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尚書》流傳過程探討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摘要】學術界懷疑古文《尚書》為“偽書”的一條重要論據,就是古文晚出。但經過稽查考核,證明古文《尚書》自西漢以后長期流傳于世,至魏晉之際完備成集而形成傳授關系,其來源可能有七個方面,非一人一時之偽造。
【關鍵詞】古文《尚書》;流傳過程;魏晉時期
今傳《尚書》中的二十五篇古文,學術界歷來定為“偽書”。其中一條最重要的論據,是古文晚出。如朱熹說:“孔書至東晉方出,前此諸儒皆不曾見,可疑之甚。”(朱熹:《朱子語類》,卷七十八,《尚書一》)崔述亦謂:“自東漢逮于吳晉數百年,注《書》之儒未有一人見此二十五篇者”;古文《尚書》安得諸儒皆不之見,至梁陳時而突出乎?(崔述:《古文尚書辨偽》,卷一,《古文尚書真偽源流通考》)然而只要稍加稽查考核就會發現,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一種情況。現將筆者查考結果陳述于下,以討教于學術界的同仁們。
一、古文《尚書》自西漢以后的長期流傳
自西漢、東漢以至魏晉,古文《尚書》一直在民間流傳,曾有不少學者見過其書。現根據時間順序,把許多大學者所見古文《尚書》的情況,列舉于下。
1.西漢中期司馬遷曾見過古文《尚書》的《湯征》、《湯誥》、《泰誓》等篇。《史記·殷本紀》述“湯征諸侯”,引了湯和伊尹的三段話后謂:“作《湯征》”;又說:“既絀夏命,還毫,作《湯誥》”,然后引述了自“維三月”至“女毋我怨”的一大段文字;《史記·周本紀》述“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后,“武王乃作《太誓》,告于眾庶”,接著引了大段的講話。顯然,司馬遷曾見過上面三篇《尚書》,故能大段引述。這三篇《尚書》在伏生所傳的今文《尚書》中是沒有的,無疑屬于古文。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兩《本紀》中,司馬遷還談到不少古文《尚書》的寫作情況,如:“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伊尹作《咸有一德》;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訓》三篇”;“罷兵西歸,行狩,記政事,作《武成》”;“康王命作策,畢公分居里,成周郊,作《畢命》”;“穆王閔文武之道缺,乃命伯冏,申誡太仆國之政,作《冏命》。”對于上述古文的是否存在,司馬遷未置一詞,而獨對于《仲丁》篇曰:“《仲丁》書聞不具。”這里只有一種解釋:大量的古文《尚書》有殘篇斷簡的存在,而惟有《仲丁》一篇已經看不到。無毋諱言,司馬遷見到的古文《尚書》,遠不止引述了大量文字的《湯誥》等三篇。
2.西漢末年劉歆曾見過古文《尚書》的《伊訓》、《武成》、《畢命》等篇。《漢書·律歷志》轉載劉歆的《三統歷》,其引《伊訓篇》曰:“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于先王”云云;又引《周書·武成篇》“惟一月壬辰旁死霸”等三段文字;再引《畢命》曰:“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王命作策”云云。顯然,劉歆時這三篇古文俱在,故他能一再加以引用。值得注意的是,劉歆在《移太常博士書》中說:自伏生以后,“天下眾書,往往頗出”;“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發”。由此可以推斷,劉歆見到“秘府”的古文《尚書》,肯定要比司馬遷所能見到的更多。
3.東漢后期鄭玄曾見過古文《尚書》的《大禹謨》、《畢命》、《周官》等篇。鄭玄注《書序》,對于古文的保存狀況,有的云“已逸”,有的云“亡”,分明有兩種情形。對于鄭玄所云,孫星衍解釋說:“案逸者,不立學官,逸在秘府也;亡者,竟亡其文。”(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三十,《書序》)據此,注為“已逸”的《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湯誥》、《伊訓》、《咸有一德》、《旅獒》、《冏命》等八篇古文,“逸在秘府”,鄭玄肯定是見過的。孔穎達《堯典正義》述鄭玄“注《禹貢》引《胤征》云”,“注《典寶》引《伊訓》云”;《畢命正義》又引“鄭玄云:今其逸篇有冊命霍侯之事。”由上所述表明,鄭玄確實見過古文《胤征》、《伊訓》,他還見過古文《畢命》逸篇。記述鄭玄與弟子問答之詞的《鄭志》,有一段記趙商之問。他先引述成王《周官》的話:“立太師、太傅、太保,茲惟三公。”然后雙方展開問答。由此可見,東漢后期,古文《周官》其篇俱在。鄭玄與其弟子還曾就篇中某些文句的意義做過討論。
4.東漢末年應劭見過古文《尚書》的《泰誓》、《太甲》等篇。《風俗通義·過譽》篇曰:“《太誓》有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應劭此處所引,前句見古文《泰誓上》,后句見古文《太甲中》。值得指出的是,《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引了《太誓》同樣的話,而杜注謂:“今《尚書·太誓》亦無此文。”杜注稱“無此文”,可能他所見的《太誓》版本不同;應劭稱“有云”,他當見過古文《太誓》,并非因襲《左傳》而言。《孟子·公孫丑上》引《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里的“逭”作“活”,是引錯了。孔傳:“逭,逃也。”與“活”的意思完全不同。而應劭所引,與古文完全符合。可見應劭并非轉引自《孟子》,而是真見過古文《太甲》的。
5.三國時期韋昭見過古文《尚書》的《泰誓》、《五子之歌》、《說命》等篇。《國語·周語上》引《湯誓》曰:“余一人有罪,無以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韋昭注:“今《湯誓》無此言,則散亡矣。”同書《周語下》又引《太誓》曰:“聯夢協聯卜,襲于休祥,戎商必克。”韋昭對《太誓》和這句引文作了詳細的注釋,但未說“今《太誓》無此言”或“《太誓》已逸”這樣的話。可見古文《太誓》在三國時期確實存在,韋昭和應劭所見是同一個古文本。《國語·晉語九》引《夏書》曰:“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此句見古文《五子之歌》。韋昭對此句在文字上作了多處注釋,但未言“逸書”。可見當時此篇古文同樣存在。《國語·楚語上》有一段與古文《說命上》相似的文字,韋昭為之作詳細注釋,并引《書序》曰:“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之傅巖,作《說命》。”韋昭不厭其煩地引《書序》中述“作《說命》的原委,卻絲毫不說它是“逸書”。這不可能是韋昭的疏忽,而是他見到古文《說命》的確證。
6.魏晉之際皇甫謐見過古文《尚書》的《五子之歌》、《仲虺之誥》、《湯誥》、《伊訓》、《君牙》、《冏命》等篇。皇甫謐作《帝王世紀》,其書雖然已經亡逸,但從今存的他書引文來看,仍可見其載古文《尚書》之多。《太平御覽》載其書引《五子之歌》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云云;又引《仲虺之誥》曰:“乃葛伯仇晌,初征自葛”(《太平御覽》,卷一五五,《州郡部一敘京都》),“我后,后來其蘇也。”(《太平御覽》,卷八十三,《皇王部八·殷帝成湯》)《尚書正義·湯誓》載其書引《湯誥》曰:“王歸自克夏,至于毫”;又引《伊訓》曰:“造攻自鳴條,聯哉自毫。”《藝文類聚》載其書曰:“穆王即位,命伯冏為太仆,今《尚書·君牙、伯冏》二篇是也。”(《藝文類聚》,卷四十九,《職官部五·太仆》)其中《伯冏》即古文《冏命》,可能在當時尚以臣名作篇名。皇甫謐作書多引古文《尚書》,并稱《君牙》、《伯冏》二篇古文為“今”傳,可見古文《尚書》在當時已成流行之勢。
此外,三國時期的王肅也可能見過古文《尚書》。《經典釋文·序錄》稱:王肅注《尚書》,“解大與古文相類,或肅私見《孔傳》而秘之乎?”孔穎達《尚書正義·舜典》又云:“王肅之注《尚書》,其言多同《孔傳》。”《左傳·哀公六年》引《夏書》“亂其紀綱,乃滅而亡”一段,賈逵、服虔、杜預諸家,皆解為“夏桀”之時。但此段《夏書》見于夏太康時的古文《五子之歌》,故王肅注云:“太康時也。”由于這種現象,孔穎達《尚書正義》指出:“疑肅見古文,匿之而不言也。”又趙岐注《孟子》,杜預注《左傳》,遇到所引古文《尚書》,往往注為“逸篇”、“逸書”,其含義可能也是“逸在秘府”或散失、流落,不易見到,并非“竟亡其文”。
由上可知,自西漢中期以來,古文《尚書》的存在一直綿延不斷,有許多人見到后加以引用,并據以作注和進行討論。所謂“未有一人見此二十五篇”,到東晉、南朝時才“突出”的說法,只是未加深考的主觀武斷之語,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二、古文《尚書》在魏晉之際的完備和傳授
經過長期流傳,古文《尚書》大約在魏晉之際已經相當完備,并形成傳授關系。《尚書正義·堯典》引《晉書·皇甫謐傳》云:“姑子外弟梁柳邊得古文《尚書》,故作《帝王世紀》往往載《孔傳》五十八篇之書”;又引《晉書》云:“晉太保公鄭沖以古文授扶風蘇愉,愉字休預。預授天水梁柳,字洪季,即謐之外弟也。季授城陽臧曹,字彥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賾,字仲真,又為豫章內史,遂于前晉奏上其書而施行焉。”
上述古文《尚書》的傳授關系,由于今傳《晉書》中并無其語,而蘇愉、臧曹、梅賾這些傳授者,今傳《晉書》亦無其人,于是古文《尚書》“偽書”論者又在這個問題上大做文章。崔述《古文尚書辨偽》卷一引述以上兩段《晉書》,稱其為“尤誣妄者”,“莫非子虛烏有之事也哉!”卷二再補充說:“此蓋傳偽書者假設此言以欺當世,孔氏道聽途說而未及覆核耳。”上述指責和推測,也是崔氏未加深考的主觀想象之語,必須予以糾正和澄清。
首先,今傳《晉書》存在著較大的弊病。新版《辭海》“晉書”條指出:“本書詞藻綺麗,多記異聞,對史料的鑒別取舍,不甚注意,‘競為綺艷,不求篤實’,是本書的缺點。”今傳《晉書》是在唐初流傳的“晉史十八家”的基礎上撰成的,但由于上述原因,故唐人李善注《文選》、徐堅編《初學記》、白居易編《六帖》,仍征引王隱、臧榮緒等的十八家舊書。《四庫提要》申述:“是舊本實未嘗棄。毋乃書成之日,即有不愜于眾論者乎?”《文選》有潘安仁《馬汧督誄》一首,記述“馬敦立功孤城,死于非罪,后加贈祭”的傳奇經歷,但新《晉書》不為立傳,亦不附見于他傳,故注者只得征引臧榮緒、王隱的舊《晉書》為說。對于古文《尚書》的傳授情況,新《晉書》中亦不見記載,孔穎達只得引用十八家舊《晉書》,這難道能說是“以欺當世”、“道聽途說”嗎?
再看,上舊《晉書》敘述古文《尚書》傳授脈絡的各個人物,據已故著名史學家陳夢家考證,在歷史上都有根據。鄭沖《晉書》有傳;蘇愉見《三國志·魏志·蘇則傳》,是蘇則之弟,“咸熙中為尚書”;梁柳附見《晉書·皇甫謐傳》,官城陽太守,而臧曹正是城陽人;梅頤(頤當作賾)見《世說新語·方正》篇:“為豫章太守”,劉孝標注引《永嘉流人名》:“頤,領軍司馬。”由此可見,“自鄭沖到梅頤的傳授,皆有史籍可考,其時、地、人三者都相符合”[1](P117)。特別是皇甫謐作《帝王世紀》,多處引述古文《尚書》,前已列舉,更足以證明其傳授脈絡的可靠和謐得古文《尚書》的真實性。
魏晉之際古文《尚書》的本子已較完備,還可以從晉立經學博士的情況得到證實。《晉書·荀崧傳》載崧上疏云:晉初武皇帝崇儒興學,“置博士十九人”中有“賈、馬、鄭、杜、服、孔、王、何、顏、尹之徒”。當代經學家周予同注:“按孔即孔安國《古文尚書》。據此,則《古文尚書》西晉已立學官。”[2]孔氏《古文尚書》既已立學官、置博士,其有供學習的本子,自不待言。《荀崧傳》又記東晉元帝時“簡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書》鄭氏、《古文尚書》孔氏……,博士各一人,凡九人”。東晉初年“簡省博士”,由十九人精簡為九人,而“《古文尚書》孔氏”猶不廢,足見其源遠流長,為世人所重視。丁晏《尚書余論》已有“《古文尚書》西晉已立博士”的論述,陳漢章《西晉有書孔傳說證》對此更有詳細闡發[3]。惟崔述《古文尚書辨偽》稱《晉書·荀崧傳》“為誤衍孔氏一家”,其不承認歷史事實,強詞奪理,顯而易見。
關于古文《尚書》完備成集的時間,近來有學者認為:“東漢中晚期這種《尚書》本子逐漸傳播流行”。[4]從以上所述種種跡象來看,這個推測是極有可能的。
三、古文《尚書》來源的諸方面推測
這里,有一個問題值得深思,即古文《尚書》文本是如何形成的?它的來源在哪里?筆者經過仔細考察,以為其來源可能有下列諸方面:
1.伏生壁中。《史記·儒林傳》說,“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至“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漢書·劉歆傳》又說:伏生“《尚書》初出屋壁,朽折散絕”。顯然,伏生在秦時把整部“百篇”《尚書》藏于壁中。經過幾十年發壁求書,只得二十九篇是完整的;其余數十篇“朽折散絕”,成了殘文斷簡。伏生撰《尚書大傳》,在《虞傳》中引《九共》篇曰,“予辯下土,使民平平,使民無敖”;在《殷傳》中又引《帝告》篇曰,“施章乃服,明上下”;在《周傳》中并引有《太誓》之文。這些都是伏生傳今文《尚書》中沒有的,當來自“數十篇”殘文斷簡。伏生壁中的殘文斷簡必然還有很多,它可能成為古文《尚書》的來源之一。
2.孔子宅壁。《漢書·藝文志》述:“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孔安國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史記·儒林傳》也說:“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孔壁中多得的十六篇,其篇名見《堯典正義》。與古文二十五篇相同者有《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湯浩》、《咸有一德》、《伊訓》、《武成》、《旅獒》、《冏命》等九篇。這些可能成為今傳古文《尚書》的又一來源。
3.河間獻王。《漢書·景十三王傳》稱河間獻王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由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之屬”。河間獻王所得古文《尚書》,其篇名、數量雖不甚清楚,但云“與漢朝等”,可知一定十分可觀。這些書其后流傳至何人,《漢書》亦未載。但其作為古文《尚書》的一個來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4.河內女子。《尚書序·正義》引《別錄》曰,“武帝末,民有得《泰誓》書于壁內者,獻之”;又引房宏等說云:“宣帝本始元年,河內女子有壞老屋得古文《泰誓》三篇。”《論衡·正說篇》述:“至孝宣皇帝之時,河內女子發老屋,得逸《易》、《禮》、《尚書》各一篇奏之。”《經典釋文·敘錄》亦云:“漢宣帝本始中,河內女子得《泰誓》一篇,獻之。”據上所述,有河內女子在武帝末或宣帝初因壞老屋而得《泰誓》一篇(或分上中下),獻于官府。由此不能不使人產生疑問:老屋壁中為什么只藏《尚書》一篇而不是整部一套,如伏生和孔宅那樣?事實很可能是這樣:河內女子所得《尚書》很多,而《泰誓》一篇因比較完整而上獻,其余則流散民間,成為古文《尚書》的藍本。
5.宮中秘府。《漢書·藝文志》述:武帝時“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論衡·佚文篇》記:東海張霸“造作百二篇,具成奏上。成帝出秘《尚書》以考校之,無一字相應者”。《漢書·劉歆傳》又述:“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發。孝成皇帝閔學殘文缺,稍離其真,乃陳發秘藏,校理舊文。”《隋書·經籍志》還說:“晉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書》經文,今無有傳者。”由上可知,自西漢武帝建立藏書秘府,至晉代猶存。秘府搜求天下遺書,充實其中。但到局勢動亂,這些藏書便會散失,其中的古文《尚書》也可能流落民間。
6.杜林。《后漢書·杜林傳》記:“林前于西州,得漆書《古文尚書》一卷,常寶愛之。”他常對前來學習的王宏等說:“古文雖不合時務,然愿諸生無悔所學。”可見古文《尚書》在當時不立學官,受到冷遇。據《隋書·經籍志》述:杜林的古文《尚書》,“其所傳唯二十九篇,又雜以今文,非孔舊本,自余絕無師說”。由此推測,杜林的尚書學,因為古文“不合時務”,他只傳授今文“二十九篇”的古文之義,而把“自余絕無師說”的古文篇章保存下來,秘而不傳。杜林的這種做法當然是出于不得已,由當時的形勢決定的;他所保存的“絕無師說”的古文篇目也未見記載。然而他沒有傳授的“二十九篇”之外的古文,后來很可能被流傳的古文《尚書》本所采納。
7.孔氏家族。《后漢書·儒林傳》述:孔氏家族“自安國以下,世傳古文《尚書》”。《孔叢子》載孔子后代孔季彥的話說:“先圣垂訓,壁出古文。臨淮傳義,可謂妙矣!……斯業之所以不泯,賴吾家世世獨修之也。”(《孔叢子》,卷下,《連叢子》)有學者指出:“所謂‘臨淮傳義”即指孔安國釋讀孔壁所出古文《尚書》而言。《孔叢子》一書可以說是孔氏家學的學案。[4]此學案《敘書》并載孔減的話:“臣世以經學為業,家傳相承,作為訓法。……侍中安國受詔綴集古義,臣乞為太常,典臣家業,與安國紀綱古訓,使永垂來嗣。”集中又有孔減《與侍中從弟安國書》云:“舊章潛于壁室,正于紛擾之際,爾而見,俗儒結舌,古訓復申,豈非圣祖之靈欲令仁弟贊明其道以闡其業者哉!”此書還談到:“知以今讎古,以隸篆推科斗,已定五十余篇,并為之傳。云其余錯亂,文字磨滅,不可分了,欲垂待后賢,誠合先君聞疑之義。”唐司馬貞壓縮此書載入《史記·儒林傳·索隱》中。有學者根據上述記載認為:“孔安國曾盡得孔壁《古文尚書》,并曾以今文寫定,為之傳注,不應再有懷疑,更不應輕易否定。”[5]陳夢家則提出,推定古文并為之傳注的是東晉的侍中“孔安國在公元388一392年所撰”[I](P244)。不管推定古文并為之傳注的是哪一個孔子后代,孔氏家族長期收藏和修綴,無疑是古文《尚書》又一個相當重要的淵源。
還應指出,古文《尚書》由于殘缺不全,絕無師說,稱作“逸書”或“逸篇”,長期以來不受重視,因而只能藏于秘府或在民間流傳。劉歆曾深有感慨地說:
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發。……傳問民間,則有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識者之所惜閔,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往者綴學之士,……或懷妒嫉,不考情實,雷同相從,隨聲是非,抑此三學:以《尚書》為備(按指今文二十八篇已經完備),謂左氏為不傳《春秋》,豈不哀哉!(《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附劉歆傳·移太常博士書》)
由此可見,當時抑制古文《尚書》的情況。再說古文《尚書》在西漢末年平帝時始立學官,因王莽篡權和農民起義,局勢動亂,不可能受到重視。至東漢,古文《尚書》始終未立學官,故杜林有古文“不合時務”之嘆。孔穎達《堯典正義》闡述:“孔注之后,歷及后漢之末,無人傳說。至晉之初,猶得存者,雖不列學官,散在民間,事雖久遠,故得猶存。”清人惠棟進一步指出:
孔安國古文五十八篇,漢世未嘗亡也。……特以當時未立于學官,故賈逵、馬融等雖傳孔學,不傳逸篇。融作《書序》亦云:“逸十六篇,絕無師說。”蓋漢重家學,習《尚書》者皆以二十九篇為備。于時雖有孔壁之文,亦止謂之“逸書”,無傳之者。然其書已入中秘。(惠棟:《古文尚書考》,卷上)
上述諸說,都觸及古文《尚書》流傳的真諦。古文《尚書》到晉時完備成集,立于學官,大放光彩,乃歷史之必然!由上述有關古文《尚書》流傳情況的考察,便可最終解決二十五篇古文究竟成于何人之手的問題。過去對于古文《尚書》是誰所作,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猜測:梅鷟撰《尚書考異》,論證二十五篇古文為皇甫謐作;閻若壕撰《尚書古文疏證》,認為其是梅頤所作;丁晏撰《尚書余論》,主張古文是王肅所偽造。以上這些說法,都曾被人以充分的證據給予否定,是站不住腳的[6]。錢熙祚談到古文《尚書》的成集過程時說:“魏晉之際,真古文未盡亡,好事者搜集遺文,重為補綴。蓋不出于一人,亦不成于一時。”(錢熙祚:《帝王世紀序》)這個論斷,很接近事實的真相。不過真古文不斷地被發現、流傳、搜集、補綴,應該從西漢開始。特別是孔氏家族在這一方面積極從事,對于古文《尚書》的成集功不可沒。
既然古文《尚書》自西漢以來長期流傳于世,有眾多學者見過并稱引其書;在魏晉之際逐漸完備成集,形成有史可征的傳授關系;其來源可能有七個方面,而非一人一時之偽造。因此,我們對古文《尚書》的流傳過程及其學術價值,應當重新認識和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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