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虛擬物象看《莊子》的美學境界
內容提要:本文先批判了以往的莊子美學思想研究的一般立足點,指出從莊子相對主義哲學理論出發進行研究的不足之處,提出從感性層面上觀照莊子美學的這一新視角,通過分析《莊子》一書中的虛擬物象,探究了莊子的美學意蘊和審美氣質,自我超越的全過程,得出了莊子美學的內在超越性呈螺旋式回歸的結論。
關鍵詞:物象;道;逍遙游;大美;內在超越
作者簡介:復旦大學中文系2000級級比較文學碩士
莊周,戰國時代宋國蒙人(蒙地乃今河南商丘縣東北),史書上關于其生平事跡的記載很少,僅《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對他有三百來字的記載。莊周的思想,主要見于《莊子》一書。《漢書·藝文志》著錄《莊子》五十二篇,流傳于世的西晉郭象注本《莊子》只有三十三篇。通行本《莊子》,分《內篇》、《外篇》、《雜篇》三部,《內篇》有七,乃《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應帝王》,此七者,文氣酣暢、渾圓天成,歷來認為是莊子親筆所作;《外篇》十五,乃《駢拇》、《馬蹄》、《胠篋》、《在宥》、《天地》、《天道》、《天運》、《刻意》、《繕性》、《秋水》、《至樂》、《達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此十五者,揮斥方遒,自然灑脫,近世學者認為是莊周與弟子共同完成;《雜篇》十一,乃《庚桑楚》、《徐無鬼》、《則陽》、《外物》、《寓言》、《讓王》、《盜跖》、《說劍》、《漁夫》、《列御寇》、《天下》,此十一者,機靈巧思、辭章俊秀,是莊門學人的作品,甚或參雜其他學派的一些文章。
《莊子》并沒有專門闡述美學的篇目,關于美學問題的睿智哲思,乃深藏于各篇譬喻與寓言之中。關于莊子的思想,《史記》云: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其言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一般認為,莊子的思想核心是相對主義,主要體現在他的道論上。莊子說:“夫昭昭生于冥冥,有倫生于無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萬物以形相生。通天下一氣耳。”天道猶如大塊噫氣,瞬息萬變充滿天地。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持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事物無時無刻不在變移,大小、長短、虛滿、生死、美丑都只是一時的現象,其形態是絕不固定的,在道看來沒有任何差別。同時,從人的角度來看,莊子強調任自然,“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逍遙游》中的大鵬和列子皆有所待,所以都稱不上絕對的自由,真正獲得自由的“至人”為無所待,超脫于是非名利生死之外,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莊子的美學思想為莊子道論的衍生物,“道”的根本特征在于自然無為,并不有意識地追求什么目的,卻自然而然地成就了一切目的。人類生活也應當一切純任自然,這樣就能超出于一切利害得失的考慮之上,解除人生的一切痛苦,達到一種絕對自由的境界。這種與道合一的絕對自由境界,在莊子看來就是唯一的真正的美。“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道是一切美的根源。超功利的人生態度,實質上是一種審美的態度。莊子關于”坐忘”而與”道”合一的理論,一方面帶有神秘主義色彩,另一方面又包含了對審美經驗的深刻理解。它所講的不是一般的認識論,而是審美觀照問題。
以上的從莊子的哲學思想出發來探討作為衍生物的美學思想,是以往研究者的一般套路,這種研究視角自有它的合理之處,所得出的結論也能令人信服,但筆者認為,要采取這樣的一個視角,需要滿足以下兩個充要條件,解決好兩個前提條件,充要條件的第一點是莊子美學是哲學美學而非藝術美學,第二點是莊子的審美體驗是思辨而非現象學式的直觀;前提條件的第一點是先驗的純粹經驗的獲得,第二點是具有內在統一的完整的精神線索。只有從理論上解決了這四個問題而非像現在這樣把它作為自明的公理,以往的哲學的研究視角才可以說是滿足同一律的。筆者覺得這四個小問題很難回答,故決定另辟蹊徑,避開前提的論證,以現象學的直觀方法,分析《莊子》中的具體物象,在感性的層面上對莊子的美學思想予以觀照。“與物為春”“乘物以游心”,下面就先探討物象系統的基本構成,以及這些物象怎樣成為某種審美理想的隱喻。
(一)瑰麗與奇幻:《莊子》的物象分析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一若垂天之云。”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逍遙游》
《莊子》中的物象往往憑借想象、虛構、夸張等一系列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來描繪他所追求的自由主義理想王國,抒發他對現實徹底否定的強烈的思想感情。一般說來,他那些取材神話和動植物的寓言往往想象、虛構、夸張、擬人等浪漫主義特征表現得更為突出一些。例如《逍遙游》是取材于神話故事的,可以代表莊子的這一類寓言的特色。莊子以幻想的形式創作寓言,用升天入地的奇妙想象代替對現實社會的如實描寫,大膽地把筆伸向鬼神的世界,創造出眾多的千奇百怪的虛擬物象,展示出奇幻的世界。“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角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莊子把自己的思想蘊含在“謬悠之說,無端崖之辭”中,讓讀者自己去意會其中的不盡之意。廣泛地運用幻想的形式是莊子的大膽嘗試,他突破了寓言創作固有的題材,用升天入地的奇妙想象代替了對現實社會的如實描寫,擴大了寓言的表現力。莊子寓言是一種荒唐、謬悠的超現實的神話化的真實,是一種“象征性藝術”。借用遠古的荒誕不經的神話故事來寄托深遠悠渺的意旨。莊子用他的寓言為我們所展現的往往是一個幻想的世界,即使是取材于日常生活體驗的寓言。一經莊子的創造性想象,也可以成為驚心動魄的文章。莊子豐富的想象,使他善于用超現實的手法反映社會現實,寓深刻的思想于神奇莫測的寓言之中。下面列舉幾個例子。
《逍遙游》由五個寓言故事組成,主旨是闡述不受時空限制的絕對自由,文章一開頭就描繪了一個神奇無比的大鵬形象,但即使是這樣的神鳥還是仍然沒有達到絕對自由的境界,那大鵬的南飛,也是因為有強勁盤旋的颶風在下面支撐的結果。“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也。”只有做到無功、無名、無己,才能達到“無待”這一最高境界。風是一種更具本源性的無象之物,它雖隱匿于我們的視覺之外,但我們又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它的存在和力量。正是它的存在,防止了空間物象的分裂;也正是因為它的運動和對運動之物的承載,才使物象構筑的世界生機盎然。以風這種無孔不入的宇宙現象,無疑是主體精神的更高級象征形式。因為道無為無形,自本自根,而風卻以運動表現出它的有為,以生于“大塊噫氣”表現出它的有待。作者只是記敘了幾個內涵豐富的寓言故事,描繪了神奇的大鵬、夜郎自大的蜩與學鳩、敝屣功名的許由、淖約若處子的神人等一系列鮮明生動的形象,就將自己的意思明確的傳達給讀者了。再如,莊子醒來之后忽發奇想,懷疑到底是莊周夢蝴蝶呢,還是蝴蝶夢為莊周呢?當代詩人張松如指出:“莊周之夢蝴蝶,自是生活的真實;而蝴蝶之夢莊周,實乃藝術的幻想”這種幻想,既是睿智的哲理探索,也是美妙的藝術想象。《至樂》篇莊子夢見髑髏,于是發問,你是因為什么而死的?髑髏告以死之樂:“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不能過也。”莊子說,我請司命之神恢復你的形體,讓你與父母妻子團聚如何?髑髏皺著眉頭回答:“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把死看成徹底解脫,免除了人間之苦,個人成為無任何約束的主宰,這就是莊子所謂“至樂”。對生死的達觀態度,也是莊子的一大主題。以神話化的超現實手法表現幻覺性的真實,這種創作手法具有夢幻般的色彩。莊子的物象都是在現實生活中無法找到的,只有在超現實的意義上,它們才是真實的。這些非現實性的虛幻描寫,并不使人感到虛假喪真,相反卻具有更大的感染力量。《齊物論》里,“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自然界的任何一個細微之物都可以作為重整世界的始基,每一個作為主體存在的個體都蘊含著大千世界的奧秘,即所謂“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天地》篇人千歲厭世之后,會通過對白云的憑附,達到自由的帝鄉,南冥東海之外的人與物共同登臨的第三種圣境;《駢拇》“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秋水》物性自由的著名論斷“牛馬四足是謂天,絡馬首,牽牛鼻是謂人”;《養生主》中刻畫的庖丁,《外物》篇的鮒魚等。
在《莊子》中的一系列虛擬物象中,超出了人的感官所能把握的限度,為他的美學提供了生動的感性形式。物語與物性在莊子美學中,自然的東西和審美的東西之間似乎有一條輕松順暢的通道,外部世界與內部世界不是分離的,而是一個統一體的兩個側面。莊子不但可以以創造性和理性的心靈使自己在心物之間進退自如,而且可以通過對物象世界的同情式理解,使物的語言、物的自性成為人語和人性的隱喻。虛擬物象對常規物象的形體、運行能力的突破,是主體精神掙脫羈絆的象征形式。通過對《莊子》虛擬物象的考察,可以發現了物象運動和人精神運動的統一性。莊子美學的物象世界并不是對自然原汁原味的復原,而是圍繞著人的審美理想重新造型。
(二)從“鯤鵬”到“大美”
在這一段里,筆者將結合具體物象的轉移,探討莊子的美學意蘊和審美氣質,兼及莊子的內在超越問題。在莊子看來,任何物象的運動,以及由此導引的心靈飛升,都是囿于具象世界之內。但是,人對物象憑附的終極目的是具有超越性的,主體精神向道的復歸,是對物象存在意義的否定,是使自由從相對走向絕對,是使有限的“有”走向那無限的“無”。當道以包容者的姿態去吸納這無限延展的空間時,一切具象及其隱匿的意義也走向了它的終結,即泯滅于那永恒的“太一”之中。從常態物象、虛擬物象到風和本體之道,是莊子對具象之物的超越之路。從莊子美學邏輯構成的角度,我們可以將這種超越表述為由現象學走向形而上學。另外,從人類精神性向的角度,我們也可以將這種超越之路表述為由現實走向理想。具體而言,人往往會因為對常規物象的爛熟而生厭,而對遙遠的天地四方充滿認知的好奇。這樣,物象由近及遠的運動在成為向道挺進的象征外,也是引人走向空間性夢想的導引者。莊子審美理想的指向和物象運動、興騰的方向是一致的。在物象的導引下,他的空間性理想大致向南、東、上三個方位敞開。具體言之,向南:按照中國古典哲學的思維習慣,南和北是相對的兩極。北方是否定的一極,它意味著陰,是昏暗之地的方向。而南方則是陽的象征,它作為積極的一極,代表著明亮的光的方向。北冥之鯤化為鵬而南飛。其中,鵬鳥從北冥飛越大地的中央直到南方的天池,這明顯是向理想飛升的象征性表達方式。同時,鯤鵬的“圖南”經歷了由無翼向有翼的形變,這也說明了從北向南的過程,是物象擺脫自己的局限走向自由解放的過程。向東:和南方是陽的方向一樣,東方是日出之地,它也和光明相聯系。另外,東方也是大海的方向,它是人生博大境界的象征。美在莊子那里,是一種高度自由的境界,而“道”也是一種高度自由的境界。所以“道”是客觀存在的最高的絕對的美。莊子在《知北游》中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圣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天地的“大美”就是“道”。“道”是天地的本體。圣人“觀于天地”,就是觀“道”,也就是對最高的“美”的觀照,這種觀照,是人生最大的快樂。莊子把“美”和“道”相提并論,都看作是一種人生的最高境界。
莊子的“美”的概念并不隸屬于價值學的范疇,莊子的美感態度并不只是一種凈化意向的方式,而是一種提升存在的步驟;它亦非對某種美感對象之形式的純粹觀賞,卻是任道自身與萬物之德自行開顯的胸懷。為了要能原天地之美,人必須提升自己的存在到最高程度的自由。這一道理莊子在《逍遙游》一開端便表達無遺,他將人的生命存在視為有如鯤鵬的變化與運動:“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此物象將人的生命視若鯤魚。魚乃水中之自由者,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以喻生命可藉創造力之發揮與想像力之轉化,由小向大;其次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乃風中之自由者,由鯤化鵬,其間有種類與層次的轉換,生命不但可以由小而大,且可由下而上。所謂怒而飛,搏扶搖而上九萬里,喻生命之由下振奮,昂揚而上。然而,無論鯤之在水中的自由,或鵬之在風中的自由,皆是有條件之自由,皆需水與風之積蓄厚養,所以莊子又說,“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人的生命終究必須超越一切有條件的自由,達到無待的自由,也就是達到“若乎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的境界。對莊子而言,自我超越,須超越俗世須融合于道,如此方能原天地之美,以達萬物之理。超越俗世,采取距離并非超絕于世,卻要經由與道融合,返回世界的本質之中,在此境界之中始得興起莊子所謂的天地之大美。綜上所述,莊子所進行的美學沉思主要在人對自然的直觀中展開,意在自然而自發的自由。感性經驗漸進地或頓然地趨于純粹,就升華為審美經驗。藝術經驗往往是在審美經驗已然成熟或審美突破完成以后,才迅速成熟的,通過回歸自然的途徑將世俗的人從容提升為審美的人。莊子的“齊物論”、“心齋法”和“逍遙游”奠定了中國古人純粹的審美經驗,而以浪漫主義的虛擬物象是認識莊子美學思想的一種途徑。
參考書目:
- 《莊子》,莊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 《莊子“大美”論》,賀付開,船山學刊,2000年01期
- 《莊子超越觀初探》,徐增初,蘇州鐵道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03期
- 《論莊子形象思維的決定因素》,勾振東,遼寧大學學報,2001年04期
- 《莊子的“物化”概念解析》,梁徐寧,中國哲學史,2001年04期
- 《莊子三篇疏解:齊物論、逍遙游、養生主》,王厚宗,華文出版社,1983
- 《莊子新論》,張恒壽,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
- 《莊子新解》,吳林伯,京華出版社,1998
- 《莊子內道新解》,張墨生,成都古籍出版社,1990
- 《莊子發微》,鐘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 《還吾莊子》,沈善增,學林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