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之十四
流民 晁補之
生涯不復舊桑田,瓦釜荊籃止道邊。
日暮榆園拾青莢,可憐無數(shù)沈郎錢。
這也是一首憫農(nóng)詩。不過這首詩已經(jīng)不是對稼穡之難的一般喟嘆,也不是對災(zāi)后赤地千里情景的概括性素描,而是用中、近景乃至特寫鏡頭,具體細致地再現(xiàn)了無家可歸的災(zāi)區(qū)逃百姓采榆錢為食的生活慘狀,因此就內(nèi)容來說,它正好可作為張耒《田家二絕》的續(xù)篇。
晁補之(1053—1110),字元咎,濟州鉅野(今山東巨野)人。宋神宗元豐年間進士。官至吏部員外郎,禮部郎中兼國子編修實得檢討官。不久,即坐修神宗實錄失實而降官。徽宗時,召還復職,但又因其與蘇軾的關(guān)系以黨論坐貶。于是,他回到老家修“歸來園”,自號歸來子,有不愿復出之意。但晚年得到平反,出黨藉,起知泗州,卒于任上,年五十八。
晁補之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其詩頗具幽婉之趣。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稱其詩“古樂府是其所長,辭格俊逸可喜”。有集七十卷。他自己認為他的著作猶如雞肋,“食之則無味,棄之則可惜”,因此名之曰《雞肋集》。
這首《流民》詩從《宋詩鈔,雞肋集鈔》的編排順序看,似乎是作于隱居“歸來園”之時。這種推測也許不錯,因為無論就當時的詩人主觀原因還是社會的客觀實際看,這首詩的出現(xiàn)都是十分自然的。
北宋末年,不但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日趨尖銳,自然災(zāi)害又頻仍不絕。據(jù)《宋史》所記,仁、英、神、哲、徽五朝,幾乎沒有風調(diào)雨順之年,非早即潦,非澇即蝗,加上吏治腐敗,外族入侵不斷,因此大批農(nóng)民只好拋離鄉(xiāng)土,成了無家無業(yè)的流民。
晁補之的這首詩,正是這一歷史事實的真切反映。詩人以凝重的情感、蒼涼的色調(diào),從一個側(cè)面,記下了生活在十一世紀末的中國人民所遭受的苦難。在這首詩中,我們不但聽到了掙扎在死亡線上人民的沉重的喘息聲。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詩人由于忠實于現(xiàn)實因此不自覺地證明了這樣一條真理:北宋末年的層出不窮的農(nóng)民起義的產(chǎn)生,是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的。
“生涯不復舊桑田,瓦釜荊籃止道邊”。這是詩的前二句。前一句交待了“因”,后一句表現(xiàn)了“果”。“不復”二字,不僅是明確了農(nóng)民變?yōu)榱髅竦谋厝坏臒o可挽回的命運,也鮮明突出地表達了詩人對于這一現(xiàn)實的強烈的憤懣和對農(nóng)民的同情。前一句以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有力的概括取勝,后一句以對災(zāi)民慘狀的具體細致的描寫動人。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并沒有直接寫入,而是運用了以物寫入的方法,把瓦釜、荊籃這些最能代表流民生活的用具凸現(xiàn)在讀者面前,并且用一“止”字勾劃了這些典型“道具”的狀態(tài)。通過瓦釜和荊籃在道邊的空斜歪倒之狀,暗示其中空乏之狀,人們是不難想到其主人的困乏悲苦的情狀的。它的藝術(shù)作用是不以對一個具體的景物的再現(xiàn)為滿足,而是以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為目的,因此它就在有限的形象中包孕了無限的意境了。
但就詩的文字所描述的場面看,在“道邊”所“止”的又確實只是瓦釜和籃子,那末,“人”又在哪里呢?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下面兩句:“日暮榆園拾青莢,可憐無數(shù)沈郎錢”。原來,人都到榆園拾青莢去了。
這樣看來,由前二句到后二句,又是由物及人的寫法了,即先寫物,然后引出人。
由物及人的寫法,實際上是我國古代文學中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技巧。司馬遷《史記》中的人物傳記,宋代的講唱文學以及各代民歌中以人物塑造為中心任務(wù)的作品,特別是元代以后的戲曲,多運用此法。這首詩從全篇結(jié)構(gòu)看,當然也可看作是此法的運用。但是,這首詩畢竟不是敘事詩,也不是以塑造人物形象為旨歸,因此,只看到其由物及人的一面而看不到其以物喻人的一面,這就好象北方人吃南方菜,只覺其甜而品嘗不出其美味了。“青莢”即榆樹剛結(jié)下的果子。榆樹是落葉喬木,其樹皮和果實均可用來充饑。樹皮要取于老樹,剝下磨成粉,攙在麥面中,稱為榆麥粉。果實則要取未成熟的幼嫩期,或是用鹽拌著生吃,或是和大米小米放在一起熬粥,或是拌以玉米面或白面做成窩頭。就像槐樹花一樣,是百姓喜愛的一種佐食。但這是指作為佐食、副食,饑寒百姓如流民要作為唯一可以充饑的主食就是那么回事了,單純的榆粉苦澀,難以消化,青青的榆莢也是無法抵擋饑餓的。蘇軾說他在“嘉佑年中,過豐,沛,人缺食,鄉(xiāng)民多食此(榆皮)”。這種痛苦的記憶,使他一生都很討厭榆樹:“我行汴堤上,厭見榆陰綠。”榆莢還有個特征,即其外形圓薄如錢幣。而且是一串串掛在枝頭,就像古代使用的成串銅錢一樣。所以古人拿這一特征戲說,如唐代詩人施肩吾的《戲詠榆莢》:“風吹榆錢落如雨,繞林繞屋來不住。知爾不堪還酒家,漫教夷甫無行處”;清代陳維崧的《河傳第九體·榆錢》:“蕩漾,誰傍?輕如蝶翅,小于錢樣。拋家離井若為憐?凄然。江東落絮天”。
晁無咎在詩中也將榆莢與銅錢聯(lián)系起來:“日暮榆園拾青莢,可憐無數(shù)沈郎錢”。沈郎錢是一種極小的銅錢,晉代沈充所造。因榆莢和這種沈郎錢在外形上類似,后人多有將二者連屬相比的。唐姚合《題梁國公主池亭》中有云;“素荷花開西子面,綠榆枝散沈郎錢”,李商隱《江東》有句云:“今日春光太漂蕩,謝家輕絮沈郎錢”。這些,都是取沈郎錢的輕和小來比喻榆莢的輕巧飄落之態(tài)的。可貴的是,晁無咎沒有像上面這些詩人那樣,僅僅在形狀上將榆莢與沈郎錢聯(lián)系起來,去狀物或者是戲說,而是把對流民的悲憫深深納入其中:詩人強調(diào)日暮,這不只是標明時間,而是在暗示從早到晚都在為充饑拾取榆莢,但榆莢并更不能解除饑餓,所以拾了就吃,吃了又餓,餓了再拾,直到榆園日暮,還在不斷拾取,無望地陷入這場饑餓填充中。同樣地“可憐無數(shù)沈郎錢”也不僅僅是兩者形狀上的比擬,更是對流民艱難人生的悲嘆。拾榆莢充饑,就夠悲苦了,而榆莢又如此之小,就需要更多的榆莢才能填飽肚子,自然也就需要更多地拾取,這也是流民們?nèi)漳哼€在榆園的原因。詩人字面上是在感嘆榆莢之小,內(nèi)涵則是慨嘆流民拾取之艱,生存之難!晁無咎是蘇軾的學生,著名的“蘇門四學士”之一。蘇軾因悲憫豐,沛民眾因缺食多食榆皮因而終生都討厭榆樹,晁無咎感嘆榆莢之小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老師是直接說出,學生是用反諷的手法而已!
日暮榆園拾青莢,可憐無數(shù)沈郎錢。
在表現(xiàn)手法上,詩人在處理從空間位置上很有特色:詩人是有意由點到面,由近及遠來鋪展畫面的。所以,由道邊到榆園,就不僅僅是常見的場景的轉(zhuǎn)換,更是為了空間擴大的需要。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詩所描繪的社會生活的場面,是以“日暮”為其規(guī)定的時間,以曠野為其廣闊的背景的。空間如此之大,色調(diào)(“日暮”)又如此灰暗,這就使整個畫面顯得無比幽深冷寂,給人以其苦綿綿無盡期的悲涼壓抑之感,顯然,這都是適應(yīng)詩人眼前之景,當時之情而來的。所以,以物寫入的手法也就自然而然。
流民作為北宋末年的突出的社會現(xiàn)象,當然不僅僅為晁補之一人所注意。把它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也還大有人在。如當時的吏部郎中鄭俠就曾在奏章中附了一幅《流民圖》來攻擊王安石的新法,他以為流民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王安石變法帶來的必然結(jié)果,因此,盡管這幅畫在客觀上對后人來說,依然有著重要的認識作用,但這種帶有偏見的認識卻削弱了畫的思想性,甚至正因為如此,人們也不能不對它所描繪的具體生活場景的客觀性,提出某種程度上的懷疑。從這一點來說,晁補之的這首詩是值得稱贊的,因為它并沒有明顯的政治派別的偏見。
說到這里,我想把變法派王令所寫的一首同題材詩《夢蝗》拿來對讀一下,也許會給我們有益的啟示。
《夢蝗》是一首寓言詩。詩人假托蝗蟲之口,大膽尖銳地痛罵丁統(tǒng)治者的兇殘貪暴。就思想性來說,晁補之的《流民》是不能與之比擬的。在這首詩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王令政治家的氣質(zhì)和年少氣盛的個性。也許這正是暮年的晁補之不如青年的王令鋒芒畢露的一個原因吧。
《夢蝗》的開頭便描述了蝗災(zāi)發(fā)生后的可怕的景象,而且連蝗災(zāi)發(fā)生的時代背景也毫不回避:“至和改元之一年,有蝗不知自何來,朝飛蔽天不見日,若以萬布篩塵灰,暮飛嚙地赤千里,積疊數(shù)尺交相埋。……嘉禾美草不敢惜,欲恐壓地陷入海,萬生未死饑餓間,肢骸遂轉(zhuǎn)蛟龍醢。”這種既概括又具體的描寫,勾畫出的是一幅多么慘重的生活圖景!可見詩人對自然景觀的描寫,是有著獨到的表現(xiàn)能力的。但是,如果一味地這樣寫下去,那也未必就是一首好詩,因為詩之為詩,是絕不能停留在對生活現(xiàn)象的自然描摹上的,它必須透過現(xiàn)象,揭示出隱藏在這一現(xiàn)象后面的更深刻的東西。為此,詩接著便寫道;“群農(nóng)聚哭天,血滴地爛皮,蒼蒼冥冥遠復遠,天聞不聞不可知。”這樣,就把對自然災(zāi)害的詛咒,轉(zhuǎn)到對社會政治的批判上來了。
然而,更為可貴和難得的是,詩人對統(tǒng)治階級的批判,是在對自然災(zāi)害和剝削階級的相互作用的關(guān)系上實現(xiàn)的,他認為天災(zāi)和人禍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相互影響的,而且,人禍比起天災(zāi),對于普通的老百姓來說,是更難防止,更難克服的,因此它對人造成的災(zāi)難也就更加慘烈。所以,詩人假借蝗蟲之口沉痛地譏諷道:“貴賤雖云異,其類同一初。此固人食人,爾責反舍且!我類蝗自名,所食況有余。吳饑可食越,齊饑食魯邦。吾害尚可逃,爾害死不除。”可見,詩人對當時社會矛盾的認識是多么鮮明而深刻!
當然,就對社會的認識而言,王令的這種見解也并不是前無古人的,早在《詩經(jīng)》的《伐檀》、《碩鼠》中,就有了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的剖析。至于杜甫、梅堯臣、王安石、蘇軾等人的詩作,無疑也會給他以啟發(fā)。但是,盡管如此,王令的深刻獨到的見解也是不會被湮沒的,尤其是他的潑辣大膽,更是他人所缺少的了。
那末,我們在欣賞晁補之的《流民》時把王令的《夢蝗》提出來,其意義又在哪里呢?當然,我們絕不可把這兩人分別作為兩個政治集團的代表,然后根據(jù)這兩首詩思想意義的深淺來評價兩個政治集團的優(yōu)劣,這種比較是簡單化的、形而上學的。我們的用意只是在于說明,只要是真正關(guān)心現(xiàn)實的詩人,他們都會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和運用自己的藝術(shù)手段,去喊出接近于人民甚至是代表人民的心聲,而這一點也正是我們確定一首古詩有無可讀性的最根本的出發(f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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