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形象解讀
凡讀《紅樓夢》者,很少有人在初讀時對李紈產生深刻的印象。在人們的頭腦中,李紈的形象似乎再清楚不過了,她是“槁木死灰”,是封建淑女,是標準的節婦,是婦德婦功的化身。對于這樣一個人物,人們似乎覺得沒什么要說的。歷年來,研究《紅樓夢》者不計其數,作品亦是如此,但以李紈為研究對象的作品卻少之又少即是明證。在研究當中由于慣性使然,使得一些人對她產生了許多懷疑:有人對李紈的十二釵位產生了懷疑,甚至有人對其人格產生了懷疑。于是有了李紈藏奸,更有甚者,用佛洛依德理論尋求其性意識等等。其實細細品味,走進李紈,我們會慢慢發現,作者并沒有輕慢這一角色,同樣賦予她一種美,一種悲劇的美。
李紈“十二釵位”之疑
俞平伯先生談到過:談《紅樓夢》,盡可撇開李紈、巧姐等【1】。好多人對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紅樓夢》是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用心血泣成的一部巨著,“十二釵”都是作者極力要表現的優秀女子,李紈列于“十二釵”自有其過人之處,且從書中亦可看出李紈并不是可有可無式人物,而是一個地位非常的角色。
就其實際地位而言,李紈是榮國府實際掌權者王夫人的長熄,地位要高于王熙鳳,而且從書中多次出場順序可以看出亦是紈前鳳后。如第十六回中道:“那是賈母心神不寧,在大堂廊下佇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聚在一處打聽消息。”又如第十八回賈元春省親時:“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一旁垂淚無言。”亦是紈前鳳后,因此可見作者對李紈這一形象的鐘愛了。
為什么會對李紈“十二釵”位產生了懷疑呢?這大概由于好多人沒有體會到曹老獨具匠心的構思吧!
作者在第四回中對李紈作了概括性敘述后,采用的是隔數回一筆一筆帶敘方式,剛一觸及便立即蕩開。每一次描寫都是寥寥數筆帶敘的李紈單調孤寂的生活,卻始終不讓她說一句話,這種欲語還休方式,使讀者在觸到故事情節時逐漸感受到李紈的生存環境及方式。胭脂齋評這種寫法:“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忍。”【2】這一階段性描寫是作者的特寫筆法,作者分三部分描寫李紈的生活,即入大觀園前、大觀園中、搬出大觀園后。而前二十二回恰恰是入大觀園前的李紈,側重點是她的守寡生活及“槁木死灰”式生活方式,寫她生活于仕宦家族卻承受著無形的封建禮教壓迫下的“節婦”生活,這一階段性描寫主要采用的是簡筆勾勒,也許這就是有人認為李紈這一角色可有可無的原因吧!
李紈在書中的作用非常。如第七十六回中秋賞月:“因她(李紈)和鳳姐病著,寶釵沒由來,便覺冷清了好些。”她沒到場使人想起她來,跟她相處的人上至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可以同她議事;并肩著王熙鳳同尤氏可以一同說笑,有時語氣尖銳也無妨;下者迎春、探春、惜春等,她可以帶她們針黹誦讀;可以一個眼神把眾小姑娘帶離了是非之地;還可以參加眾姑娘發起的詩社等等。可見李紈位于“十二釵”并無可疑之處。
形固有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
作者初寫李紈,確將其定位于“槁木死灰”,但是作者并沒有故守住這一點,而是從多角度多側面去刻畫了一個真實的李紈,這些側面又與其主色調“槁木死灰”相互映襯,而不像有些老前輩所言夸張。
如李紈是“真正符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要求的樣板,李紈確像“槁木死灰”一般,她的心完全死了。【3】
誠然,作者也將李紈定位于“槁木死灰”式,但“心完全死了”好像不大符合曹老的寫作原意。我想莊子的一句話可以用來一駁:“形固有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4】封建倫理把李紈推入“古井”,但卻不是無瀾,恰是古井微瀾。
大觀園中的李紈可謂是青春煥發。寡婦身份阻了李紈追逐外在形象的權利,雖不能穿鮮艷服裝,不濃妝艷抹,但卻阻止不了她對自然美的欣賞感悟與追求。
大觀園中,李紈雖選擇稻莖掩護黃泥墻的稻香村,但其內幾百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杏的色與形的熱烈奔放正是李紈內心感情的外放。她對自然美的審度能力之高令人贊嘆。大觀園詩社的第一次詩會是在李紈的提議下以白海棠為題詠對象的。白海棠是賈蕓讓人送給賈寶玉的,李紈只是在來的路上碰巧遇見。她雖沒有詠嘆,但她對花的美是敏感而有欣賞力的,然而花的主人只是在詠完后會回怡紅院“忙著看了一回”(第三十七回)。蘆雪庭擁爐作詩也是李紈提出來的,對雪與紅梅的欣賞,大家是共同的,在這片紅粉玻璃世界里,每種景物都成了冰雪世界難得的裝點。蘆雪庭即景聯詩,寶玉落了第,李紈便罰寶玉去向妙玉乞紅梅,這罰的方式相對于王熙鳳更是雅致。櫳翠庵的紅梅人人見得,但李紈卻情有獨鐘,一見不足,還想帶回去細細欣賞,對美的審度之高及愛美之心之烈,又非其他人所能及!
參與創建詩社,李紈就進入了性格發展的第一高峰。當八月探春提議建立詩社時,李紈卻說:“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她們是二月十二進入大觀園的,也就是一進入大觀園,李紈就有了這一想法。探春一提議,李紈立即趕去,說:“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長壇!”并且薦以自己的稻香村作為詩址,而且李紈的熱情一下子達到頂峰,緊接著詠白海棠,后來的蘆雪庭即景聯詩等等,李紈都以飽滿的熱情投入進去。在詩的王國里,李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進入了自己的角色。她以主人公的態度與熱情對待詩社的一切活動,使得大觀園詩社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為大觀園兒女理想生活提供了屏障。有了詩,就要評詩。評詩是曹老塑造李紈青春形象的又一精彩之筆。在這里,李紈不是標準的寡婦,更不是“槁木死灰”,在這里李紈生命散發著青春的活力,噴涌著灼熱豐富的情感。
多年以來,人們習慣的把她當做“未亡人”、“木頭人”,殊不知李紈也有其又幽默風趣的一面,這在她大觀園生活中表現的淋漓盡致。第三十九回大觀園詩社,湘云做東邀社時,鳳姐遣平兒來要螃蟹,眾人拉著平兒,平兒不肯,李紈瞅著她笑,道;“偏叫你坐!”因拉她身邊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你去!顯見你只有鳳丫頭,就不聽我話了。”一個“偏”字,便把李紈活潑可愛的一面勾勒出來。
與眾姐妹在一起時,沒了禮法的束縛,李紈便顯得格外活潑,亦不乏幽默。如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到了晚間,大觀園群芳開夜宴,黛玉便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日日說人家夜飲聚賭,今日我們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李紈笑道:“有何妨礙?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并不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相比之下,李紈則更無所顧忌。不僅如此,她還和姑娘們玩得十分開心,甚至她還和湘云等人一起強死強活的灌探春喝酒。這時的李紈已忘記自己特殊身份,忘了那束人的禮教,于是一個充滿活力的青春女性形象便展現在我們眼前。探春抽到杏花簽后襲人抽到簽,注云:“杏花陪一盞。”黛玉便向探春笑道;“命中該招貴胥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一聽黛玉在打趣人,便對李紈說;“這是個什么,大嫂子順手給她一下子。”這時李紈笑了笑說;“人家不得貴胥反挨打,我也不忍的。”她的幽默風趣把大家都逗笑了。
顯然大觀園外的李紈被禮法束縛了個性,使她不得不在禮法的夾縫下生存,但遠離了世俗牢籠,在大觀園相對純凈的女兒理想王國里,李紈便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與其主色調“槁木死灰”沖突,作者正是通過這一沖突來展現封建禮教壓抑人天性的殘忍。因此,李紈雖形固有使如槁木,而心卻不像死灰一般。李紈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感情豐富的被封建禮教壓抑下的悲劇性人物。
人格之議
李紈的結局不是完滿的,這確與其人格有一定關系,但不能對其人格進行全盤的否定。
有些人似乎非要用現代人的一些觀念、眼光尋出一些我們更容易接受的或是更容易引起大眾眼球的一些東西才行。
第三十九回作者有一長段描寫李紈和平兒。
李紈攬著平兒笑道:“可惜這么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那你當做奶奶太太看?”平兒一面和寶釵湘云吃酒,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這么摸的我怪癢癢的。”
有人便對這一段進行了評價:這一段文字令人玩味,這段描寫給人的印象是李紈對平兒過于親密了,李紈一定是摟著平兒在她身上四處亂摸才會使平兒覺得“怪癢癢的”,李紈的這番行動是否讓我們嗅到了點性的意味?長期的性壓抑,正常人可以,比如說,轉向同性。【5】如果僅以此便猜測李紈有同性戀傾向,有點過于牽強了。我倒是覺得這一段的描寫是對李紈性格的又一精彩之筆。平兒是王熙鳳的一把總鑰匙,是王熙鳳的總管家,平兒善良平和招人喜愛但只是一個地位低下的通房丫頭,連一個妾都不及,對這樣一個人誰不憐惜。李紈青年守寡,想想身邊又沒有個貼心的人,豈不羨慕、憐惜?這原是人之常情,不可強于思索。相反的倒顯現了其人性的閃光點。
也有人論其吝嗇、嫉妒等。李紈確實是吝嗇的,但如果我們站在她的角度進行思索,我們也許會予以更多的同情。李紈在榮國府中的情形用賈母一句話形容是“寡婦失業的,還有個小子”,可憐天下慈母心,李紈為了自己的兒子必須未雨綢繆,當你聯想到這些,又怎么忍心對她進行批判呢?李紈判詞里作者明確點出“如冰水好空相妒”,李紈本該擁有榮國府的權利但卻不幸的被剝奪,這并非其本身能力問題而是封建禮教壓迫下的結局,李紈難道不能偶爾抒發一下嗎?
誠然李紈性格有不完美之處,但作者這樣描寫正在“開掘人性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的同時,也思考了人性的局限性,亦即人性是不可能完美的,毫無缺陷的,而這種缺陷往往導致了她們各個不同的悲劇”【6】。李紈便是作者開掘的悲劇人物之一,的確李紈是不完美的,但正是李紈的局限性才使李紈的形象更符合現實也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李紈愛梅。寒冬臘月,梅花沖寒放苞,一枝獨秀,一句“竟有些意思”,表達出李紈對梅花的認同,無疑李紈是具有梅花品格的人,而“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正是對她心態脾性的最自然的寫照。
在《紅樓夢》的構思中,李紈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人物。走進李紈,你會發現許多以前你不曾看到的,你會發現李紈是“十二釵”悲劇旋律的一個強有力的音符。曹雪芹并沒有輕慢她,同樣賦予她一種美,一種價值及多種悲劇意蘊。
注釋:
【1】《俞平伯論紅樓夢》中《紅樓夢中關于“十二釵”的描寫》
【2】《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
【3】《漫步大觀園》,江蘇人民出版社,中華書局(香港)曾楊華著
【4】《莊子·齊物論》
【5】《〈紅樓夢〉中李紈形象新論》,張訓濤
【6】《作為精神家園的〈紅樓夢〉》 ,呂啟祥,《紅樓夢學刊》,2004年4月
2008年10日22日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