本)冼玉清對嶺南文獻深有研究,此次被聘為展覽會籌備委員會委員。冼玉清所撰之文,可能就是同年12月刊于《廣東文物》的《廣東鑒藏家考》。
(二)
斠玄先生:
九月廿七大示夾入七月廿七航函均悉。敝寓在般舍道十二號,而信封寫十三號,故不遞到,然終以寫學校地址為佳大駕不能東返,未嘗不嘆造物弄人,安之可耳。玉甫丈時有晤面。云史丈為題舊京春色卷甚佳。聞石太始已返廣州,任廣東大學校長(即前中大)。蓋汪政府極力羅致人才,而石又窮。餓死非人所能堪。愧無廣廈萬間以庇寒士,故亦不為刻酷之批評也。(人以漢奸目之。)八月二十八日玉清失眠怔忡之病,逾月未痊。此中痛苦不必向過來人縷述,至今仍未照常工作也。
玉清復 十月七日
(見《年譜》第49頁,此信寫于1941年)
(三)
斠玄教授大鑒:
喪亂流離,孑身內(nèi)渡。晤容肇祖、吳三立諸君,藉審道履勝常,曷勝欣慰。香港陷后,玉清移居澳門,至八月十五始離澳赴廣州灣,經(jīng)郁林、柳州、桂林,至十月一日始抵曲江復課。行路靡靡,中心搖搖,辛苦亦罄竹難書矣。敝校位于大樟林中,環(huán)境頗美。惟蓽路初啟,不具不周。汲水洗衣,均須自理,其他設備簡陋可知。五日一墟,饌鮮兼味。山村水遠,食從無魚。書堂走野鼠之群,溷廁集饑蠅之陣。蚊喙毒如蜂螫,雁唳哀于猿啼。孤館青氈,關河冷落,奚能免于秋士之悲也。入冬以還,一雨七日。杜陵茅屋,夜漏床床。張籍筍鞋,寒泥 。氣候幻變,午葛宵棉。講貫之余,倀倀放步。騰蛇有蔓草之徑,礙馬多 之坡。驚飆忽來,白日寢曜。熒熒青燈之燼,熠熠鬼燐之光。廢書長吁,永夜不瞑。嗟呼,憔悴專一之士,羈棲窮谷之中。為母校命脈,為生徒學業(yè),甘心荼苦,勉赴其難。然而容膝無寧居之室,(臥室掛單在圖書館。)養(yǎng)性鮮可讀之書。(桂林曲江市上無一本線裝書,即商務中華所出者亦十不得一二)竭智盡忠,靡酬初服。吾道何之,臨風增慨耳。倘可擺脫,甚欲遠離廣東,一覽他方風物。如有機緣,望代留意。若能追隨教益,俾有長進,尤為忻奉。蜀主武侯之遺跡,浣花堂薛濤井之流風,令人神往不置也。譽虎丈已于九月二十三離港赴滬,韶覺丈仍未動身云。即請
道安!
晚學冼玉清拜上
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陳述先生已于六月中逝世,詞壇又弱一個矣。
(見《年譜》第51~52頁,又見《友聲集》第307~308頁)
1941年7月冼玉清的《廣東女子藝文考》由商務印書館出版。12月8日,日寇竄入廣州嶺南大學,冼玉清家被掠劫,12月25日,香港淪陷。1942年1月香港嶺南大學疏散,6月20日她化名“冼清”在香港取得離境證,于次日乘船返澳門。7月中旬嶺南大學校長李應樸1892~1954邀請冼玉清返回在曲江的嶺南大學。9月抵廣西桂林,梁漱溟前往致問,廣西省政府贈“歸國文化人補助金”。1943年4月1日出版的《宇宙風》(第130期)刊有冼玉清的《歸國途中雜詩》,其中有“國愁千疊一身遙,又撥蠻煙駐瘦腰”(《初抵赤坎》),“雞聲未唱趁征途,天際猶懸一月孤”(《廉江道中》),“著破藍衫踏破鞋,孤燈晚笛總傷懷”(《廉江道中行李盡失留滯盤龍作》)的詩句,后均收入《流離百詠》中。前后的經(jīng)歷,她還寫入“抗戰(zhàn)八記”中,即《危城逃難記》、《香港罹難記》、《故國歸途記》、《曲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