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改寫了上古史
周文王的遺言到底交代了什么?周武王的樂詩寫得怎么樣?失傳2000多年的《尚書》記載著什么?“清華簡”的第一冊整理報告將在今年年底出爐,屆時這些千古謎團將云開霧散。
正如王國維所言,“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現”。2008年7月,一位校友向清華大學捐贈了2388枚戰國竹簡(簡稱“清華簡”),竹簡上記錄的“經、史”類書,大多數前所未見,曾任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專家組組長的李學勤教授評價說,“這將極大地改變中國古史研究的面貌,價值難以估計”。
昨天,參與“清華簡”研究工作的劉國忠老師告訴記者,從清洗保護“清華簡”開始,就不斷有驚人發現,隨著報告的出版,竹簡的圖版和釋文,將供學者研究,隨之被改變的,將會是上古史。
■首份報告
擬定九個篇目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李學勤先生近日披露,從目前的研究進度來看,“清華簡”的首冊整理報告或可提前至年內出版。
記者采訪了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的劉國忠,他肯定地告訴記者,隨著釋讀整理工作的進行,首冊整理報告的9個篇目也已經基本確定,依次為:《尹至》、《尹誥》、《程寤》、《保訓》、《耆夜》、《金縢》、《皇門》、《祭公》、《楚居》。
李學勤說,“這次所擬篇目,依據3個標準——在整理方面較成熟、完整;能夠對今本有重大訂正;具備重要學術價值。”
劉國忠介紹說,這9篇文章中,《尹誥》、《金縢》出自《尚書》,有傳世本;《保訓》、《耆夜》的體裁與《尚書》相似,可能是已經失傳2000多年的《尚書》篇目;《程寤》、《皇門》、《祭公》為《逸周書》中的篇目;《楚居》較為特殊,詳細記載了楚國起源、楚王世系及歷代楚王定都地點。
為確保這9篇文章的拼接是最成熟的、次序是最可靠的,2009年春節后,李學勤和他的團隊“像小孩子玩拼圖一樣”,在2388枚毫無順序可言的竹簡中找了好幾遍。不過,沒有任何一個學者敢斷定自己的編排一定是對的,畢竟“這是個長期研究的過程,光整理可能就要十幾年”。
■《保訓》
周文王是忠君之臣嗎?
最早編排起來的一篇簡書是《保訓》。
這篇簡書完全是《尚書》那種體裁,開頭就說“惟王五十年”。先秦時期在位五十多年的王很少,剛好是五十年的只有周文王。因此,專家們看到這第一支簡,便猜測是指文王。后來找出后面的簡文有“[王]若曰:發(武王名)”,提到了周武王的名字,設想就證實了。
《保訓》全篇一共有11支簡,每支22至24個字,其中第2支簡上半部殘失,還沒有找到,不過篇文大體已經齊全。這些簡長度都是28.5厘米,字體也有點特別,所以很容易被識別出來,連綴成篇。
“內容完全出乎我們意料,”劉國忠說,“在這篇周文王的遺訓中,周文王對兒子武王講了兩件上古的歷史傳說”,用以要求太子遵行一個思想觀念——“中”。
第一件史事是關于舜的,講的是舜怎樣求取中道。由于舜出身民間,能夠自我省察,不與百姓的愿求違背,他在朝廷內外施政,總是設身處地,從正反兩面考慮,將事情做好。
第二件史事是關于上甲微的。上甲微是商湯的六世祖,文王講的是上甲微為其父王亥復仇的故事:商人王亥曾率牛車到有易貿易,有易之君綿臣設下陰謀,將王亥殺害,奪取了牛車。后來王亥之子上甲微與河伯聯合,戰勝有易,誅殺了綿臣。微由此把“中”傳貽子孫,于是湯得天下。
“中”的觀念是《保訓》篇反復強調的,第二個故事更是別有深意。劉國忠認為,《保訓》提供了周文王生前稱王的證據,并懷疑“周文王已經著手滅商了”。
如果真是這樣,則完全顛覆了人們心目中周文王的忠臣形象。起碼,《封神演義》中“文王托孤”,臨死還不忘灌輸“忠君思想”那一幕,是絕對不會有的。
■《尹誥》
了斷偽《古文尚書》公案
釋讀“清華簡”的這一年多,李學勤先生常常感嘆“我怎么就那么幸運”, 竟然看到了真正原本的古文《尚書》。“清華簡”最為激動人心的發現是,失傳2000多年的《尚書》終于現世。竹簡中的有些篇目雖然有傳世本,但文句多有差異,篇題也有不同,更多則是前所未見的《尚書》佚篇。
據劉國忠介紹,《尚書》的真偽、聚散,極其復雜曲折。《尚書》是夏商周重要歷史文獻的匯編,相傳由孔子編撰而成,據傳有一百篇。秦始皇焚書坑儒后,《尚書》大部分佚失,西漢初年,有學者費了很大的努力,整理出了28篇《尚書》,由于是用漢代通行的隸書寫成,稱為今文《尚書》。到漢景帝末年,人們在孔子住宅的墻壁中發現用先秦文字寫成的《尚書》多篇,稱為古文《尚書》,可惜后來在社會動亂中再度失傳。東晉時期新出現的《古文尚書》,后被證明為偽書。現在通行的《十三經注疏》本《尚書》,就是今文《尚書》和偽古文《尚書》的合編本。
《尹誥》,事關商朝重臣伊尹,曾經在《禮記》中被引用過。傳世的偽古文《尚書》收有該篇,又名《咸有一德》。根據“清華簡”《尹誥》的內容,可判斷它就是《禮記》所引用的原本,而偽古文《尚書》中《咸有一德》一文則可判定為偽作。
近年來,還有不少學者試圖為偽古文《尚書》翻案,但此次出土真本,可以確證現存的古文《尚書》確是偽作。
■《楚居》
楚國都城有跡可循
《保訓》和《尹誥》僅僅是大發現的一個開始。李學勤相信,《楚居》會引起更大的轟動。
“《楚居》具備無法估量的史料價值,必將引起更多嶄新的開拓性學術課題!”李學勤先生介紹,“清華簡”中《楚居》篇詳細記載了楚國起源、楚王世系及歷代楚王定都地點。
《楚居》簡的長度將近半米,在“清華簡”中是較特殊的一篇,所述內容與楚國歷史密切相關。李學勤分析,戰國時期《世本》一書,記載了從黃帝以來到春秋時諸侯列國的氏姓、世系、居(都邑)、作(制作)等內容,可惜早已流散。此次“清華簡”中《楚居》篇,體裁與《世本》“居”篇有類似之處,因此整理小組把它暫定名為《楚居》。
在劉國忠看來,這一發現可謂“驚人”——“《楚居》中非常詳細地記錄了歷代楚王的定都情況,為歷史地理研究及文物考古工作提供了大量線索,必將推動楚文化研究的深入開展。”
■《耆夜》
《史記》錯了 《詩經》誤讀
樂樂旨酒,宴以二公,
任仁兄弟,庶民和同。
方壯方武,穆穆克邦,
嘉爵速飲,后爵乃從。
這段周武王所作的樂詩被寫在“清華簡”上,反映了周武王滅掉黎國后的欣喜心情。
自西漢以來,儒生們都認為滅掉黎國的是周文王,《尚書》中有《西伯勘黎》篇,《史記·周本紀》也是這么寫的。
到了宋代,有人質疑,這不是文王時候的事兒,因為當時商紂王還是天子,周人如果伐滅王國境內的黎國,算是公然地向天子挑釁,這就與周文王的至德形象有沖突。
如今,“清華簡”上的這首樂詩已經明確,滅掉黎國的是周武王。根據竹簡記載,周武王八年,武王征伐黎國得勝回到周都,在文王宗廟舉行“飲至”典禮,席間,武王和周公留下了兩首樂詩。
李學勤還發現,周公所作的《蟋蟀》一詩可以與《詩經》中的《蟋蟀》一詩對讀。
現代人解讀《蟋蟀》這首詩,大多是說,《蟋蟀》是西周晚期的民歌,用來諷刺晉僖公。大意是政府勞役過重,勞苦大眾借詩表達對統治者的不滿。
現在看來,這種解讀未必可靠。根據“清華簡”中的記載,周公在“飲至”典禮上喝酒時,聽到了蟋蟀的叫聲,于是作了《蟋蟀》一詩,表達的是打仗勝利后,對將士的慰問之情,大意是“一年快過去,你們很累了。不過不要太喜樂,因為還要準備更多的事情”。
在李學勤看來,這短短的14支竹簡中,既有歷史價值,又有文學上的意義。特別是秦代以后,樂經已全部亡佚,這兩首“樂”的發現可謂柳暗花明。
■《程寤》
重新認識《逸周書》
《程寤》的大意為周文王妻子太姒夢見商朝朝廷中長滿荊棘,而周武王取周人之樹種于商廷,預示周朝將要替代商朝。《程寤》是《逸周書》中的篇目,在宋朝以后即已失傳,這次是重新面世。
《逸周書》相傳是孔子編《尚書》時所沒有收進去的一些文獻,先秦時期的學者也把其中的許多篇章等同于《尚書》。由于該書千百年以來未能得到很好的整理,造成了許多的文字錯誤,影響了學者們對它的利用。直到20世紀以后,隨著考古學在中國的發展,學者們將出土青銅器上的銘文與《逸周書》許多篇章對讀,才證明了它的重要性。
在這批“清華簡”中,《程寤》、《皇門》、《祭公》都相當完整,可以對傳世本中的許多地方起到訂正和補充的作用,將會對《逸周書》的研究有重大推動。
■史書
或將填補歷史空白
據介紹,除這次整理的《尚書》外,“清華簡”中還有一本編年體史書,共一百多支簡,內容極為豐富。
這本史書體裁和已見的一些文句,很像“汲冢書”中的《竹書紀年》。所記史實上起西周之初,下至戰國前期。
“其中的很多歷史事件,也許連司馬遷也未必了解,也有一些歷史真相有可能司馬遷講錯了。”劉國忠說,雖然只是初讀,但該史書與《春秋》、《史記》等對比,仍有不少新的內涵,特別是一些史料能夠填補春秋早期和戰國早期的許多空白,“其價值怎么評價也不為過”。
“由于第一冊整理報告出版時間緊張,這部編年體史書目前還來不及整理,只好留待以后了。但是我們會盡快將它整理公布。”劉國忠說。
除此以外,公眾可以期待的內容還包括:類似《儀禮》的禮書,前所未見的樂書,與《周易》相關的占書,近于《國語》的史書等。
■“清華簡”
堪比“孔子壁中書”、“汲冢書”
“讀起來實在太激動,每天讀得多了,心臟會受不了。”說起這批竹簡的意義,李學勤往往會與王國維先生所言 “自漢以來中國學問上之最大發現”——“孔子壁中書”和“汲冢書”作對比。
王國維講的這兩項“最大發現”都是戰國時期的竹簡書籍,都在學術史上造成了重大影響,可惜均已散失多年。
“今天,有幸在‘清華簡’中看到了真正原本的古文《尚書》和近似《紀年》的史籍,給我們研究古代歷史和文化帶來了新的希望,有關《尚書》、《紀年》中懸疑不決的問題,很可能由新發現而解決。”
為此,清華大學將分批次出版整理報告,提供材料供大家討論。“整理它可能需要十幾年,研究它就是千秋大業了。” 李學勤說。
鏈接
竹簡入藏一年間
一縷輕煙從試管底部升起,兩片竹片瞬間化為烏有,碳14鑒定測定,它們的年齡超過2000歲。這2388枚來自古代的竹簡入藏清華一年多,經歷了什么?劉國忠教授給記者做了大致介紹。
保護
2008年7月15日,裝載著竹簡的塑料箱通過海關抵達清華大學,一開箱大家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化學藥品氣味。據介紹,竹簡在流轉海外的過程中,持有者大概為了賣個好點的價錢,用竹片把竹簡托起來,但是他們用的竹片沒有經過消毒處理,搞得竹簡上全是霉點。其后,專家們用最小最軟的畫筆洗掉霉點,把竹簡泡入無菌蒸餾水里。在校方的支持下,還為竹簡建起了恒溫恒濕的保藏室。
2008年10月14日,由11位專家組成的鑒定組得出結論:竹簡的年代為戰國中晚期,內容大多為前所未見的“經、史”類書。
為了印證這一論斷,2008年底,北京大學加速器質普實驗室、第四紀年代測定實驗室,對這批簡中的無字殘片標本進行了AMS碳14年代測定,經數輪矯正后,得到的數據為公園前305加減30年,即戰國中晚期之際。
另外,專家還請清華大學分析中心對竹簡殘片的含水率做了測定,結果是400%,這是曾經在水中浸泡千年才有的結果,現代人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李學勤說:“我們大膽猜測一下,如果這批竹簡出自湖北,它的制成年代是在白起伐楚(公元前278年)之前。”
拍照
在鑒定會上,專家們就提出了緩脫水,快拍照的建議。對竹簡拍照,最關鍵的是盡可能清晰準確地表現簡的原來狀貌,但在不脫水的狀態下,要拍出不變形的照片,卻是很大的難題。為此,專家與清華美術學院的攝影家們反復試驗,終于達到了比較理想的效果。
通讀
拍照后,專家們將簡的數碼照片投影于墻壁上,一枚一枚地依次試讀。這樣的讀法有兩個不能回避的問題,一個是這批竹簡久已散亂,大多數失去了原來的次序,折斷的也沒有拼合起來;另一個是竹簡上的戰國文字,久已失傳,解讀起來有很多障礙。
不過,專家們就像玩拼圖一般,根據竹簡長短,編繩位置,版式,字體和字符間距,竹簡內容等對各種信息進行了綜合分析,終于在竹簡中找到了至少63篇書。
釋讀
自2009年9月以后,專家們根據已經選定的9個篇目,分頭釋讀。每周,他們都要在研究所內開兩三次研討會,對釋讀成果進行匯報、討論。“簡直是琳瑯滿目、目不暇接,”劉國忠說,“這些竹簡中蘊含的內容豐富得超乎想象,甚至連竹簡上的書法都堪稱賞心悅目”,工作簡直成了一種享受。 (孫文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