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搦歌

　　　　　　　　　　　　　　　　　　　　　粟谷難舂付石臼，弊衣難護付巧婦。
　　　　　　　　　　　　　　　　　　　　　男兒千兇飽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之一

　　　　　　　　　　　　　　　　　　　　　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兩頭系。
　　　　　　　　　　　　　　　　　　　　　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之三

　　《捉搦歌》，梁鼓角橫吹曲之一，郭茂倩《樂府詩集》該題下無注，此曲來源和釋義皆無從知曉?！稗保╪uò）為用力按下之意，或是挑惹、挑戰(zhàn)。因此試析歌名，有兩種可能：一是在某種勞動中所唱；另一種是詠歌向?qū)Ψ教魬?zhàn)，類似男方的對歌。郭茂倩《樂府詩集》中收錄的北朝樂府《捉搦歌》共四首，這里選錄的是第一首和第三首。

　　從公元308年劉淵建立后漢到公元581年楊堅代周，中原大地在這短短的二百七十多年中，前后更替了十六個王朝上百次的攻伐吞并。長期接連不斷的征戰(zhàn)，使丁壯大都戰(zhàn)死在沙場，大片的土地荒蕪，戶籍迅速的下降。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向來以人口密集、土地肥美著稱的關(guān)中地區(qū)，由于戰(zhàn)亂、饑饉、兵役和逃亡，到劉淵建立的后漢時，人口就已下降到西晉時期的十分之一。公元三五0年冉閔滅后趙，在鄴城就一次屠殺了二十萬羯族百姓。冉閔立國建立后魏后，與后趙石鑒、石祗不斷征戰(zhàn)，使得冀州一帶數(shù)百萬漢人和氐、羌等少數(shù)民族民眾被殺、被征或四處流亡，存者不過十之二、三。平原上只有尸骸，不見行人。（以上均見《北史》）。公元三五七年，前燕慕容儁下令檢索戶口，每戶留一丁，其余都去當兵，結(jié)果征兵一百五十多萬，鄴下一帶白天大路上也看不見行人。丁壯的大批被征集和戰(zhàn)死，必然造成人口結(jié)構(gòu)的失調(diào)和社會心理的顛倒：封建社會中女子稱為內(nèi)人，現(xiàn)在卻要承擔本應(yīng)由男子承擔的外務(wù)和勞作；養(yǎng)家活口這個本屬男兒的義務(wù)，現(xiàn)在也轉(zhuǎn)嫁到女子的頭上。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是重男輕女，生男孩稱為“弄璋”，生女孩稱為“弄瓦”，現(xiàn)在卻顛倒成生男不如生女，因為“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那么，對一個支撐著家庭生活重擔而無法婚嫁的姑娘來說，這意味著她必須以自己的青春和個人的幸福為代價，來換取家庭的安定和親人的衣食。這當然是一個痛苦的選擇，這兩首《捉搦歌》正是反映他們在這個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痛苦、無奈又充滿矛盾的心緒。

　　“粟谷難舂付石臼，弊衣難護付巧婦”是個比喻，以此來形象地表明“老女”在家中的作用：只有石臼才能對付難舂的栗谷，只有巧婦才能補綴百結(jié)的破衣，也只有“老女”才能支撐著這個窮家。當然，用舂谷和補衣作喻，一粗一細，一里一外，也說明“老女”在家中粗活細活、里里外外都是好手，后面兩句“男兒千兇飽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則在比喻之后直接道出老女不嫁的原因。其手法是用“老女”與“男兒”相對比，來說明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老女在家中不可替代的作用，這也是之所以成為“老女”的原因。“千兇”在這里是指千般壞處，這是個讓步句式，是說男兒即使有千般不好，但由于可以養(yǎng)家活口，因此可以一美遮百丑，免受指責。那么，對待老女呢，按理說也應(yīng)該是這樣。人們不應(yīng)該因為他是個“老女”而來指責她。因為她也可以養(yǎng)家活口，而且正是因為她為了養(yǎng)家活口，才沒有出嫁成了“老女”，并非自己的行為不端，比起“男兒千兇”來，就更不應(yīng)該受到指責和嘲笑。在結(jié)構(gòu)上，上句是虛擬，下句是實指；上句是鋪墊，下句才是目的?！吧凇保械淖⒈窘忉尀椤胺敗?，意思是說不嫁的老女像俘虜一樣被關(guān)在家中，有的選本更以此引伸為“女子老而不嫁，對人沒有用處，徒然坐食罷了”。我以為，“生口”有時是可作“俘虜”解，如《漢書·蘇武傳》“區(qū)脫捕得云中生口”，但在此則應(yīng)解釋為“活口”，它與下一首中的“何不早嫁論家計”中的“論家計”一樣，都是養(yǎng)家活口之意。如果解釋成老女對人沒有用處或關(guān)在家中像個俘虜，就偏離了詩意，同時也無法解釋清楚老女之所以不嫁的原因了。應(yīng)當說，“老女不嫁只生口”這句話由一個老姑娘口中道出，是異常心酸的。它不只是向人們解釋之所以成為“老女”的原因，同時也包含著為了家庭親人舍棄個人幸福的感慨和無奈！

　　如果說《捉搦歌》的第一首“粟谷難舂付石臼”只是交代“老女”不嫁的原因，以及由此引發(fā)的辛酸和無奈的話，那么第二首“黃桑柘屐蒲子履”則是公開敞露這位“老女”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既戀著親人又想著情人。年歲的增長、青春的流逝更使她焦灼和痛苦，但親人的家計、“活口”的責任又使她左右為難，心掛兩頭。

　　詩的前兩句“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兩頭系”仍是比喻。“屐”是用木頭做的鞋唐以前旅行時穿的一種便鞋；“履”，這里指的是草鞋。這兩句是說無論是用黃桑木或是柘木做的木屐，還是用蒲草編織成的草履，鞋的中間都要用根繩子把兩頭系起來。這位姑娘也是家中的一根繩子，連接著娘家和婆家。既然是連著娘、婆二家，也就不能不心掛兩頭。下面兩句正是坦率直陳這一點：“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姑娘年幼時，最依戀的是母親，這里的“憐”通“戀”。隨著年齡的增長，思想就復雜起來了，情感的天平逐漸向情人這一頭傾斜。她渴望著愛情，也向往著以主婦的身份來主持家務(wù)。這種向往與渴望，是一個年輕女子正當?shù)纳顧?quán)利，所以她理直氣壯地呼喊出：“何不早嫁論家計”？但是，她沒有能“早嫁”，甚至成了“老女”還沒有出嫁？這是為什么？在前一首《捉搦歌》中我們已做了回答?！袄吓患蕖?，這是當時一個突出的社會問題，我們不能把責任歸咎于她的家庭或母親。相反地，如果真讓她“早嫁”，她又會因為擔心饑饉戰(zhàn)亂之中的母親和其他親人，而會猶豫，會遲遲難以作出決定。由此看來，這首北朝民歌與《詩經(jīng)·柏舟》）對母親的責怪：“母也天只，不諒人只”；與南朝樂府《華山畿》對家庭的埋怨：“未敢便相許，夜聞儂家論，不持儂與汝”是不同的。盡管它們都是反映了女方對婚姻的企盼和愛情受阻的埋怨，但社會背景和詩中人物的情感處理方式卻完全不同，表現(xiàn)了北朝樂府獨特的時代因素和社會內(nèi)涵。

　　另外，這兩首以表現(xiàn)婚姻和愛情的《捉搦歌》，在表達方式上也與南朝樂府呈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shù)風格。詩中的女性大聲疾呼、坦率直陳，公開表白自己對婚嫁、對新的家庭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絲毫沒有南朝樂府女性那種羞澀和婉曲。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北朝樂府表達類似主題的常態(tài)，如：

　　驅(qū)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喚天 ——《地驅(qū)樂歌辭》

　　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折楊柳歌辭》

　　其表達方式皆是在前兩句中，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和現(xiàn)象作喻，后兩句則直接道出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顯得急切而毫無顧忌。這樣更能引起人們對當時這個突出的社會問題的思考，也更使人覺得這些老姑娘的真純和值得憐憫。所以著名的金代詩人元好問稱贊這類北朝樂府是“一曲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