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勉(1884-1957),是我國現代著名史學家,其史學研究通貫各時代,周瞻各領域,與陳垣、陳寅恪、錢穆并稱“現代四大史家”
現今,呂思勉在史學界已是“家喻戶曉”了,但在三四十年前,既便在他任教過的母校,也幾乎被人遺忘。倒是海外歷史學家嚴耕望的“現代四大史家”一說,將呂思勉的學術地位“驟然提升”,這才引起國內學術界的重視。嚴耕望將呂氏與陳垣、陳寅恪、錢穆并論,完全來自他本人對歷史學的真切體認,以及他對治學的路數、取徑的深刻理解。嚴氏認為,20世紀前期的治學路徑,可以歸為二類:一類偏重于專深,一類傾向于博贍。參照這一說法,“四大家”中陳寅恪、陳垣,或許可以歸入專深一路,呂思勉、錢穆則屬于博贍一路。而后者的治學路徑,特別適宜于通史的撰述,故呂、錢均有通史名著傳世。
通史的編著,一向是中國史研究的“畏途”。理想的通史著作,總以“通貫”和“周贍”為最高目標,然中國歷史悠久,史料浩如煙海,要在區區數十萬字的篇幅里,做到“通貫”而又“周贍”,難度極高。況且“通貫”、“周贍”,難以兩全,一如繪畫中的大寫意和工筆畫,得氣勢神韻,難免疏闊遺漏,反之也然,這實在也是通史著述難以完滿的一個原因。
嚴耕望稱呂思勉的治史是“通貫各時代,周贍各領域”,這也是《白話本國史》的主要特色!栋自挶緡贰飞掀疬h古時代,下至作者寫作之年(1922),是一本名副其實的中國通史。在20世紀的史學界,憑個人力量獨立完成,囊括了古代、近代和現代三大時段的中國全通史,迄今,惟此一部。書中的歷史分期很能體現呂思勉的歷史通感。作者將中國歷史分為五個階段:周以前為上古史,秦朝統一到唐朝全盛為中古史,從唐朝安史之亂至南宋為近古史,元朝至清朝中葉為近世史,西力東漸以后為最近世史。這一歷史分期,來自于作者對中國歷史演變脈絡的通貫考察。作者認為:春秋戰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大變遷時代,“是三代以前和秦漢以后社會的一個大界限”。而秦漢以后,中國歷史便呈現出一個公例:承平數十百年,就要釀成大亂,大亂過后,可以平定數十百年,往后又是如此重演。到明末清初,思想界才起了一個根本上的變動——即對向來的社會組織產生了根本的懷疑。然而,閉關時代,無外情可資比較,因懷疑向來的社會組織而萌生的改革,仍“只得求之于古”。這種情況直到西力東漸、清代海禁打開才發生變化,所以西力東漸是傳統社會與現代歷史的一大界限。作者認為,就政治形勢和民族關系而論,漢唐的歷史和宋元明清的歷史有很大不同,所以唐中期安史之亂可以作為中古史和近古史的一大界限。這種從史實出發、突出歷史發展進程中的大關節的歷史分期,是當時中國史研究中的創新性見解,對以后的通史研究和通史教學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在中國史研究上卓有建樹的史學家楊寬、唐長孺、黃永年等,在年青時都因受《白話本國史》的啟發而走上治學道路。
20世紀前期的史學界主流,是提倡做“窄而深”的專題研究,這一觀念的極端表現,就是反對通史編撰和通史教學(陳寅恪也曾一度反對雷海宗在清華開設通史課程)。先做專題、斷代的研究,然后才有通史的編撰,這也是今日大多數歷史學者所贊同的看法。但是,這一看法也極易忽視問題的復雜性:一部事實陳述的真實性含量極高的通史著作,未必一定比另一部含量稍低的通史著作,在整體上具有更高的真實性。這便是現代歷史哲學研究中的一個難題:假使歷史整體之“真”不能從個別、局部之“真”的連接、集合中得以實現,那么,構建歷史整體之“真”的條件是什么呢?顯然,除了需要有大量的個別史實的“真”之外,還有史實的選擇、史實的組合、歷史整體的構建、敘事情節的設計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條件,而對歷史主要脈絡及大關節目的正確把握,仍是通史著作成功與否的關鍵所在,這也是呂思勉通史著作的學術生命較為長遠的一個原因。
提倡新史料、乃至稀缺史料的發現和運用,也是那一時期史學研究的一個特征,故有使用新材料、研究新問題、“得預”學術新潮流之說。但其極端,則有所謂“史料的盡量擴充與不看二十四史”之詭論現象的產生(羅志田語)。平心而論,除了史前、上古的歷史之外,以“二十四史”為代表的傳統典籍,仍是治中國史的原料大宗。這是因史料留存的客觀狀況所限,非出于任何人的主觀好惡。所以,從閱讀傳統典籍入手的治學路數,仍不失為史學研究的“康莊大道”。呂思勉的治學是從系統閱讀傳統典籍入手的,寫札記,作考證,數十年如一日,他先后把二十四史反復閱讀了好幾遍,再參考其他史書以及經、子、集部文獻,將輯錄的史料加以排比考訂、綜合分析,一生所寫札記總數達100多萬字。他特別推崇顧炎武的《日知錄》、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趙翼的《廿二史札記》等著作,不為考證而考證,專關心“古今風會之遞變”。這種以札記為基礎,再作歸納分析和融會貫通的通史著述,自與那種“剪刀加漿糊”的通史著述大不相同,內中包含著許多作者獨特的創見。比如,說“湯用兵的形勢,實在和周初相同”,不僅商周用兵形勢相同,后來秦的用兵亦如此(這是就地形地勢來論秦統一的便利,與時下論大一統的地理環境,形式相似,旨趣大異)。又說宋與北周用兵的差異,一是先南后北,一是先北后南。宋的用兵之所以先南后北,是取其先易后難,本也無可非議,但歷史的機會也由此一縱即逝,結果對北面始終處于劣勢。論者都說呂思勉的治學路數與當年學界主流有所不同,更具有本土化的特征。其實,從札記的寫作,再進而做融會貫通的研究,與西方治學的專題研究,實在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讀他的通史著作,其體制規模,實與梁啟超所倡的“新史學”的理想模式最為吻合。所以史學家顧頡剛稱呂思勉通史著作“以豐富的史識與流暢的筆調來寫通史,方為通史寫作開了一個新的紀元”。
呂思勉是史學界公認的舊籍讀得最多的一位學者,譚其驤稱他“以史學名家而兼通經、子、集三部”,二十四史通讀數遍,為學界同人傳為美談。他的國學基礎深厚,但治史的意趣卻不保守。《白話本國史》滲透著作者用新方法、新思想來整理舊國故的精神。正如王家范所說:“先生于著作中常透出一些精彩議論,知道他實得益于對社會學、人類學等新知識的吸收,社會經濟、社會組織、社會生活都進入了他的中國通史,實為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先驅。”
《白話本國史》全名《自修適用白話本國史》,它雖是一部學術專著,但作者預設的讀者對象卻是青年學生。呂思勉是一位自學成才的歷史學家,他說自己“少年時,因沒有名師指導,精力、時間浪費甚多,因未得門徑,繞掉的圈兒也屬不少”。為此,他寫了一部“自修適用”的歷史入門書。所謂“門徑之門徑,階梯之階梯”。為了便于自學,書中除了詳細注明材料來源和參考書目外,還記注了許多必要的文史知識。如,引用《山海經》的材料,作者特地注明“言海內者,明海內復有昆侖山”的“!,同“夷蠻戎狄,謂之四!钡摹昂!笔且粋意思,不能理解為海洋的“海”。說到史料中的“山”,作者特地注明,古人所謂的山,包括的范圍很廣,大體相當于我們所說的山脈,而不是像今天那樣,僅指一山一嶺。這許多涉及歷史、地理、語法、訓詁、辯偽等方面的知識,往往都是工具書里查不到的,但對于正確理解材料是很重要的。這種著述方式,值得現在編寫歷史教材的學者借鑒。

●《白話本國史》呂思勉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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