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紀漢學的前驅者(節錄)
——《中國思想通史》(五)第二節
講清代漢學歷史的人,往往把漢學上推到顧炎武、黃宗羲。其實清初大儒以經世之務為目的,以考據之學為手段,并無所謂漢學的專門研究。清初學者雖然也有考證訓詁之學,如顧炎武和黃宗義在音韻學、“易”學上有他們的貢獻,但是我們不能因此便以為煩瑣自此已有其歷史階段。顧黃之學的支配內容是新世界的啟蒙運動,絕非退隱形式的以至為清朝統治階級所利用的漢學。在當時的民族壓迫之下,清初學者都不接受清廷博學鴻詞的籠羈,以“上太平策”(黃宗義戒萬斯同北上語)為戒,而保持著個性發展的研究精神。當時學者也有到了京師的,但也正如章炳麟所說的“家有智慧,大湊于說經,亦以紓死,而其術近工眇踔善矣”(“檢論”卷四“清儒”)。這時的學者中也有如毛奇齡以博學于祿的,又有如閻若璩、胡渭被皇帝賜坐稱“先生”,或被賜以“耆年篤學”題字而視為殊寵的,但這些人多為史家所譏,他們在民族氣節方面和學術精神方面是缺乏人民性的。因此,十八世紀的專門漢學,好像是繼承顧黃等人的考據,事實上是把清初學者的經世致用之學變了質的。專門漢學的前驅者,決不應當追源于顧黃諸人。
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首卷由閻若璩(公元一六三六——一七○四年)、胡渭(公元一六三三——一七一四年)講起,而將黃宗義、顧炎武列之于附錄,這是深合于歷史真實的編輯。皮錫瑞非之,則多見其曲解誤會。皮氏說:
江藩作“漢學師承記”,以為梨洲亭林兩家之學,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漢學為不可廢,多騎墻之見、依違之言,豈真知灼見者,乃以黃顧二公附于冊后,竊謂……“師承記”首列閻若璩,江氏必以閻為真知灼見,……江刻于黃顧,而寬于閻,是并閻氏之書未之考也!(“經學歷史”)
實在講來,江藩并沒有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閻氏“考證之學,未之或先”(經部“書”類二),是為的評。清儒多把顧閻并稱。如章學誠論考據之學,就有“寧人百詩之風”(見“文史通義”內篇二“朱陸篇”)的話。章炳麟論清儒先進,也說:
始崐山……顧炎武為“唐韻正”、“易詩本音”,古韻始明,其后言聲音訓詁者稟焉;太原閻若璩撰“古文尚書疏證”,定東晉晚書為作偽,學者宗之,……而德清胡渭審察地望,系之“禹貢”,皆為碩儒,然草創未精博。……其成學箸系統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吳,一自皖南。(“檢論”卷四“清儒”)
梁啟超更以顧閻同列一章,尊閻尊顧,同等視之。這都不是史家的正確論斷。阮元雖辨顧炎武以經學名家,然他不能不婉轉說出顧氏所以異于所謂漢學家的所在。他說:
明末諸儒多留心經世之務,顧亭林先生所著有“天下郡國利病書”及“肇域志”,故世之推亭林者以為經濟勝于經史。……習科條而無學術,守章句而無經世之具者,皆未足與于此也。(“揅經室三集”卷四“顧亭林先生肇域志跋”)
閻若璩字百詩,他是顧、黃的后進,是真正進入考據狹路中的人。他的名著“古文尚書疏證”(后來戴震亦采“疏證”二字名其孟子研究),把宋以來致疑于“古文尚書”為偽作之說,有條有據地證實,并證明“孔傳”亦偽。他說“孔傅出于魏晉之間,后于王肅傳注,相同者,乃孔竊王,非王竊孔也”(“古文尚書疏證”卷二)。戴震說:
閻百詩善讀書。百詩讀一句書,能識其正面背面。(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
這種善讀書的方法,正是乾嘉漢學家“讀書”(僅于讀書)的傳統,章炳麟所謂“綜形名,任裁斷”(“檢論”卷四“清儒”)者是。閻若璩又有“四書釋地”一書,謂“孟子謂讀書當論其世,余則謂并當論其地”(“河,河內”條),棱正了前儒關于古地名傅會的錯誤,這也是乾嘉學者舍世而論地的傳統(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都是論世之著作)。他對于宋儒的冥求義理,雖沒有批評,但敢于證朱熹讀書之誤:
又嘗舉朱子“論語”、“孟子集注”之誤,如季文子始專魯政不待武子,子糾兄而非弟,曾西子而非孫,武丁至紂凡九世而非七世,昭陽敗魏取八邑而非七邑,不衣冠而處見“說苑”非“家語”,農家者流見“漢書”非史遷,去魯司寇則適衛而非適齊,……顓臾近也非遠人之謂,魯有少施氏則孟施當亦有氏,不當以施為語聲。聞者嘆其精確。(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十八《閻先生若璩傳》)這種方法正為后來戴震由字以通辭、由辭以明道的命題所本(如他說,不研究小學、地理、算學等學問,不敢治六經),更后演進而至阮元的歷史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