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鑒賞之十
【雙調?駐馬聽】彈 白樸
雪調冰弦,十指纖纖溫更柔。林鶯山溜,夜深風雨落弦頭。蘆花岸上對蘭舟,哀弦恰似愁人消瘦。淚盈眸,江州司馬別離后。
白樸(1226-約1306), 原名恒,字仁甫,后改名樸,字太素,號蘭谷。祖籍隩州(今山西河曲),后徙居真定(今河北正定縣),白樸出身官僚士大夫家庭,他的父親白華為金宣宗三年(1215)進士,官至樞密院判;仲父白賁為金章宗泰和間進土,曾做過縣令,叔父早卒,卻有詩名。
他出生后不久,金朝的南京汴梁已在蒙古軍的包圍之下,位居中樞的白華,整日為金朝的存亡而奔忙,無暇顧及妻兒家室。金哀宗天興元年(1232),哀宗決計棄城北走歸德,白華只得留家人于汴京,只身隨哀宗渡河而上。次年三月,汴京城破,蒙古軍縱兵大掠,城內士庶殘遭殺戮,財富遭到空前洗劫。戰爭中,白樸母親被擄,當時白樸年僅七歲,幸得元好問將其姐弟倆收留。白家與元好問父子為世交,過從甚密。兩家子弟,常以詩文相往來。
元好問抱著被他視為“元白通家舊,諸郎獨汝賢”的神童白樸逃出京城,自此,白樸有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他身邊。元好問為金代詩文大家,精通音律,通曉掌故,又是一位正直的愛國學者,這對白樸的思想情操和藝術修養都產生終生影響。四月底,元好問攜帶白樸姐弟渡河北上,流寓聊城,后寄居于冠氏(今山東冠縣)縣令趙天錫幕府。元好問雖也是亡國奔命之臣,生活至為艱辛,但他視白樸姊弟猶如親生,關懷備至。白樸為瘟疫所襲,生命垂危,元好問晝夜將他抱在懷中,竟于得疫后第六日出汗而愈。白樸自幼聰穎好學,記憶過人。這時又有大學問家元好問的悉心指導,教他讀書問學之經,處世為人之理,因此他的學業取得突飛猛進的進步,十幾歲就已才華出眾,聲名遠揚。白樸的父親白華于金朝滅亡后先投南宋,做了均州提魯。然不久,南宋均州守將也投降元朝,白華遂北投元朝。蒙古太宗九年(1237年),白樸12歲時,白華偕金朝一些亡命大臣來到真定,依附在世守真定的蒙古將領史天澤門下。同年秋,元好問由冠氏返太原,路經真定,遂將白樸姊弟送歸白華,使失散數年的父子得以團聚。父子相見,白華感到極大的快慰,十分感激元好問代為撫育兒女之恩,曾有詩謝之曰:“顧我真成喪家犬,賴君曾護落窠兒。
隨著北方的安定,白樸父子也就在真定定居下來。從此,他按照父親的要求,寫作詩賦,學習科場考試的課業。他對律賦之學頗為上進,很快即以能詩善賦而知名。其時,元好問為修撰金朝歷史書籍,也常出入大都,從而往來于真定,關心著他的學業,每至其家,都要指導他治學門徑,勉勵他刻苦用功,成就一番事業。然而,蒙古統治者的殘暴掠奪,使白樸心靈上的傷痕難以平復,他對蒙古統治者充滿了厭惡的情緒,兵荒馬亂中母子相失,使他常有山川滿目之嘆,更感到為統治者效勞的可悲。元世祖中統二年(1261),白樸36歲。這年四月,元世祖命各路宣撫使舉文學才識可以從考者,以聽擢用,時以河南路宣撫使入中樞的史天澤推薦白樸出仕,被他謝絕了。他既拂逆史天澤薦辟之意,自覺不便在真定久留,便于這年棄家南游,更以此表示他遁世消沉,永絕仕宦之途的決心。因此,他放棄了官場名利的爭逐,而以亡國遺民自適,以詞賦為專門之業,用歌聲宣泄自己胸中的郁積。這條人生道路的選擇,使世間少了一位謹小慎微的官宦,卻誕生了一位流芳至今的文學大家。白樸曾到各地漫游,兩次到過大都(今北京),還游歷了順天(今保定一帶)、壽春(今安徽壽縣)、懷州(今河南沁陽)等地,與許多才子名流優游于詩酒之間,這些人多為當時有名的雜劇或散曲作家,而白樸的創作也就是在這時開始的。晚歲終老于金陵(今南京市),終身未仕。
白樸是元代著名的雜劇作家,精于度曲,與關漢卿、馬致遠、鄭光祖并稱為元曲四大作家。據元人鐘嗣成《錄鬼簿》著錄,白有雜劇16種:《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董秀英花月東墻記》、《唐明皇游月宮》、《韓翠顰御水流紅葉》、《薛瓊夕月夜銀箏怨》、《漢高祖斬白蛇》、《蘇小小月夜錢塘夢》、《祝英臺死嫁梁山伯》、《楚莊王夜宴絕纓會》、《崔護謁漿》、《高祖歸莊》、《鴛鴦間墻頭馬上》、《秋江風月鳳凰船》、《蕭翼智賺蘭亭記》、《閻師道趕江江》。加上《盛世新聲》著錄的《李克用箭射雙雕》殘折,共16本。現在僅存《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董秀英花月東墻記》、《裴少俊墻頭馬上》三種,以及《韓翠顰御水流紅葉》、《李克用箭射雙雕》的殘折,均收入王文才《白樸戲曲集校注》現存作品十六部,其代表作主要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裴少俊墻頭馬上》、《董秀英花月東墻記》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在歷代評價甚高,清人李調元《雨村曲話》說:“元人詠馬嵬事無慮數十家,白仁甫《梧桐雨》劇為最”。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說:“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裴少俊墻頭馬上》則是白樸最出色的作品,與五大傳奇之一的《拜月亭》、王實甫的《西廂記》、鄭光祖的《倩女離魂》合稱為“元代四大愛情劇”
白樸也是元代著名的詞曲作家,在他生前就已編訂成集,名曰《天籟集》。到明代已經殘佚,字句脫誤。清朝中葉,朱彝尊、洪升始為整理刊行。全集收詞二百余首,除了一些應酬贈答、歌樓妓席之作外,多為傷時感懷的作品。賴有這部作品,我們才可以了解白樸的生涯。他的詞作,承襲元好問長短句的格調,跌宕沉詳,天然古樸,歌詞典雅,屬于文采派。散曲有《天籟集摭遺》一卷,收其小令三十七首,套取四套。散曲代表作:奪錦標?霜水明秋;念奴嬌? 題鎮江多景樓,用坡仙韻;[仙呂]寄生草? 飲;[中呂]陽春曲 知幾;【雙調?駐馬聽】彈;[越調]天凈沙* 秋;[大石調]青杏子 詠雪等。
與關漢卿相比,白樸的生活圈子比較局限,因此,他不可能從社會下層提煉素材,寫出象關漢卿那感天動地的《竇娥冤》。然而,他善于利用歷史題材,敷演故事,因舊題,創新意,詞采優美,情意深切綿長,又是關漢卿所不及的。他在文學史和戲曲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他的劇作的藝術成就,早已成為文學藝術上的重要研究課題。
陜西忻州河曲白樸公園和塑像
【駐馬聽】是組曲,共四首,分別詠歌“吹、彈、歌、舞”四種吹奏和表演技藝。這里選的是第二首“彈”,表現一位弦樂藝人彈奏時的動作表情和藝術效果。應當說,將這個角度作為題材來加以表達,難度是相當大的,因為“彈”是個藝術動作,動作的發出者是“人”,動作的對象是“物”,動作的效果又是飄忽無形的“聲”。為了說明這種難度,可將此與歷代著名的表現彈奏場面的詩歌加以比較。這類詩歌,最出色的要數唐代,唐詩中最出色的又要數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李頎《聽董大彈胡笳》和李賀《李憑箜篌引》,在接下來就是元稹的《琵琶歌》和李紳的《悲善才》了。
其中最出色的婦孺皆知、流傳最廣的當然要數白居易的《琵琶行》。唐宣宗吊唁白居易的詩中就說到這首詩當時就流傳到少數民族地區,所謂“童子解詠《長恨曲》,胡兒能吟《琵琶》篇”。其中出神入化、堪稱不朽的要數琵琶彈奏的那段描繪:詩人調動了想象、通感、擬聲、擬物等多種修辭手段,把不可捉摸的音樂語匯變得可捉、可摸、可感,如用“大弦嘈嘈如急雨”來描繪“重彈”,用“小弦切切如私語”來模擬“輕彈”,用“大珠小珠落玉盤”來形容重彈與輕彈的交錯。同樣地,用“間關鶯語花底滑”來形容音樂上的流暢輕快之境,用“幽咽泉流冰下難”來形容樂境中的滯澀和阻斷,伴隨著聽覺和視覺的還有觸覺上冰的寒冷和花的芬芳。至于“銀瓶乍破”和“鐵騎突出”又從無聲到有聲,化靜為動,所產生的音樂效果就不止是聽覺,而且有視覺和觸覺了。當我們如細加體察就會發現,白居易的所有描述都著重于聽眾的音樂效果。至于彈奏者本身和彈奏動作卻很少觸及,詩中提到的只有“低眉信手續續彈”、“輕攏慢捻抹復挑”和“曲終收撥當心畫”三句。至于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李頎《聽董大彈胡笳》雖然詩題上就點出“彈”,但詩中連《琵琶行》中僅有的上述幾句彈奏者本身和彈奏動作也都沒有出現:《李憑箜篌引》通過神奇的想像來夸張音樂巨大的感染力,《聽穎師彈琴》則妙在運用種種通俗又生動的喻體來表現繁富的音樂境界。從表現樂曲的演奏過程來看,它們都旨在擷取一個片斷,強調剎那間的感受。從這個角度說,白樸的這只【駐馬聽】“彈”則補充了前人之不足。
小令的開頭兩“雪調冰弦,十指纖纖溫更柔”就兼顧彈奏對象好彈奏著自身:“雪調冰弦”是形容樂器音色音質之美,從后面聯想到的江州司馬曲辭來看,這件樂曲可能是琵琶,孫崇濤先生說是琴(見上海辭書出版社《元曲鑒賞辭典》),不知有何根據?“十指纖纖溫更柔”是形容彈奏者彈奏時的情形。“十指纖纖”是手指纖細,則是彈撥樂藝人必要的條件,就像畫家對節奏必須敏感一樣。“溫更柔”是形容彈奏者善于體察曲意,俯仰隨情,當然也是形容這位藝人清純可愛,器美人雅,二難俱備。這樣,聽眾的興趣就被高度調動起來。接下去,寫彈奏的效果,作者借鑒白居易等前輩作家的成功經驗,調動聯想、通感、比喻等手段,既表現了流暢、冷澀、舒緩、哀怨等多種音樂境界,也寫出彈奏者的心境和聽眾對感受:“林鶯山溜”,這是流暢的樂境。山溜是指山間雨后湍急的溪水,元人袁榷詩:“維時雨新過,急溜槽床注”(《灤河》)。樂音像林間的黃鸝在清脆地鳴叫,像山中雨后湍急的溪水,這樣就把無形的不可捉摸的音樂語匯變得不但善于捕捉,而且可視可感。這當然是對白居易《琵琶行》中“間關鶯語花底滑”,元稹《琵琶歌》中的“鶴唳晴空聞九霄”、“霜刀破竹無殘節”的繼承和創造發揮;“夜深風雨落弦頭”表現的是孤寂凄清的音樂氛圍,也可能是對李頎《聽董大彈胡笳》中“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的化用。以上兩句表現的是流暢高亢和孤寂凄清兩種截然相反的音樂境界,但異中有同,在手法上皆是以聲摹聲。下面兩句表現散緩、哀怨兩種樂境,手法上又改為以人喻物,以形摹聲。“蘆花岸上對蘭舟,哀弦恰似愁人消瘦”是幅離人別離圖。“蘆花岸上對蘭舟”是這幅圖的背景,蘆花既點明了季節——深秋,又暗喻了惆悵、哀怨之情,當然,又是對白居易《琵琶行》中“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的化用。消瘦的離人則是背景中的一個特寫:離人形鎖骨立,悄然佇立于渡頭。為何消瘦?當年的李清照回答的很含蓄:“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那是詞,講究委婉含蓄;此是曲,主張直白了當,回答很干脆:由于“離愁”。離別的對方是誰?作者沒有說,也不必說,因為這只是表達聽曲的感受。但從作者勾勒的環境頗似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和周邦彥的《蘭陵王?柳》來看,這對離人是對情人,因而顯得格外哀怨傷感。這幅哀怨傷感的特寫鏡頭再加上上述的背景,這種離愁更帶上一種曠遠、惆悵之感,哀怨之調中還敷設有散緩之聲。這又是兩種樂境,作者以此來表現彈奏者高深的音樂素養和多種表現技巧。
最后兩句“淚盈眸,江州司馬別離后”,是寫聽眾也是作者的感受。作者又是借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的“座中泣下誰最多,來加以表達。《琵琶行》之所以成為千古名篇,按照陳寅恪先生的說法,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出色的音樂描繪,這在前面已經說過,第二是塑造了兩個前后映帶、互相襯托的人物形象:一個是身懷絕技卻淪落天涯的琵琶藝人,另一個是無端被貶、有志難伸的江州司馬。然后通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把兩人貫串起來,共同發出對那個壓抑人才、摧殘人才的社會的抨擊。白樸在此追步前賢,借婦孺皆知的“江州司馬青衫濕”來表達自己的類似感受,其中固然有受琵琶藝人出色的彈奏技藝的感染、感動,但也不能說其中沒有元代書會才人乃至自身遭遇的共鳴。由此可見,這只小令之所以獲得如此成功,正是由于它汲取了前人表現音樂的詩歌成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但同時它又有創新,又有發展,因為他既有前賢多有表現的音樂效果和聽眾的感受,也有前賢們少有觸及的彈奏者自身和彈奏動作的描繪。所以它又是獨特的!
附錄
《渚山堂詞話》卷三 明?陳霆
天籟詞集,為白樸太素所作。太素號蘭谷,趙之真定人,故金世家也。生長兵間,流落竄逸,父子相失,遂鞠於父執元遺山所。元公孝之讀書,既長,問學宏博,后以詩詞顯。金亡,恒郁郁不樂,遂不復求仕,以詩酒自放於山水間。予謫倅六安,於其裔孫庠生白永盛家,獲瞻其遺像。酒邊為賦酹江月一詞吊之。永盛因出詞集,囑予為登梓。宦跡蓬轉,未及諧所諾。今屏退林下,無力復辦此矣。感今追昔,是今追昔,是不惟辜永盛之托,且不肖於此,夙昔不淺,當復負此老於地下也。吊詞云“滑稽玩世,知胸藏多少,春花秋月。天籟有詞人有像,還是遺山風格。松下巢由,竹間逸少,氣韻真高潔。坐談拊掌,溪山等是詩訣。見說多景樓前,風鳳凰臺上,醉帽風吹裂。千古英豪消歇盡,江水至今悲咽。九死投荒,三年坐困,一樣成愁絕。寄聲知否,酒杯當酹松雪”凡白之大略,詞頗該之。
【中呂?陽春曲】知幾 白樸
知榮知辱牢緘口,誰是誰非暗點頭。書叢里淹留。閑袖手,貧煞也風流。
這支小令題中“知幾”的“幾”,是指隱微預兆;“知幾”則是了解事物發生變化的關鍵和先兆。語出《易經?系辭下》:“子曰:知其神乎?口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曲作者以“知幾”為題,其創作目的是很明顯的:表白自己處世態度和生活情趣,亦有勸諷世人之意。作者一共寫了四首,這里選的是第一首。第一首主要寫自己的生活興趣所在和對世事的態度第二首和第三首曲子繼續極力描寫作者縱酒詩酒的生活態度。而第四首則是回答為什么采取如此生活態度的理由。
第一首主要表白自己對世事要袖手旁觀,要安于貧困、知榮知辱,做一個風流名士。既然是個大千世界,就會有是非得失;既然是漫漫人生,就會有榮辱窮通。作者對此是什么態度呢?曲中說:“知榮知辱牢緘口,誰是誰非暗點頭”。 “知榮”就是要懂是“持盈保泰”的道理,“知辱”就是要懂得“知足不辱”的道理。“知榮知辱”出自《道德經》,要人們知榮守辱、莫存是非之心、非分之想:“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但白樸在此并非是宣揚道家的知榮守辱,返璞歸真,而是攝于世風險惡,憂于世道坎坷,方得出此處世箴言,帶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元代社會是個“儒人顛倒不落人”,人文價值極度跌落的時代。據史料記載,文人的地位比娼妓還低。官府極度厭鄙儒生,抓儒生服賤役,而且“武夫豪卒詆呵于前,庸胥俗吏姍侮于后”(陳文奎《墻東類稿》),受盡凌辱。在這個拿漢人不當人,尤其是那漢族文人不當人的異族統治時代,即是你渾身都是理由,又“那里去告他?何處去訴他?(王磐《朝天子?瓶杏為鼠所嚙》),能做的只能是三緘其口,明哲保身。與白樸同為“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關漢卿在小令中就慨嘆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么?”(《南呂?四塊玉》“閑適”)。另外,這種人生態度的選擇與作者復雜坎坷的個人遭遇也有關:白樸七歲遭戰亂,逃難中又與母親走失,只好跟隨父親的好友元好問寄居在元被羈管的聊城,四年后方回到父親身邊。但父親晚節有虧,始而由金投宋,繼而又由宋入元,為士林不齒。這對青年時代的白樸,刺激當然很大,這也是他拒絕推薦入仕、并終老江湖的主要原因之一。兵荒馬亂中母子相失,使白樸心靈上的傷痕終生難以平復;父親的先榮后辱,更使他看破世態炎涼,影響到他對世事的看法和人生道路的選擇,在一番“知榮知辱”的經歷之后,他終于采取“牢緘口”、處世態度。緘口是把嘴巴縫起來。語出《說苑?敬慎》:“孔子之周,觀于太廟,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后因以緘口表示閉口不言。但是,這種“牢緘口”的處世態度并不意味著他是非不分,更不意味著他要走父親走過的屈辱之路。實際上,白樸是位很有是非之心、很有民族氣節的正直文士。我們從他的代表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對異族叛亂安祿山的譴責中,是可以讀到許故國之思的。這種品格從“誰是誰非暗點頭”中也清楚表現出來。“誰是誰非”表明作者是有明確判斷和是非觀念的,是非之心并未泯滅,只是迫于世風險惡和明哲保身的需要,不愿或不能公開表態而只能暗中點頭,就像《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只能借古諷今,借安史之亂抒發故國之思一樣于是,通過這兩句,就把一個是非之心并未泯滅但又較為脆弱的元代正直文人形象凸顯了出來。
以上兩句說的是他采取的處世態度,下面三句“書叢里淹留。閑袖手,貧煞也風流”說的是他的人生選擇:在詩書功名、鉆營閑置和富貴窮通之間,他選擇了詩書、閑置和貧窮。這當然是一種很了不起的選擇,也是中國士大夫價值取向的進一步發揚。特別對于白樸來說,這種選擇更屬不易:一是父親反對。他父親白華為金宣宗三年(1215)進士,官至樞密院判;仲父白賁也是為金章宗泰和間進土。有鑒于自己家族出身,父親曾一再要求他“習舉子業”,對他抱有很大希望。白樸卻不愿步他父輩后塵,一輩子沒有邁進官場,對舉子業課也不感興趣,陣日與詩酒為伍。他在《知幾》的第三首中曾提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不因酒困因詩困,常被吟魂惱醉魂。四時風月一閑身。無用人,詩酒樂天真”。其中“無用人”是搪塞之詞,不想有所用才是真義。這可作為“書叢里淹留。閑袖手”一個很好的注解,也是對父親期望的一個婉曲阻拒;二是官府的引誘。白樸雖也終生布衣,但與元初其它才士稍有不同。有的文人是無法仕進,無可奈何之下才選擇隱遁山林或浪跡市井,就像元曲四大家中另一位馬致遠說的那樣:“這壁攔住賢路,那壁又擋住了仕途”(《薦福碑》)。白樸則是多次拒絕,包括將困頓之中的他收留在門下、由河南路宣撫使入中樞的史天澤的推薦,并寫過一首《雙調?喬木查》套曲公開拒絕友人或恩人的推薦,表白自己對功名富貴的態度:“【幺篇】歲華如流水,消磨盡,自古豪杰,蓋世功名總是空,方信花開易謝,始知人生多別。憶故園,漫嘆嗟,舊游池鋪,務做了狐蹤兔穴。休癡休呆,蝸角蠅頭,名親共利切。富貴似花上蝶,春宵夢說。【尾聲】少年枕上歡,杯中酒好天良夜,休辜負了錦堂風月。”曲中,他把富貴、名利,看作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是花上之蝶,春夢一場。雖然熱鬧,卻非常短暫。由此看來,他的這種人生選擇,是站在時代高度,對人生更有深刻認識,也更自覺的基礎之上。
白樸與關漢卿、馬致遠、鄭光祖并稱“元曲四大家”,散曲風格以綺麗清雅、婉曲悠揚見長,但這只曲卻一反常格,寫得通俗淺切,率真直截,可見一位大家有著多種風格。另外,此曲在結構上則運用對比手法:前兩句寫世態炎涼,后三句寫自己人生選擇。在人生選擇中,又讓詩書功名、鉆營閑置和富貴窮通形成對比,從中作出自己的選擇。從而表現出自己摒棄世俗、甘于貧賤的淡泊操守。另外,這五句曲辭格律聲調完全相同,在元人小令的作法上叫“重頭”,作法雖難以掌握,但卻可以加強頓宕感,給讀者能留下不斷重復強調的深刻印象,因此在強調上也是別具一格,可以看出白樸杰出的藝術才華!
附錄
【中呂?陽春曲】知幾 白樸
知榮知辱牢緘口,誰是誰非暗點頭。書叢里淹留。閑袖手,貧煞也風流。
今朝有酒今朝醉,且盡樽前有限杯。回頭滄海又塵飛。日月疾,白發故人稀。
不因酒困因詩困,常被吟魂惱醉魂。四時風月一閑身。無用人,詩酒樂天真。
張良辭漢全身計,范蠡歸湖遠害機。樂山樂水總相宜。君細推,今古幾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