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之十一
還自廣陵 秦觀
天寒水鳥自相依,十百為群戲落暉。
過盡行人都不起,忽聞水響一齊飛。
生活中有不少現象是充滿著情趣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來,藝術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使這些情趣以藝術的樣式“定格”,從而讓它給人以永久的審美樂趣,以激發人們對生活的熱愛。
水鳥相戲,怡然自樂,視行人于不見,忽然沖天而起,攪得一片水響,這種現象,是頗有興味的。問題是如何把握并表現這種情趣,如何借助于藝術的手段把這一現象的內蘊發掘出來。簡單的記錄是無濟于事的,過分的加工也會失去自然的本色,因此,我們就不能不贊賞秦觀的這首小詩。
秦觀(1049——1100)字太虛,后改字少游,別號邗溝居士,人又稱淮海先生,高郵(今江蘇高郵)人。他十五歲喪父,家貧無以自給,但讀書卻非常勤奮。二十九歲時,去徐州結識了蘇軾,自此便一直受到蘇軾的關心和影響。三十七歲中進士,歷任定海主簿、蔡州教授,后調入京師,在秘書省和國史院任職。紹圣元年,在他四十六歲時,因受蘇軾牽連,外調杭州通判,不久又貶處州監酒稅,隨即又累徙郴州、橫州、雷州。哲宗元符二年五月,敕命放還,途中死于藤州(今屬廣西),終年五十二歲。
秦觀是著名的“蘇門四學士”之一,但詩詞的風格與蘇軾迥異。他的詞,向來被尊為婉約之宗,與蘇軾的豪放分庭抗禮。蘇軾認為他有屈、宋之才,王安石也稱贊他可比鮑、謝,可見他的詩詞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他的那首《鵲橋仙》,詞中確立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愛情理想,古往今來,不知鼓勵了多少青年男女海角天涯間的堅守信念。
秦觀詩的題材是比較廣泛的,有的詩抒發了他的愛國主義思想;有的則明確地表達了他對社會政治的關心,還有的,則是對人民疾苦的同情。但最能體現他的詩風的,還是那些大量描寫自然景物的詩。王安石稱贊他的風格,“清新婉麗”,指的也是這類題材的作品。
江蘇高郵秦觀紀念館及雕像
這首《還自廣陵》,寫的是詩人從廣陵(揚州)回家鄉高郵時沿途所見之景。時間是傍晚,季節是冬天。這首詩因其細膩委婉而膾炙人口,不但極富美感,而且能增強人們對現實世界的認識能力,鼓舞人們生活的信心和責任心。敖陶孫在《詩評》中曾說這樣的詩是“時女步春,終傷婉弱”,這種指責是沒有道理的。
“天寒水鳥自相依,十百為群戲落暉”,開頭兩句既自然清新,又生動傳神。“依”、“戲”二字,把水鳥天真爛漫之姿,表現得真是維妙維肖。它們仿佛不是二群鳥,而是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在相戲打鬧。晚霞撫摸著它們,它們也正在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給它們安排的和諧、安逸、自由的生活,這種物物相親的情景,是多么令人羨慕神往!
這兩句的藝術技巧也是相當嫻熟的。“寒”有冷意,“相依”是靜態,這是一幅表現靜態美的畫面,“戲”是動態,“落暉”卻有暖意,這又是一幅表現動態美的畫面。但這二者又不是割裂的而是渾然一體的。一部分水鳥在“自相依”,另一部分水鳥卻在“十百為群”地嬉戲,這種合而有分,分而有合的狀態,這種動靜相宜的情調,不正是自然界每時每刻所呈現的生動而實在的面貌嗎?
“過盡行人都不起,忽聞水響一齊飛”,這真是極為精彩極為傳神之筆!
從形式上看,第三句是前兩句的承續,但又是為第四句蓄勢,“不起”,正是為“起”作準備的。從表現水鳥的動勢上看,詩人是有意按照由安靜到微動(“戲落暉”)再到喧動(“一齊飛”)的順序步步演進的,從所表現的聲音的頻率上看,則是按照由靜場(“自相依”)到輕響(“戲落暉”)再到驟響(“水響一齊飛”)的層次把音階步步增高的。動態和聲態同步進行,絲絲入扣,配合默契,最后,在第四句融為一體,把全詩的意境推向高潮。
當然,這種藝術手法的運用并不僅僅出于詩人技巧的圓熟老到和構思的機智敏捷,最根本的原因,是生活的實際給詩人的啟迪,因為這種鳥開始時見人不飛,后來又忽而驚起的現象,其實正是自然界最普通不過的事實,不少人都是有過這樣的親身體驗的。問題是一般人并沒有詩人的那種眼力,能從中發現到物物相親和物我相宜的內蘊罷了。
以這一自然界中常見的現象作為題材寫進詩中的,當然并不是自秦觀始,唐代詩人方千在他的《睦州呂郎中郡中環溪亭》里,就有“閑花半落猶迷蝶,白鳥雙飛不避人”的詩句。不過,能和《還自廣陵》匹敵的,還是五代后蜀詞人歐陽炯的一首《南鄉子》詞和戴復古的一首《江村晚眺》詩,把這一詞一詩拿來讀一讀,也許不無意思。
歐陽炯的《南鄉子》:“岸遠沙子,日斜歸路晚霞明。孔雀自憐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
戴復古的《江村晚眺》:江頭落日照平沙,潮退漁肋閣岸斜。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
就題材的取舍選擇和藝術構思看,三者幾乎同調,歐詞對秦詩的影響和秦詩對戴詩的啟迪作用,都是十分明顯的。但如認真品味,三者的區別又非常清晰:
第一,歐詞以色彩的繪制為特點,因此這闋詞所描繪的是一幅帶有濃厚的富貴氣的“年畫”。而秦詩強調的卻是傳聲達氣,在繪聲中表現自然之美。至于戴詩,則是把色、聲并重,努力追求形、神兼備的意境之美。
第二,歐詞注重的是“物我相親”的諧樂之趣,因此情感中自然帶有閑適的色彩,這使人覺得詩人是在有意追求遠離塵寰,六根清靜的“心遠”之境,但由于用色過于絢麗,世俗之氣之濃烈,又使人覺得不免有粉飾現實之嫌。秦詩中流露的情感,則是“適”而不“閑”的,處處有一種達觀的情采。而戴詩中所表現的天然“野味”,分明又是對自然本色的渴望之情了。
這種差別是存在于一切詩人的作品之中的,但就歐,秦、戴三人來說,則不惟是創作個性的差異,更是時代的區別了。
天寒水鳥自相依,忽聞水響一齊飛
附:
《一瓢詩話》一瓢詩話 清·薛雪
元遺山笑秦少游《春雨詩》“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瞿佑極力致辨。余戲詠云:“先生休訕女郎詩,《山石》拈來壓晚枝。千古杜陵佳句在,云鬟玉臂也堪師”。
《詞概》詞概 清·劉熙載
秦少游詞得花間、尊前遺韻,卻能自出清新。東坡詞雄姿逸氣,高軼古人,且稱少游為詞手。山谷傾倒于少游《千秋歲》詞“落紅萬點愁如海”之句,至不敢和。要其他詞之妙,似此者豈少哉!
《椒生隨筆》卷八 清·王之春
昔東坡與友人書薦黃魯直、秦少游,不但以為后出之秀,直以為天人。后二君得以成家,名傳后世,東坡之力也。
《圍爐詩話》卷五 清·吳喬
昔人評秦少游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其“支枕星河橫醉后,入簾風絮報春深”,真好姿態;而“屠龍肯自羞無用,畫虎從人笑未成”,卻自骯臟。不如介甫之“雞蟲得失何須問,鵬鷃逍遙各自知”之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