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行無礙憑來去——試論富貴閑人賈寶玉
二
1
寶玉走向了一條通往自我覺知的道路,寶玉是如此的出眾與不凡,但寶玉亦是微小的一個生命,如同你我。每一個生命都是紅塵中的一粒微塵,都是整個人類中平凡的一員,但同時又都具有人類和宇宙的全部。每一個生命走向覺悟都要必經三步的跨越。從孩童蒙昧的“無我”走向“有我”的覺知,“我”與眾不同,“我”的快樂、感覺、以及思想最為重要,大多數人都能夠走向這種“有我”的覺知。最后二步的跨越最為艱難!從“有我”再次走向“無我”,這樣的“無我”里再也沒有一絲的蒙昧,這“無我”是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的無窮,整個的大海都會變成“我”。這是最卑微的融入,這是息息相通的全部,通過打破“自我”走向無限,這樣的一滴水將會永不枯竭!很少有人能夠超越“我”的界限,這界限將“我”束縛在狹隘之中,將生命困在窄地,阻斷了通向無窮的路徑,只有大力者可以將“我”的阻礙擊碎!完成了第二步的跨越,第三步將會自然到來,完美而獨一無二的“真我”將會展現,每一個獨特生命的根本價值將在“真我”中得到完滿的實現與完成!至此,“我”才真正成就了“真我”,“我”才是決不同于其他生命的獨一無二的“真我”,“我”才是融入一切萬物與天地合一的“真我”!這是生命探索的最終歸宿,實現“真我”是生命所能達到的最究竟最圓滿的境界!
我們該如何擊碎“有我”的屏障,跨入“無我”的無限?無窮的宇宙對我們來說有太多的未知,在時空的數軸上是否還有其他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相似的存在?在過去、現在乃或未來以及不同的空間,是否還有其他的“我”存在?“我”是否是絕對的唯一?“我”是否也具備人類全部的普遍?是否會有相同的因緣在“我”和其他的“我”身上發生?“我”和其他的“我”是有著細微的區別呢,還是根本無有差別?
這是一個關于自我更關于宇宙的問題,這是一個從有限走入無限的問題,這里面蘊涵了引領我們從“有我”走向“無我”的深刻啟示!
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寶玉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寶玉是銜玉而誕的下凡仙子,但寶玉是否就是絕對的唯一?讓我們來挑戰這樣的一個概念!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這巡鹽御史林家做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姊妹都是少有的。”[12]
雨村口中這個異樣的孩子就是與賈寶玉遙遙相對的那個甄寶玉。賈寶玉行為怪誕已令世人大大的驚怪與不解了,誰知世上竟還有個甄寶玉其頑劣憨癡、種種異常竟能和其成為一對兒,這一對兒交相呼應、難分你我,實在是如出一輒!難道世上有一個“真”就一定會有一個“假”與之相對?難道有個“賈寶玉”就一定也會有個“甄寶玉”與之相對?啊!這奧妙的無窮的宇宙啊!你到底有多少的秘密與驚奇?如寶玉這樣的人間寶物竟都成雙成對,那么如同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更該是成堆成批的吧?在眾多的生命中我們誰又能說自己就是絕對的唯一?“我”消亡在這無窮之中,消亡在人類的共性之中,消亡在眼耳鼻舌身意的空境之中,留下的只有真實,一切生命的根本真實!正如蒙本所批:“靈玉卻只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13]
如果我們假設賈寶玉是宇宙中的一個點,那么我們也假設百年繁華的賈府是宇宙中短短的一根線;如果有個“賈寶玉”和“甄寶玉”相對,那么“賈府”也會有個“甄府”與之相對。如果促成兩個生命的高度相似需要億萬種機緣,那么要促成兩個家族的相似更該需要多少機緣?如果兩個百年之家都會高度的相似,那么我們難道還能堅決的確認地球是宇宙中的唯一嗎?神奇的造物,人類永遠無法了知!
如果我們無法否認會有一個或若干個與自己高度相似的“我”可能在時空的某一點上存在,如果我們亦無法否認有一個或若干個相似的家族在時空中的某一個片段中存在,那么我們就不可以回避這樣的一個問題:是什么構成了人類如此的相似?是怎樣共同而根本的內核,造就了繁華與多彩之后永恒的不變?我們需得要從自我的身上去發覺全部人類的共性,覺知與透徹自我的每一點欲望、喜樂、思維乃至心靈的全部運動的過程,“我”將會融入一切人,每一個人的每一絲波動都將全部在“我”的頻率之內,而“我”的全部體驗都擁有和每一個人對存在體驗的最深刻共鳴,“我”與全部人類密不可分、完整為一,“我”的眼、耳、鼻、色、身、意與一切人的眼、耳、鼻、色、身、意以及受、想、行、識的生發都嚴絲合縫、完全同一。透徹了這一切,“我”便融入了“無我”之中,從有限進入無窮!于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將永遠不會枯竭!
這是一步巨大的跨越,完全憑借孤獨的自我完成!“我”需憑借心靈的獨自探索而走入“無我”,從“無我”中走出的“真我”將獲得人類的全部共性,并發覺和保有“真我”不變的、最為獨特的個性。“真我”在此刻誕生,生命在此刻得到完滿的舒展與全然的覺知,“真我”與宇宙交合,獲得全息的極樂!
2
《紅樓夢》通過平凡的生活為我們描述了宇宙,在甄府與賈府的相互對應中,時空與因緣的奧秘被寓意在其中,惜墨如金的文字點染出了我們這個世界之外的無窮,沖破了我們有限的心胸與思維,他將我們的生命帶入了遼遠無窮的浩渺之境!生命的每一次成長,靈魂的每一次覺悟都需要機緣的和合。如果甄寶玉的出現只是將我們的思維引入宏大,只是在我們的腦海里種下了一個關于“有我”或“無我”的問題的種子,那么有因必有果,這樣一顆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發芽生長,一個機緣必將在不遠處等待被開啟。敏感的生命能夠捕捉住最為細微的機緣,而這樣的機緣必將會促成生命的成長與豐富!
如果賈雨村口中的甄寶玉還只是一個概念,那么讓我們來看這樣的一個概念是如何走入生活,成為一次鮮活的體驗,如何觸動了賈寶玉的情感、思維以及魂魄!我們且看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里的四個女人前來賈府送禮請安,在此處我們會看到甄賈兩府相對的互相照應,亦看到甄賈寶玉的亦真亦幻。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是跟著老太太。”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便向李紈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李紈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后,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似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得真了。”賈母笑道:“豈敢,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里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道我們的寶玉后趕著也進了京了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問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么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涂,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四人聽了,都笑道:“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人客,規矩禮數更比大人有禮。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么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鉆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14]
從甄家的四位管家娘子口中我們再次確知了天下果真是有個“甄寶玉”和“賈寶玉”相對,而且不但模樣一樣、性情、淘氣都一般無二,更甚者生命深處的“意淫”也是同本同源,分毫無差!賈寶玉的乖僻與出眾在這成雙成對中被湮滅了,他也許只是相貌得人意又聰穎刁鉆的富貴公子中的一個罷了,在蒼茫的宇宙中他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絕對的唯一!在這甄賈相遇的機緣里,寶玉一旦沖破了“小我”的有限,讓心神進入無窮的宇宙,“我”必將被淹沒在人類普遍的受、想、行、識之中,“我”必將融入浩瀚的“無我”。在這樣普遍的共性里,賈寶玉又是如何走出了他那“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絕對唯一的道路呢?他是如何成就了最為獨特的“真我”呢?
在“甄寶玉”和“賈寶玉”的身上我們看到了相似的機緣,年齡相仿、模樣相當、又都生在溫柔富貴的所在,上有祖母嬌慣溺愛、下有俾女環繞呵護,在這樣的環境中這樣的富貴公子活得任情任性、天真自在。這天真是生命本然中的天真,這天真是沒有被污染過的性靈。“甄寶玉”和“賈寶玉”都秉承了天地精華之氣而生,生命的根本源自一處!正如賈雨村所言:“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15]無論是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倡,此一類人物皆同出一源,不同的只是遭際和命運。兩個寶玉都生在公侯富貴之家,環境塑造了他們的性靈,這刁鉆古怪的富貴公子其實乃是聰俊靈秀的情癡情種,種種乖僻皆源于一“情”字!凡人又怎能讀懂這萬萬人之上的靈秀,與這萬萬人之下的邪謬?
純真的、不被污染的性靈是生命的本真,孩童時期和少年時代的“甄寶玉”和“賈寶玉”是如此的相似,難辨你我。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世俗的壓力將會變得越來越強大,它們將會無孔不入的侵犯純真靈魂的凈土,在未來的道路上“甄寶玉”和“賈寶玉”誰又能保有本真的自我?誰又能成就完滿的生命?誰又能保有潔凈的靈魂?考驗并不在遠處,就在溫柔富貴的繁華下面有最殘酷的對自由的束縛!寶玉雖被祖母萬般寵愛,但這寵愛里并不具備對一個個體生命本該有的尊重,寶玉在這個公侯富貴之家從來都不擁有平等與自由!正如賈母所言,大人對寶玉的溺愛,一則是他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才使人可憐可愛。一切的溺愛只源于外在,一個獨立個體的人的靈魂在這溺愛里遭到的是最冷酷的漠視。因此“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這才是家族對待寶玉最根本而不變的鐵律!這就是繁華后面最深痛的桎梏,它將熄滅生命里天真的火焰,它將扭曲純真的靈性,它將污染潔凈的靈魂!而這最深的桎梏來自寶玉深愛的祖母和父輩,來自他所身處的繁華富貴的家族!啊!多么大的一個嘲諷與悲哀,寶玉一生的幸福必將葬送在此處!
但這樣一個悲哀的嘲諷并不只屬于寶玉,這樣的悲哀屬于我們每一個人!庸俗世界里最大的壓力永遠都來自于我們最摯愛的親人,他們用世俗的眼光做為評判,日積月累、潛移默化的逼迫你就范,逼迫你放棄本然的純真,逼迫你放棄獨特的自我,逼迫你放棄生命最根本的高貴與和諧,成為蕓蕓眾生里庸俗的一員,成為同他人一樣的一粒世俗中的凡塵!孩童是落入人間的天使,但伴隨著成長,天使的翅膀被庸俗的父母與師長折斷了,于是他們絕大多數都變成了庸人,麻木的成長使他們成為父輩,再去折斷自己新生孩童的翅膀!這樣的悲哀,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已警示了世人,并說出了其中的至理與奧妙:“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也。同乎己而欲之,異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16]庸俗的常人最想出人頭地,可是隨順世俗眾人的意愿會泯滅自我。若要在庸人中尋找相同的安寧,就不可能擁有超出眾人的技藝與才智!“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也”這是一個最為不幸的輪回,這是人類在成長中最大的一個悲哀!
“甄寶玉”和“賈寶玉”雖源于天真的一處,但他們在世俗壓力的面前必將走上不同的道路!誰會為保有純真的性靈而選擇一條世途中的窄徑?誰又會為了繁華與仕途而選擇放棄本性的天真?這樣的抉擇屬于寶玉,這樣的抉擇亦是我們每一個人必須面對的人生命題,是這個抉擇注定了生命中的不幸或是圓滿!一切的抉擇都會在生命的展開中完成,會在靈魂的無畏或懦弱中獲得,苦樂的得到會在當下獲得體驗,生命通過游歷和歷練之后會在死亡來臨時得到分曉,是返歸澄明的極樂之境還是沉溺于無盡的苦海,都取決于這樣的一個抉擇!
3
靈玉只有一塊,而寶玉卻有兩個!
讓我們暫且拋開這遙遠的話題,暫且忘卻死亡的存在,只將心念徘徊于醒與夢之間,去跟隨“甄寶玉”和“賈寶玉”一起去經歷一次亦真亦幻的旅程,去從中感受“我”與“無我”的浩渺!
此節正如蒙本回前的總批:“敘入夢景,極迷離,卻極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筆端,全從至情至理中寫來,齊諧莫能載也。”[17]不如讓我們在酒足飯飽之余將這些文字放入眼簾把玩,讓我們從這至情至理中走入,去到一個亦真亦幻的情景中游歷,讓我們跟隨這神妙的文字去到無窮的時空里自由的遨游,或許它里面隱藏了宇宙的奧秘!
這里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卻一般行景。眾人都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蘅蕪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那里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云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并無目睹。心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寶玉只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家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干凈,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里也更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里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涂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更還有這么一個院落。”忽上了臺磯,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孩兒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么?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里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里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18]
這樣的一個真境與幻境,這樣的一個夢中的真實抑或是真實里的夢境,我們無從分辨。這樣的文字里有著無盡的神妙,這神妙只可在魂魄里意會,在唯物質的表象世界里我們無從抓取!這樣的文字無需評說,我們只該讓它們保有精神與魂魄世界里的神秘與完整!愿我們的生命能夠擁有一個機緣,進入它的深處!
是無才補天的頑石還是通靈的寶玉?是紅塵里的富貴公子還是下凡的仙子?是時空里偶然存在的一粒塵埃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對唯一?一個生命聚合了億萬種因緣在此刻誕生,在浩瀚的宇宙中他與萬物同又不同!這是生命偉大而復雜的起源!讓我們懷著對生命神圣的敬畏,進入探索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