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思劬學,能發千古之覆”——傅璇琮先生訪談錄
采銅于山,千辛萬苦唯自知
曾廣開:傅先生,您從大學讀書期間,就受到政治運動的沖擊。1958年初,您被迫離開北京大學,來到商務印書館,隨即轉入中華書局,從事編輯工作。請問您是如何轉型的?
傅璇琮:1955年上半年,文藝界開始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據說上海新文藝出版社是一個重要據點。因為我有本譯著《蘇聯文學史教學提綱》想在那里出,曾與上海新夏藝出版社聯系過,于是就莫名其妙地受到牽連。北大黨委立刻派人找我進行嚴肅的談話,并對我進行了嚴格的政治審查。大概最后發現我僅僅是個普通學生,與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成員沒有任何往來,就不了了之。
1957年,在所謂“反右”運動開始前,北大的幾個青年教師籌劃創辦一個《當代英雄》的刊物,主持人是樂黛云,她當時雖然只有26歲,但由于她是中文系教師黨支部書記,又是北大副校長湯用彤的兒媳,著名學者湯一介的夫人,所以頗有號召力。加上參加者多是中文系的青年教師和研究生,如裴斐、褚斌杰、金開誠、沈玉成、施于力和譚令仰等,大家平時在一起談論學問,關系融洽,我自然樂于參加。哪里知道,“反右”運動一開始,許多平時喜歡提意見的人就在劫難逃。我平時不愛講話,是典型的書呆子,從沒有得罪過人,按當時的政策,頂多也就是“白專”典型,有點“右傾”。可能是學校要完成上面定的“右派”指標,就四處搜尋可以定為“右派”的目標。所以,盡管我們的刊物還沒有出版,由于籌辦“同人刊物”犯了大忌,一個現成的“反革命小集團”很快浮出水面,于是在1958年元月,8個人同時被帶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曾廣開:這次運動,波及面很大,那么多的知識分子遭受迫害,國家因此傷了元氣。當時絕大多數“右派”分子被關押或遣返原籍監督勞動改造,象您這樣僅僅是被逐出北大,還安排工作,大概就是為了體現“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政策吧。
傅璇琮:我屬于那種外表溫和、骨子里倔強的人,由于平時言語不多,不喜歡隨便議論時政,批評他人,因而才得以從輕發落,被安排到商務印書館,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1958年2月,我離開北大來到商務印書館古籍編輯室,吳澤炎先生當時是編輯室主任,讓我根據云龍舊編重新編輯清代學者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我當時年僅26歲,被帶上“右派”帽子,政治上再沒有任何前途,因而情緒失落、憂郁是難免的。吳澤炎先生讓我整理《越縵堂日記》,本意是讓我收收心,不要一直沉陷在痛苦失望之中。我開始也是借古籍的閱讀整理排遣憂愁,漸漸地沉迷其中,忘卻了自己的“罪人”身份。我記得當時住在集體宿舍,一下班有家的人都走了,我就搬出一張藤椅,坐在廊下,面對滿院的牡丹花、月季花,手執一卷白天尚未看完的線裝本《越縵堂日記》,一面瀏覽李慈銘在京中的行蹤,一面細覽其所讀的包括經史子集各類雜書,并在關鍵處夾入字條,預備第二天上班時抄錄。真有陶淵明“時還讀我書”的韻味。
曾廣開:政治上的不幸,讓您較早成熟起來,把獻身學術作為實現人生價值的途徑。您此時遭受的磨難,以及后來在“十年動亂”中遭受重重打擊,都沒有把您壓垮,反而更堅定了您獻身學術的志向。不由讓人想起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的感嘆:“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辯之者。”
傅璇琮:我在商務印書館工作了半年,隨即調入中華書局古代史編輯部工作,一邊從事歷史文獻的校勘整理,一邊進行古代文學的研究。
曾廣開:進入中華書局工作后,您的學術研究有了長足的進展。從您早期的學術實踐來看,偏重于文獻整理和文史考據,這是您為避開現實政治的影響有意為之,還是因編輯工作影響所致?
傅璇琮:兩方面的因素都有。我在北大讀書、工作時,學習過一些新的文藝理論,我還翻譯過前蘇聯的《蘇聯文學史教學提綱》,也關注一些學者運用階級斗爭學說來研究古代文學的現狀。但由于當時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特別是文藝界歷來是運動的重點,“民無所措手足”,只能離得遠一些。我一直仰慕陳寅恪、岑仲勉、聞一多這些對中國文化做出巨大貢獻的大師,自然不會跟著潮流走,簡單地去給一些古代的作家、作品貼上現實主義的或反現實主義的標簽,而是比較自覺地選擇走實證的路子來做學問。另外,我在中華書局主要是編輯古代文史類的典籍,在古籍的校勘、整理方面,傳統的考據是其他方法無法替代的,仍舊發揮著巨大的作用。盡管我已經意識到傳統的浙東學派實學的方法必須有所突破,但浙派實學的基本精神還是應該繼承發揚。
曾廣開:1964年,您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楊萬里范成大卷》出版,同時還完成了《黃庭堅與江西詩派卷》,您能談談當時的構想和選題的原委嗎?
傅璇琮:1959年,中華書局古典文學編輯室相繼接到兩部書稿,一是陳友琴先生的《白居易詩評述匯編》,一是孔凡禮、齊治平先生的《陸游評述資料匯編》,當時的編輯室主任徐調孚先生讓我負責這兩部書的編輯。我因此受到啟發,覺得應該編一套《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的叢書,每一種書,凡作家生平事跡的記述,作品的評論,作品本事的考證,版本流傳的著錄,文字、典故的詮釋,包括各種不同甚至互有爭議的意見,都盡可能加以輯集。這樣做,一方面可以省卻研究者翻檢之勞;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為作家作品研究提供系統的材料。這是一種高水平的古籍整理,也是文學研究的基礎性工程。我的想法得到了編輯部的肯定,于是按照我的設想,將陳友琴先生的著作編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白居易卷》,孔凡禮、齊治平先生的著作為《陸游卷》。編輯部又編著《李白卷》、《杜甫卷》,同時約請人編《陶淵明卷》、《柳宗元卷》;我自己一直對宋詩感興趣,就編了《楊萬里范成大卷》和《黃庭堅與江西詩派卷》。
曾廣開:這是您對《唐詩紀事》、《宋詩紀事》等典籍體例的繼承與創新,針對某個作家或某個課題,采用一網打盡的方式匯集所有的文獻資料,的確達到了一編在手,縱覽無余的效果。我注意到這樣的情況:由于這套叢書的影響,以后別集的整理,開始盡可能附錄有關作家生平事跡的記述、作品的評論、作品本事的考證、版本流傳的著錄等內容。古籍整理的整體水平也隨即得到了提高。我們這些20世紀80年代后開始從事學術活動的人,從中受益匪淺。如同門學長莫勵鋒教授的博士論文《江西詩派研究》,依照《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中《楊萬里范成大卷》、《黃庭堅與江西詩派卷》提供的線索,不僅節約了時間,從中也得到許多啟示,深化了研究。
傅璇琮:建國以后,受前蘇聯文藝理論的影響,以論代史,很多人不注意材料的收集整。實際上,從事一個專題研究,必須從收集材料開始,而對材料的種種考辯,就是重要的基礎研究工作。這種“采銅于山”的原創性工作,在當時的條件下,只能用手工的方式從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中去收集,十分辛苦。如今,隨著計算機的普遍使用,這樣的資料整理工作已經方便了許多,但由于受現實社會中經濟利益考量的影響,許多人急功近利,不愿意做艱苦的資料收集和整理工作,所以今天類似這樣有份量的研究著作也還是不多。
曾廣開:您的看法,對消除經濟大潮沖擊造成的浮躁學風的確是一劑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