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2月曾經出版“姜亮夫著作選本”8種,在此基礎上又于2002年10月推出24卷本的《姜亮夫全集》,使學界得到研習參考的方便,而一位學術巨人的科學風格,也明朗地展示在我們面前。
《姜亮夫全集》由以王元化、李學勤、季羨林、湯一介、饒宗頤為學術顧問的姜亮夫全集編輯委員會編定,收有《楚辭通故》、《楚辭書目五種》、《重訂屈原賦校注》、《二招校注》、《楚辭今繹講錄》、《屈原賦今譯》、《楚辭學論文集》、《瀛涯敦煌韻輯》、《瀛涯敦煌韻書卷子考釋》、《莫高窟年表》、《敦煌——偉大的文化寶藏》、《敦煌學概論》、《敦煌碎金》、《敦煌學論文集》、《中國聲韻學》、《古漢語語音學》、《昭通方言疏證》、《古文字學》、《甲骨學通論》、《詩騷聯綿字考》、《古漢語論文集》、《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史學論文集》、《文學概論講述》、《詞選箋注》、《北邨老人文集》、《成均樓文錄》、《陸平原年譜》、《張華年譜》、《日記》、《回憶錄》,總計1200萬字。在近年整理問世的名家文集中,就數量和質量而言,均堪稱煌煌巨制。
姜亮夫先生的學術視野極為宏遠,研究范圍極為廣闊,李學勤先生就此有“寬無涯涘”的評價。據《姜亮夫全集》前言所舉,有楚辭學、敦煌學、語言學、歷史學四大方面,“而在這些方面他都有為學人所必讀的重要著作,其貢獻之大,乃世人共見”(李學勤:《姜亮夫全集序》)。而據姜亮夫先生自己說,史學是他創立學術功業的長期實踐的一個“中心”。在《史學論文集序》中,可以看到他這樣的話:“我一生治學至雜,但也有個不太明顯的中心——古史,往往被楚辭、漢語、敦煌、文學等沖淡,而史學的問題自‘五四'以后,非常龐雜,學說紛起,新材料也時時發現,我在這潮流中,追逐不已,為許多科學性強的學說所震撼。”于是,“下決心走樸學道路,與史學正式接觸。曾發愿注《后漢書》,但王先生昆明湖之痛第一想到屈原,所以廿八歲寫成《屈原賦校注》,從此對古史接觸多了,于是才擴大為古史學的研究。”他還寫道:“總的說來,治史是我的治學目的”,“志趣所在,主于古史與近世史”(20卷第1頁,第12頁)。姜亮夫先生在《楚辭通故·自敘》中又說道:“要之以語言及歷史為中心,此余數十年根株所在”(1卷第2頁)。
對于列于《姜亮夫全集》中第一種專著的《楚辭通故》,姜亮夫先生曾經說:“全書似當以辯證唯物主義為歸趣。然予于馬列新說不練達,無真知,若徒衣被華采,而運不中程,則對學術為偽妄,為不忠實,以媚世冒不誠之罪辜。余鈍根人也,性躁而疏,亦頗知其率直淺露,勿事于侜張,其有未達,愿學焉而已。”“辯證唯物主義非強學不可知。余學之不專,敢以真誠為言,雖愚暗莫能通達,浪費精力時間,乃至紙筆、物質,不能不深自檢束者矣!”(1卷第2頁,第5頁)這是1976年秋天那個特殊的年代里留下的文字,由此可以察見學者深心的“真誠”和“率直”。那么,在這里,姜亮夫先生所謂“運不中程”的“程”,指的是什么呢?
“程”在這里,應當是指學術的法度、程式、規范、原則。
《孟子·離婁上》開篇就寫道:“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員。'”按照漢代學者趙岐的解釋,“離婁,古之明目者。”“公輸子魯班,魯之巧人也。”“雖天下至巧,亦猶需規矩也。”孟子接著又說:“圣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員平直,不可勝用也。”“規矩,方員之至也。”以“目力”和“規矩”的結合,則可以不窮其用。孟子以工匠技術為喻言政治文化,《孟子·告子上》又記錄了他的名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趙岐注:“大匠,攻木之工。規,所以為圓也。矩,所以為方也。誨,教也。教人必以規矩。學者以仁義為法式,亦猶大匠以規矩者也。”孟子在這里所講述的道理,是直接的政治范疇的王道主義或者道德范疇的“仁義”精神的宣傳,然而從學術層面來理解,或許也可以借用以強調學術“法式”或者學術的“程”的作用。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一六《試文格式》中就有這樣的論說:“孟子曰:‘大匠誨人,必以規矩。'今之為時文者,豈必裂規偭矩矣乎?”我們面對現在的社會文化形勢,其實同樣也可以看到“今之為時文者”中頗多“明目者”和“巧人”“裂規偭矩”的行為,即對于學術原則和學術規范的破壞和違背。
久已成為中國學術優良傳統的“法式”和“程”或說“規矩”,最主要的是實學的原則。
在關于《楚辭通故》一書總體學術宗旨的陳述中,姜亮夫先生有“以實證定結論,無證不斷”的說法。對于這一原則,姜亮夫先生以為“似頗合科學律令,與辯證唯物主義相表里者”(1卷第4至5頁)。這種科學風格在空疏之風有所上揚,學術泡沫充溢書市,“徒衣被華采,而運不中程”者大有人在的今天,應當有益于指正學術途徑,凈化學術氣氛。姜亮夫先生在《楚辭通故·自敘》中說,他生平治學,在于“以語言、歷史相關合,求所以為國宣教,為青年作導游”(1卷第8頁)。如果有一些青年學子能夠有心繼承這種實學傳統,發揚這種實學精神,則可以不愧對老一代學者的苦心。那么,我們也許還可以借用孟子的話來形容這種科學的學術風格的傳遞:“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我們強調“以實證定結論,無證不斷”的實學傳統的科學意義,并不是否定博采和創新。就姜亮夫先生的學術實踐而言,是始終重視學術視野的擴展和學術方法的更新的。他所謂“五四”以后史學“學說紛起,新材料也時時發現”,自己曾經“在這潮流中,追逐不已,為許多科學性強的學說所震撼”的回憶,就是證明。李學勤先生總結說,“姜亮夫先生于三十年代廣讀馬克思、恩格斯及摩爾根、穆勒利爾、梭羅金、涂爾干等人的著作,并于1935年赴歐洲,于巴黎大學進修考古學。他與馬伯樂、伯希和、戴密微、葉慈、翟理斯等英法漢學家結識,且在法京國民圖書館應王重民先生之邀,檢閱敦煌卷子,多有收獲,足見他的學術,絕非閉門墨守者可比”(《姜亮夫全集序》)。姜亮夫先生自己也曾經說,他的古史研究,注意利用“我們考古工作大發達”的有利條件,成果中也“有些文化人類學的蹤影”,他甚至主張“把自然科學許多說素尤其是材料引入人文科學,來對文史作一些具體分析”,這些都是傳統史家無可比擬的。姜亮夫先生對考古文物的重視,特別值得史學工作者關注。他曾經說,當年前往歐洲,“本意想學考古學”,“我看了巴黎的四十多個美術博物館,倫敦的大不列顛博物館,加深了我如何用科學方法研究古籍的想法”,他甚至曾經準備“跟著到希臘、埃及去考古發掘”。姜亮夫先生在古史研究中,也注目“民俗史的舞臺”,重視對“由禮俗轉化為民俗”(20卷第2至6頁)以及相反“借民俗可知禮俗的根源”(20卷第15頁)等社會文化現象的考察。他回顧自己學術生涯時,所謂“余一生無他業,日與故紙堆為侶”,然而“生平治學方法,亦多所變革”(1卷第8頁)的總結,應當說是符合事實的。正如姜亮夫先生自己所說,在追求“銖兩悉備,確切深透”的基礎上,“為新方法(綜合)、新課題而努力,是余之愿也”(1卷第3頁)。一方面求實,一方面求新,正是姜亮夫先生學術工作的原則。
姜亮夫先生以治楚辭學和敦煌學知名,然而對于秦漢史研究亦多有令專門治秦漢史者驚異的成就。
姜亮夫先生自己曾經說:“秦代史中,我只寫過一小本《石鼓文小考》及一篇《詛楚文考》,《詛楚》已入《楚辭學論文集》一書之中,《石鼓文小考》后來散入《讀書樸識》中去了。”這兩種成果,嚴格說來,應當說是“秦史”研究,而非“秦代史”研究的收獲。姜亮夫先生這里的“秦代史”一語,體現出將秦史研究前溯到春秋戰國時期的秦國史的思路,在他的學術意識中大概早已形成。
有關兩漢社會政治學術文化等方面的論著,姜亮夫先生說:“即以‘《史》、《漢》優劣'一個小題而論,我同金鶴望先生有過討論,因搜集一下過去的討論,即得文至卅多篇,而一切分別專科,如《地理志》、《河渠書》、《藝文》、《食貨》等研究的論文也實在不少。我有過一本《讀書樸識》,《史》、《漢》的摘記為多,但都是語言文字考證為主,我已收入《商舊錄》中。”《桓譚疑年的討論》則收入《史學論文集》(20卷第414至432頁)。“還有《國策論》上下兩篇,主要是說西漢以‘孝'治國,加深了中國家庭的牢固性,東漢末以義氣相尚,一方面成英雄割據,一方面也成為義氣相尚的民風,乃至于后世江湖義俠之所由,……”(20卷第13頁)。
對于也可以歸入漢史研究成果的一篇早期文稿《曹子建與洛神賦》,姜亮夫先生有語極誠懇的回憶。他寫道:“……殘存一篇《曹子建與洛神賦》,金先生說‘思路奇古,未必服人之心',不知何人說與季剛黃先生知道,他見我時說:‘你學胡適格式,他以類書為文,你連類書都未翻過。……'這是我一生受嚴師最大的一次教誨,從此以后,不依靠類書,也知道了類書對做學問的限度。不知為何,近年來一位河南大學的同學把原稿送還我,我第一次重見此文,近來想想‘嚴師為難',決定連這稿也燒掉,以求心之所安。”(20卷第14頁)學術大師面對傳統實學“格式”和“嚴師”“教誨”毅然焚稿以求心安的故事,可以看作學術史的珍聞,作為后生學子,讀來不能不深為感動。
瀏覽《姜亮夫全集》,我們得知,《漢書》研究也曾經為姜亮夫先生所關注。《古史論文集》收入《漢書札林》,有關于《漢書》6篇的札記14條。題下有姜亮夫先生說明:“此余《讀書札林》中之殘留,全書凡4萬余條,在抗戰中曾應昆明師范主編之《文史周刊》之求,全稿予之。余遂來去蘇、滬間一年后乃歸,則知為一族間人所據。云南解放后又見毀。此《漢書》筆記數十條,則錄在《漢書》之眉者也。遭“文革”之劫,《漢書》失所在,不意女兒昆武為錄者尚存,甚是珍惜,其實其不中程者尚居半數,以其灰燼不忍棄,遂全錄入云”(20卷第405頁)。作為世紀學者,姜亮夫先生生活和工作的大背景,是“百年間風云變幻,中國的學術進程也是一波三折,路轉峰回”(李學勤:《姜亮夫全集序》)。我們不知道已經毀失的姜亮夫《讀書札林》“全書凡4萬余條”中有多少是“前四史”的筆記,是不是同樣“《史》、《漢》的摘記為多”,在感嘆世勢震蕩的同時,自然也深深惋惜其中可能多有秦漢史研究心得的佚亡。而“其實其不中程者尚居半數”的自謙之語,對照姜亮夫先生“我們現在學術上的情形,自吹自打,靦不為怪的情形,如此其多,已大可怪”的批評(20卷第577頁),也可以引發我們深思。至于所謂“不中程”,是十分謙遜的說法。“程”,在這里,仍然可以理解為實學的法度和規范,即我們在前面說到的學術的“大匠”“規矩”。
(《姜亮夫全集》24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0月版,260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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