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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無所謂國與家也,人類之摶結,族而已矣。族之大小不一。今古文家所說之九族,皆族之一種也。合族而居,治理之權,必有所寄。所寄者亦不一。周之宗法,亦治理之一法也。古家字有二義:一,卿大夫之家,一即今所謂家。今所謂家,其職有四:(一)為夫婦同居之所,(二)上事父母,(三)下育子女,(四)則一家之率同財,有無相通。此所以相生相養也。國則操治理之權,謀公益,禁強暴,所以維持現狀,更求進步者也。二者不可缺一,在古代皆宗族職之。其后則相生相養之道歸諸家,治理之權歸諸國,而所謂宗與族者,遂有其名而亡其實矣焉。此其故何哉?曰社會之變遷為之也。古代親愛之情,限于同族。后世則擴而漸廣。氾愛之情既進,偏私之念者祛,一也。古代分工未密,交易未開。生事所資,率有所造。者非獨力所及者不得不合親族為之。后世則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所待以生者,實非親族,而林林總總,不知誰何之人。生事既不復相資,何必合親盡情疏之人而共處?二也。古者生利之法甚粗,欲利之心亦淡。胼手胝足,皆為族謀。后世則智巧日開,愿望日富。族中有私財之人遂日多。有私財之人多,則如大功以下同財等小團體,潛滋暗長于大族之中矣。三也。聚居之制,必與營生之道不悖,而后可以持久。然如耕農,一夫百畝,方里僅容九人,其必不能合族而處明矣。四也。凡此皆家之所由興,而族之所由散也。 合族而居之制,必盛于天造草昧之時。以其時就政治言,就生計言,均無更大之團體,內籍此而治理,外資此以自衛;而分工合作之道,亦即寓于其中也。逮乎后世,安內攘外,既有國家;易事通功,胥資社會;而合族而居之利,已自不存;而族長手握大權,或礙國家之政令;群族相互爭斗,尤妨社會安寧;則破壞大族而代之以小家,亦勢不容已矣。職是故,書契所記,三代之時,平民之家,不過五口八口。卿大夫之家,雖可聯之以宗法,然則同財者,仍不過大功以下;且仍許其異居,則其家,亦與平民之家無異矣。夫既許其異居,而猶必聯之宗法者,則以封建之世,諸侯卿大夫之族,實系高居民上,役人民以自養,不得不謀自衛之道也。然則封建廢,則宗法亦當隨之而廢,則貴族之家,亦歸一如平民之家矣。然后世猶有以宗族百口,累世同居為美談者,則由未知宗法為與封建相輔而行之制,誤以其團結不散,為倫理所當然;且未知古所謂宗,每年僅合食一次,并無同居之事也。累世同居之事,蓋起于漢。趙氏翼《陔余叢考》曰:“世所傳義門,以唐張公藝九世同居為最。然不自張氏始也。《后漢書》,樊重三世共財。繆彤兄弟四人,皆同財業。及各娶妻,諸婦遂求分異。彤乃閉戶自撾。諸弟及婦聞之,悉謝罪。蔡邕與叔父從弟同居,三世不分財,鄉黨高其義。如陶淵明《誡子書》云:穎川韓元長,漢末名士,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于沒齒。濟北氾幼春,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是此風蓋起于漢末。”陳氏《禮書》曰:“周之盛時,宗族之法行,故得以此系民而民不散。及秦用商君之法,富民有子則分居,貧民有子則出贅。由是其流及上,雖王公大人,亦莫知有敬宗之道。寖淫后世,習以為俗。而時君所以統御之者,特服紀之律而已。間有糾合宗族,一再傳而不散者,則人異之,以為義門。豈非名生于不足歟?”蓋封建之世,宗法之行分合之間,自有定則。固不至如后世之宗族不相恤;亦斷不得生今反古,而同居者至于千百口也。趙氏綜計前史,謂歷代義門,見于各史孝友孝義傳者,《南史》十三人,《北史》十二人,《唐書》三十八人,《五代》二人,《宋史》五十人,《元史》五人,《明史》二十六人。如有不在孝友孝義傳,而雜見于本紀列傳者。又有正史不載,雜見他書者。其風所謂盛矣。然顧亭林《日知錄》曰:“宋孝建中,中軍府錄事參軍周殷啟曰:‘今士大夫父母在而兄弟異居,計十家而七。庶人父子殊產,八家而五。其甚者乃危亡不相知,饑寒不相恤,忌疾讒害其間,不可稱數。宜明其禁,以易其風。’當日江左之風便已如此。《魏書·裴植傳》云:‘植雖自州送祿奉母及贍諸弟,而各別資財,同居異夢,一門數灶。’蓋亦染江南之俗也。隋盧思道聘陳,嘲南人詩曰:‘共甑分炊飯,同鐺各煮魚。’而《地理志》言:‘蜀人敏慧輕急,尤足意錢之戲,小人薄于情禮,父子率多異居。’《冊府元龜》:‘唐肅宗乾元元年四月,詔百姓中有事親不孝,別籍異財,玷污風俗,虧敗名教,先決六十,配隸磧西。有官品者,禁身聞奏。’《宋史》:太祖‘開寶元年六月癸亥,詔荊蜀民,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孫不得別財異居。’‘二年八月丁亥,詔川峽諸州,察民有父母在而別籍異財者,論死。’太宗‘淳化元年九月辛已,禁川峽民父母在出為贅婿。’真宗‘大中祥符二年正月戊辰,詔誘人子弟析家產者,令所在擒捕流配。’其于教民厚俗之意,可謂深且篤矣。若劉安世劾章惇,‘父在,別籍異財,絕滅義禮’,則史傳書之,以為正論,馬亮為御史中丞,上言父祖未葬,不得別財異居。乃今之江南猶多此俗人家,兒子娶婦,輒求分異。而老成之士,有謂二女同居,易生嫌競,式好之道莫如分爨者,豈君子之言與?”觀顧氏之。言,則知析居之風,由來已久;且滔滔者天下皆是。此等累世同居之人,其原因有二:(一)由誤謂倫理當然。漢人之行之,蓋以其時去封建之世未遠,習以惇宗睦族為美談,而不察其實也。后人遂仍其誤,莫之能正。宋儒墨守古人制度,提倡同居尤力。顧氏《華陰王氏宗祠記》曰:“程朱諸子,卓然有見于遺經。金元之代,有志者多求其說于南方,以授學者。及乎有明之初,風俗淳厚。而愛親敬長之道,達諸天下,其能以宗法訓其家人,或累世同居,稱為義門者,往往而有。”可見同居之盛,由于理學家之提倡者不少矣。(二)則隨時隨地,各有原因,非逐一考證,不能明了。如《日知錄》謂“杜氏《通典》言北齊之代,瀛、冀諸劉,清河張、宋,并州王氏,濮陽侯族,諸如此輩,將近萬室。《北史·薛允傳》:為河北太守,有韓、馬兩姓,各二千余家。今日中原北方,雖號甲族,無有至千丁者。戶口之寡,族姓之衰,與江南相去?絕。” 陳宏謀《與楊樸園書》,謂‘今直省惟閩中、江西、湖南,皆聚族而居,族居有祠。’則聚居之風,古代北盛于南,近代南盛于北。蓋由北齊之代,衰亂頻仍,既多佝族以自衛。而南方山嶺崎嶇之地,進化較遲,流移者須合遷移之人為一,乃足者安。土著者或與合族而居之時,相距未遠故也。茍欲深明其故,則如《陔余叢考》所載歷代累世同居之事,非一一按其時其地,考厥情形不可,固不容執一端以強斷之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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