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多焉得玉無痕——試論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
二
1
如果沒有磨難,愛情將不會得到發展。寶黛的愛情正是在情的纏綿與糾葛中開始的,他們在愛情的世界里做著各自的探索,作者向我們展示了寶黛在初戀中不同的心路歷程,以及初戀帶給他們靈魂深處的甜蜜與苦難,使我們看到他們在愛情中的成長。
我們不妨從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看起,跟隨他們這宿命的糾纏與柔情的困頓去游歷初戀的純美與憂愁。
前回每每提到寶玉落草時所銜的美玉,只是不得一見,因黛玉無物可對,我們也不曾從黛玉眼中看到,此回中卻從寶釵眼中見到,更有黃金瓔珞可配。這真是情路最苦,原是天戲弄。
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于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并癩僧所鐫的篆文,……
通靈寶玉正面圖式:通靈寶玉 莫失莫忘 仙壽恒昌
通靈寶玉反面圖式:一除邪祟 二療冤疾 三知禍福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呆作什么?”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鑒賞鑒賞!”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寶釵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里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瓔珞正面圖式:不離不棄
瓔珞反面圖式:芳齡永繼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里來。[15]
同“木石前盟”一樣,“金玉良緣”也是無法逃脫的宿命。寶玉的玉是落草時便銜在口中帶來的,寶釵的黃金瓔珞又是早在見到寶玉之先,由癩頭和尚透露了仙機而送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是癩頭和尚鐫在幻化而來的美玉之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也是此僧送予寶釵并囑咐須鏨在金器上的,這因緣是上一世的宿命,即便是仙僧妙道也無可如何,只是提前泄露了一絲半點的征兆而已。“木石前盟”是上世的情債未還,“金玉良緣”也是前世的風流公案未結,這些風流冤家造歷幻緣是要將這郁結的情癡發散,返歸清凈澄明之境。情路最苦,這返歸的路途也決非坦途,“由色悟空”的生命探索需有大力方可為之!我們只需接著往下看,便可知道這些稟賦了天地清靈之氣而來的聰明俊秀之人在這情路上的坎坷徘徊。
我們就從《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看起吧。剛剛寶玉和寶釵比了通靈,此時林黛玉偏又搖搖的走來:
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么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16]
“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與“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將黛玉初戀時胸中那酸酸的味道盡皆勾勒出來,只是這醋意竟如此嬌俏,這嬌俏中又有自圓其說的靈巧與聰明。黛玉對寶玉的嬌嗔,對寶釵的堂皇都盡在這三言與兩語之間了。我們不禁要贊嘆曹雪芹的如椽大筆,將少女情竇初開的初戀描寫得如此入味,真真是神妙之筆!我們再往下看:
這里寶玉又說:“不必溫暖了,我只愛吃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道:“你這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17]
寶釵勸寶玉不要吃冷酒的一段,脂評對寶釵如此評道:“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不雜,庶可稱為佳人。”[18]試問天下哪位情種能不聽此佳人的勸慰?哪位情種會不為此理所感、此情所動?難道獨寶玉會在此刻忘情?寶玉在此刻的忘情卻是一波掀起了千層浪,再看此刻黛玉的心里會是如何?“那里就冷死了我!”這是受了冷落的嬌嗔,這嬌嗔是對寶玉為何重她而不重我的質問:“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我們再來看脂評對黛玉的評說:“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獅吼輩看去”[19],尤物酸妒便有如此嬌音,真是令人可玩、可憐、可嘆、可愛!再想寶玉對此佳人,又對此尤物,纏綿其中怎么能不胸中大暢呢?有此情酌酒怎能不吃得眼餳骨軟呢?這女兒的“幽微靈秀地”[20]真是讓寶玉徜徉的如此愜意!
愛情里充滿了機巧,這機巧是清澈的智慧。愛情的奧妙非個中人是不能體會的,在黛玉一語雙擊的嬌嗔之后,寶玉聽懂了“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聽懂了“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這三個人的糾纏,薛姨媽卻絲毫不知。正如脂評所說,黛玉對薛姨媽的解釋是強詞奪理,但這解釋也令人拍案叫絕,難怪脂評對黛玉會有如此之評:“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21我們又怎能不贊嘆黛玉這尤物的冰雪聰明呢!
如果說我們在前面看到了黛玉在初戀里那酸酸的嬌嗔,我們接下來便可看到寶黛在初戀中的稠密之情,和從心底蕩漾著的甜蜜:
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么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22]
黛玉的妙問得到了寶玉的妙答,“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這妙答當然是“阿顰心中最樂”[23],愛情的神妙竟在如此平淡的一言一詞中盡現!初戀中那酸酸甜甜的感覺就在這稠密與舒朗中糾纏蔓延。
如果說黛玉在剛剛體驗到初戀滋味時還有那欲掩微露的含蓄,那么隨著這愛情的逐漸深入,寶黛那初戀的甜蜜與憂愁便不可遮掩了,純真的愛情是這么的直率,它也可將世界變得如此簡單,世界在此刻竟不存在了,只有寶玉和黛玉兩人!
我們且再看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寶玉要去上學來辭黛玉的一段:
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勞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么不去辭辭你寶姐姐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24]
在寶黛這一言一笑中,我們看到的是如此稠密與甜美之情。一同吃飯、一同和胭脂膏子,這是多么純美與浪漫的事啊,此種最為閑談最為體貼之事正可養情。在此,作者留給了我們足夠的空間讓我們去想象寶玉徜徉其間的愜意和興味,寶玉蕩漾在這純美的初戀之情中,怎能不神思舒暢、胸中大快呢?黛玉也同樣沉浸在這甜美的初戀之情中,只是這甜美中仍然有著隱隱的心病,在黛玉看似玩笑的表達中,我們看到了黛玉對愛情的大膽,這大膽的表達中雖有不放心,但更有對已獲得情感的肯定,還有那言語之外的無限密意,而這密意卻只可意會了。“黛玉之問,寶玉之笑,兩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之筆。”[25]而這“兩心一照”又是何等的微妙啊!
2
愛情是甜蜜和愁苦的交織,它們糾纏著前行,身處其間,苦與樂纏綿得無法分辨,欣喜與愁苦互為因果,交替前行。在愛情的每一次苦樂輪回中,這情感都將一次比一次濃烈、深沉,神圣的愛情帶給生命最完整深刻的情感體驗。愛情會使你情感的觸角變得異常敏感,即使生活中最細微的事也可成為一次情感爆發的契機,也可給生命造成最深刻最有意義的內在轉變,愛情帶領你進入自我的深處,這樣的體驗將會使自我的生命趨向成熟。
寶黛的愛情正是在苦與樂的輪回中向前去的,我們且看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的一段: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里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么!”說著,賭氣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里呢。”賈母聽說道:“好,好,好!讓他們姊妹們一處頑頑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不許扭了他。”眾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日另替我作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只瞧我的高興罷了。”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亦在那里。[26]
戀人的糾纏總是由心而發,因心而起的,再細小的事,只要是觸動了戀人的心,那這事就再也不是小事了,感情的波瀾將一浪接一浪的滾滾而來。黛玉以為送寶玉的荷包也被小廝們搶去了,這怎能不令黛玉生氣呢?荷包雖小,可那一針一線里都有無限的濃情蜜意,寶玉若不珍重此物,那就是不珍重此情此意。情急之下,黛玉便將正在給寶玉做的香袋兒剪了。黛玉這無遮掩的情感的奔瀉,讓我們看到了賭氣的黛玉,這賭氣里有著戀人間親密的任性,這種任性是只會給自己最親愛的人的,愛情實在是充滿了奧妙!愛情是兩個人心靈的碰撞,黛玉的行為自然引起了寶玉的回應,這回應是:“忙把衣領解了,從里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再看黛玉“自悔莽撞”“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我們再看脂評在此處批道:“情癡之至!若無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27]有情知理不愧為佳人,任性癡嗔,知錯愧悔又讓人可憐可愛,這方是尤物。這佳人尤物的一顰一怒怎能不讓人牽腸掛肚、心旌搖蕩呢?再看寶玉此時占了理便也任性起來:“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曹雪芹慣用無中生事之法來掀起層層波瀾,將人物的內心世界一層層的打開展示給讀者。任性與撒嬌從來都是戀人間甜蜜的享受,無論這甜蜜是亦嗔亦怒的表達,還是亦笑亦哭的表達,那內心的親昵卻是無以言表的!寶玉的任性又引得黛玉如何呢?“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和黛玉每一次情感的糾扯,都要用黛玉的眼淚來作為收束,黛玉的眼淚具有巨大的力量,這因情而怒,怒急而來的眼淚,使寶玉將一切都扔到九霄云外了,剩下的就只有憐愛和自悔了!
寶黛初戀中那亦喜亦怒亦嬌亦嗔的親昵,帶領著我們去到愛情的幽微靈秀之處,那里真是有無限的洞天啊!
寶黛的一顰一怒,都是對真情的試探,在試探得到確認之后,那甜蜜之情自會接踵而來,在怒過、氣過、痛過之后,將會是情的再一次深入,心靈的又一次接近,心靈的接近將帶來更加的親昵。這親昵是寶玉的“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這平淡的情話最能勾魂攝魄,黛玉“嗤的一聲笑了”,寶黛不是和好如初了,而是比原先更好了,他們的愛情就這樣一步步向深處走去。愛情中的眼淚具有巨大的魔力,她是愛情的催化劑,她能促使愛情成長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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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靈性的碰撞,在每一次碰撞之后,她都會使個體的生命向成熟邁進。生命的成熟將會使愛情變得深沉,在深沉的愛里,將會把自我的獲得放下,對對方的愛憐將超過自我對情感的渴望。我們可從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戲嬌音》中看到寶玉在愛情中從任性變得成熟,也能看到黛玉那每每不放心之后更加深沉的感情。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云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里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里,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象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凈。”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干凈。”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干凈,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里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么?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雖糊涂,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么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么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么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燥就脫了。” 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28]
這正是“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29],“金玉良緣”是黛玉心中揮也揮不去的陰影。在愛情中,在兩顆心沒有完全證悟之前,情感陷入得有多深,那么對愛情失去的恐懼就會有多深。黛玉在愛情里體會越多的甜美,越是對這兩心相悅之情迷戀難舍,這恐懼就會來得越深。黛玉在愛情這無限的甜蜜與親昵中,已經淺嘗了生命單獨的苦澀!黛玉的眼淚由此而來,這眼淚雖是因情而來的,但這一次卻有了更加深沉的意味!
在黛玉的感傷與任性中,我們看到了寶玉無限的溫存和體貼,寶玉曾經的任性已經蕩然無存,在他軟語安慰的后面,我們看到的是無限的憐惜與愛意,只有成熟了的生命才會有這樣一顆柔軟的心。愛情使寶玉成長成熟,他懂得了黛玉眼淚里那深沉的苦澀,因此他的柔情便忍不住的在心中流淌,他要用愛來安慰黛玉生命的孤寂!
在寶玉百般軟語溫存之后,“我為的是我的心”這樣的話便從黛玉的心里流了出來,“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寶玉的回答與質問使得兩個靈魂在此刻相契與交融了!在此刻愛情帶領寶黛觸摸到了自我的深處,并且那么清澈的進入了對方靈魂的深處,生命有多么深的深度,愛情就有多么深的深度,這怎么能不使我們對愛情產生敬畏呢!我們再來看一看脂評在此處的批語:“此二語不獨觀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頭亦不解;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石頭既未必解,寶、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隨口說出耳。若觀者必欲要解,須揣自身是寶、林之流,則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寶、林之流,則不必求解矣。萬不可記此二句不解,錯謗寶、林及石頭、作者等人。”[30]靈魂的相契是言語之外的奧妙,只可神交意會,別無它途可達!在寶黛意會神交之后,我們確實看到了那相互體貼的深沉,在看似淡極、瑣碎之極的話語之后,我們確是讀出了那體貼之至的深情,這樣的深情帶領著寶黛進入了忘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