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夏季)我經過審慎周密的調查研究和苦心孤詣的求索考證,確認第二樂章《寒秋孤影》來源于錢起的《效古秋夜長》;不久又查明第三樂章《青春》來源于李白的《宴陶家亭子》。
這兩首德譯唐詩都來自德國作家漢斯·貝特該的詩集《中國之笛》,貝特該是參照法國女作家戈蒂埃的《玉書》創作《寒秋孤影》(在《玉書》中題作《秋夜》)和《青春》(在《玉書》和《中國之笛》中原題《陶亭》)的。
二 考證《寒秋孤影》的來源
《中國之笛》收有三首Tschang-Tsi的詩,《寒秋孤影》是其中一首;另一首《忠誠的妻子》顯然是張籍的《節婦吟》,可見Tschang-Tsi就是張籍。但我遍查《全唐詩》中張籍的詩,卻找不到一首與《寒秋孤影》內容相近的詩。后來想起錢起的姓名也和Tschang-Tsi仿佛近似,才從錢起的詩中找到了內容與《塞秋孤影》相契合的《效古秋夜長》。可見戈蒂埃是把錢起和張籍誤為一人,才把兩人的詩都注明為Tschang-Tsi所作。《寒秋孤影》包含16行詩,是《效古秋夜長》開頭4句的意譯,恰好把每句唐詩譯成4行德文詩。我把譯詩和原詩并列對照,可以看出,譯詩盡管加枝添葉,篇幅擴大了三倍,內容還是和原詩應節合拍,適相啟符:
《寒秋孤影》 《效古秋夜長》
水上彌漫著藍色的秋霧,
草上覆蓋著雪白的寒霜, 秋漢飛玉霜,
好像被藝術家用玉粉
撒在嬌嫩的草葉上。
花的香味已經消散,
冷風把花朵吹倒。 此風掃荷香,
凋謝了的金色的荷花,
在水上隨風飄搖。
我的心勞累不堪,小燈
在熄滅,催我去睡眠。 含情紡織孤燈盡,
我走向您,親愛的安息之處——
讓我睡吧,我需要恢復疲倦。
我在孤獨中盡情哭泣,
心中的秋天正當長夜漫漫; 拭淚相思寒漏長。
慈愛的太陽,你是否不再
把我痛苦的眼淚照干?
1983年8月5日,我把我對《寒秋孤影》一詩來源的考證,寫信告訴了米歇爾博士。他在他所著《古斯塔夫·馬勒》第三卷《生與死的歌曲和交響曲》中對我的考證表示贊同,認為《效古秋夜長》和《寒秋孤影》“在形象上處處互相契合——秋天、玉霜、荷花、孤獨的人、思念遠人、孤燈熄滅、熱淚盈眶等等——這些至少可以使我樂于把錢教授提供的詩,作為《寒秋孤影》的可能的來源。”1983年冬,我應《解放軍歌曲》編者陳奎及同志之邀,撰寫《馬勒的〈大地之歌〉與唐詩》一文,發表于《解放軍歌曲》1983年第12期(1983年12月5日出版),文中明確提出我的觀點——《寒秋孤影》來源于錢起的《效古秋夜長》。頃見1999年12月23日《光明日報·文化周刊》發表任一平、陸震綸同志的《揭開馬勒〈大地之歌〉第二樂章唐詩之謎》一文,認為“《寒秋孤影》源于錢起的《效古秋夜長》”,這實際上就是我在17年前考證此詩來源作出的結論。周篤文、洪允息先生在《〈青春〉,一首撲朔迷離的仿唐詩》(見1999年12月28日《人民日報(海外版)第7版)文中盛稱找出《效古秋夜長》“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可見
海內外學者對此都表贊同,尚未聞有人提出異議。
三
考證《青春》的來源
第三樂章《青春》,在《玉書》和《中國之笛》中都題作《陶亭》,并注明原詩作者是李太白。譯詩分七節,每節三行,我把它譯成漢文如下:
小小池塘的中央,
矗立著一座涼亭,
用綠白陶瓷建成。
一座玉帶拱橋,
像老虎的弓背一樣,
橫跨到涼亭上。
朋友們坐在亭中,
衣冠楚楚,飲酒聊天,
寫出許多詩篇。
他們飄動著絲袖,
戴著綢帽回轉身,
交頭接耳,笑語盈盈。
平靜的池水,
像一面鏡子,
奇妙地反映出:
半月形的拱橋
像倒立的弓。朋友們
衣冠楚楚,飲酒聊天,
全都上下顛倒,
坐在用綠白陶瓷
建成的涼亭中。
我翻遍了《李太白全集》,找不到一首內容與此相近的詩。后來從《陶亭》的詩題得到啟發,發現李白有一首《宴陶家亭子》,詩題和內容都和《陶亭》有關:
宴陶家亭子
曲巷幽人宅,高門大士家。
池開照膽鏡,林吐破顏花。
綠水藏春日,青軒袐晚霞。
若聞弦管妙,金谷不能夸。
我想貝特該所根據的《玉書》的作者戈蒂埃女士,一定是把“陶家亭子”誤解為“陶制的亭子”,才把詩題譯為《陶亭》的。如果譯詩不是來源于李白的《宴陶家亭子》,則譯者何以把詩題譯作《陶亭》,就完全不可理解了;因為這個詩題不僅和李白的任何一首其他的詩對不上號,也和我國歷代任何一首古詩掛不上鉤;我國古代園亭只有竹亭、木亭、茅亭、磚亭和石亭,連銅亭也很少見,至于陶亭就更聞所未聞了。而且李白的《宴陶家亭子》是寫他上招飲、亭園雅集的事,和《陶亭》的題材內容正好吻合。《陶亭》的譯者并不拘泥于李白的原詩,而是根據詩題自由發揮,描寫“曲巷幽人宅,高門大士家”的觴盛會。詩中形容用綠白陶瓷建成的涼亭,是意譯“青軒袐晚霞”一句;詩的后半部分(最后三節)描寫水中倒影,則是從“池開照膽鏡”一句生發出來的。因此我敢肯定,《大地之歌》第三樂章《青春》的原詩,是李白的《宴陶家亭子》。
四 結語
任一平、陸震綸同志在《揭開馬勒〈大地之歌〉第二樂章唐詩之謎》一文中說:“這一誕生于本世紀初的‘世紀之謎’,終于在本世紀末獲得破解。”按《大地之歌》作于1908年,我在1983年對兩首德譯唐詩的來源進行考證時,離《大地之歌》的誕生不過75年,尚未成為“世紀之謎”;而破解此謎是在17年前,并非“本世紀末”。
刊
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