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圍棋史話(八):中唐著名詩人與圍棋
唐王朝經過近百年的發展,文治武功均趨極致,到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達到了繁榮昌盛的頂點,出現了“開元盛世”的局面,所謂“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織不相識”,就是當時社會經濟空前繁榮的寫照。在這種承平繁榮的社會環境下,在追求琴棋書畫的藝術修養已成為社會上普遍的文化觀念的情況下,圍棋承續唐初的勢頭,更加普及開來,出現了蔚為大觀的局面,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國勢大衰,社會經濟遭到嚴重破壞,但人們的文化觀念的慣性和社會文化生活的慣性,仍推動著圍棋的發展。整個社會好棋嗜棋之風竟是有增無減,持續熾盛。
唐玄宗李隆基(685—762),又稱唐明皇,公元712—756年在位。史書稱他“多藝,尤知音律,善八分書”,所謂“多藝”就包括棋藝。他常同大臣、親王、后妃一起下棋、觀棋。
開元十六年,唐玄宗曾召能言儒釋道者于宮中互相答難。當他得知年方七歲的李泌幼而有才,敏捷善賦時,便命人馳召入宮。李泌來時,唐玄宗正同張說觀棋,遂命張說試一試他的才能。張說要李泌賦方圓動靜,李泌問其體例,張說見面前的棋局棋子,說道:“方若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李泌當即答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才,靜若得意。”張說所賦,句句見棋,道盡圍棋的一般特征;李泌所賦雖不涉一個“棋”字,但句句關合圍棋,概括出弈者下棋時的種種活動和神態。張說驚詫不已,恭賀玄宗,說朝廷又得奇才。玄宗也甚喜,厚加賞賜。小小圍棋和有關圍棋的認識、言論,令君臣如此欣然陶情,正反映了唐代中期宮中和文人士大夫圍棋活動十分盛行的實際情況。
唐玄宗和寧王對弈的事,陶彀《靖異錄》有明確記載:
明皇因對寧王問:“卿近日棋神威力何如?”王奏:“托陛下圣神,庶或可取。”上喜,呼將方亭侯來。二宮人以玉界局進。遂與王對手。
二人棋藝相當,正堪對手。將棋局稱作“方亭侯”,亦可見其典雅的棋情棋趣。
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下,對唐玄宗和親王下棋,還有一則詳細的記載:
一日,明皇與親王棋,令賀懷智獨奏琵琶,妃子立于局前觀之。上欲輸次,妃子將康國猧子放之,令其局上亂其輸贏。上甚悅焉。
妃子即楊貴妃。康狷是西域康國的一種小狗。眼看明皇要輸棋,楊貴妃恰逢其時地放猧子亂局,真是善解上意,無怪乎唐玄宗要“三千寵愛在一身”了。
進入中唐之后,圍棋已極為普及,在文人士大夫中,幾乎已找不到不下圍棋的。像一些著名詩人和文人,如王維、張說、劉長卿、杜甫、岑參、白居易、元稹、劉禹錫、錢起、王建、張籍、盧綸、于鵠、李端、韓愈、姚合、張祜、王鉷、賈島等,都愛好圍棋或會下圍棋。最為著名的是杜甫、劉禹錫、元稹、白居易。
杜甫(712—770),字子美,鞏縣(今屬河南)人,唐代著名的大詩人。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是唐初著名詩人,也是一個圍棋愛好者。杜審言對杜甫的影響很大,是他走向詩壇的一個重要因素。而杜甫青年時代即愛好圍棋。除社會風氣使然外,家中的棋風恐怕也是一個原因。杜甫詩中最早提到圍棋的是乾元元年(758)作的《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
不見旻公三十年,封書寄與淚潺湲。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
棋局動隨尋澗竹,袈裟憶上泛湖船。聞君話我為官在,頭白昏昏只睡眠。
此詩作于詩人49歲時,但詩中提到的卻是30年前同“善吟善弈,而喜與文士游”的旻上人的一段交住。二人作詩弈棋,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旻上人有“善弈”之稱。青年杜甫能與他對局,看來棋藝還不太低。
在杜甫有關圍棋的詩中,有兩句最為著名,對后世文人的圍棋情趣和圍棋詩詞的創作產生了很大影響。大歷元年(766),他在夔州觀人下棋,寫下了“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的著名詩句。這兩句詩描摹入微,境界清遠,意趣幽深,后人稱“此句可畫,但恐畫不就耳”,被視為觀棋的畫境。
劉禹錫(772—846),字夢得,洛陽(今屬河南)人,貞元間進士,授官監察御史。因參加王叔文集團,被貶朗州司馬,遷連州刺史,后為太子賓客,加檢校禮部尚書。劉禹錫愛好圍棋,而且棋藝水平還比較高,他結交了不少方外的圍棋高手,如頗工圍棋的儇師,“弈至第三品”的浩初師等。他常同他們“弈于樹石間”,獲益不少。他的詩中涉及圍棋的也不少。如“愛泉移席近,聞石輟棋看”(《海陽湖別浩初師》),“茶爐余綠筍,棋局就紅梅”(《浙西李大夫述夢》),“往往游不歸,洞中見博弈”(《游桃園》)等。不過,最著名的還是《觀棋歌送儇師西游》:
長沙男子東林師,閑讀藝經工弈棋。有時凝思如入定,暗復一局誰能知。今年訪余來小桂,方袍袖中貯新勢。
山城無事秋日長,白晝懵懵眠匡床。因君臨局看斗智,不覺遲景沉西墻。自從仙人遇樵子,直到開元王長史。
前身后身付余習,百變千化無窮已。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見搏擊三秋兵。雁行布陣眾未曉,虎穴得予人皆驚。
行盡三湘不逢敵,終日饒人損機格。自喜臺閣有知音,悠然遠起西游心。商山夏末陰寂寂,好處徘徊駐飛錫。
忽思爭道畫平沙,獨笑無言心有適。藹藹京城在九天,貴游豪士足華筵。此時一行出人意,賭取聲名不要錢。
這首詩是王績《圍棋》詩以來,又一篇有關圍棋的長詩。詩中贊頌了儇師高超的棋藝和人品,反映了唐代圍棋活動開展的情況。其中“初疑”四句寫枰間廝殺,形象生動,妙譬巧喻,極合棋理。若非精通棋理,是絕不可能道出的。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晚年號香山居士,其先太原(今屬山西)人,后遷居下邽(今陜西渭南東北)。貞元進士,累官秘書省校書郎、左拾遺及左贊善大夫,得罪權貴,被貶為江州司馬。后歷任杭州、蘇州刺史,官至刑部尚書。白居易44歲以前,即被貶江州之前是不下圍棋的。元和十年(815)他曾對元稹說:“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與元九書》)但可能就在同一年,他學會了圍棋,而且以圍棋入詩,比喻人的榮辱升沉:“不信君看弈棋者,輸贏須待局終頭。”表現身處逆境,不以為懷的曠達精神。白居易盡管學棋很晚,但當他學會之后,卻深深地愛上了。在江州任上,他結交了嵩陽劉處士、道人郭虛舟等棋友,經常是“晚酒一兩杯,夜棋三數局”(《郭虛州相訪》),甚至是“花下放狂沖黑飲,燈前起坐徹明棋”(《獨樹浦雨夜寄李六郎中》),“圍棋賭酒到天明”(《劉十九同宿》),極為灑脫豪放。這以后,白居易一直愛好圍棋。進入老年后,他眼睛不好,視力下降,但于圍棋卻仍不輟手,還是“興發飲數杯,悶來棋一局”(《孟夏渭村舊居寄舍弟》),“送春唯有酒,銷日不過棋”(《官舍閑題》),“讀罷書未展,棋終局未收”(《府西池比新葺水齋即事招賓偶題十六韻》),“棋罷嫌無敵,詩成愧在前”(《宿張云舉院》)。棋癮之大,唐代詩人中還少有匹敵。他的《和春深二十首》其十五:“何處春深好,春深博弈家。一先爭破眼,六聚斗成花。鼓應投壺馬,兵沖象戲車。彈棋局上事,最妙是長斜。”涉及了唐代各種棋戲,反映了當時各種棋戲流行,而圍棋尤盛的社會文化狀況。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今河南洛陽)人。早年家貧,舉貞元九年(793)明經科。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白居易最友善,也稱“元白”。元稹酷愛圍棋,其《酬孝甫見贈十首》其七吟道:
無事拋棋侵虎口,幾時開眼復聯行。
終須殺盡緣邊敵,四面通同掩大荒。
全詩對友人招邀下棋給以回答,隱隱有席卷之勢,可能他的棋風就是如此,快速凌厲,八面威風。又有《酬段丞與諸棋流會宿弊居見贈二十四韻》,記述了他和朝中棋友夜弈的情形。他們“眠床都忘置,通夕共忘疲”,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分別前還“俯仰嗟陳跡,殷勤卜后期”,預約再會之期。反映了當時文人士大夫圍棋聚會的情況。
文人士大夫的圍棋棋藝水平,固然是有限的,而且也沒有留傳下來對局的棋譜,但由于他們都是著名的詩人,因而棋以人顯,或棋以詩顯。他們對待圍棋的態度和高雅而又有個性化的圍棋情趣,對圍棋在文人土大夫中的傳播推廣,對提高圍棋的地位,提高圍棋審美情趣乃至對文人士大夫圍棋觀念的最后確立,都起了十分巨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