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南北朝樂府清賞之十八
南朝樂府·吳聲歌
歡聞變歌(之二)
歡來不徐徐,陽窗都銳戶。
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推櫓。
《歡聞變歌》是《歡聞歌》的變聲。據南朝陳代釋智匠《古今樂錄》云:此調制于晉穆帝升平初年(357),每曲結束時則高呼“歡聞不?”,以此作為尾聲,后來就用此作為取名曰《歡聞歌》。到了升平中期(359年左右)一些童子改此詞而歌,開頭是“阿子聞”,尾聲則高呼“阿子聞汝不?”。沒多久,晉穆帝死,褚太后哭歌“阿子聞汝不?”,聲調凄苦,因以名之,《歡聞變歌》因此得名。不過到了南朝樂府中,《歡聞變歌》已不是喪歌而變成了情歌,僅取其哀苦之調來表達相思的怨嘆和相別的哀苦。宋人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收《歡聞變歌》六首,這是第二首。
南朝樂府常以巧妙地比喻以及諧音、雙關等修辭手法,作為它表情達意的主要手段:詩中常用芙蓉來比喻青春美好,用霜下草來比喻青春的消逝(《子夜歌》);用落入井中的飛鳥和織不成布的殘絲來比喻愛情受挫(《讀曲歌》)。至于以“絲”諧“思”、以“蓮”諧“憐”、以“藕”諧“偶”,以“棋”諧“期”,在《子夜歌》、《大子夜歌》、《讀曲歌》中則比比皆是,但這首《歡聞變歌》倒是獨樹一幟,它撇開南朝樂府中同類作品常用的比喻、雙關等手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天都快亮了,赴約的情郎還遲遲未來,這讓她既焦急又擔心。媽媽也真是的,都啥時候了居然還沒有入睡,真讓人不安和心煩!
這種直接抒情的方法,表面上看似乎很平直,實際上是經過精心處理的。在五言絕句這個五言四句這個狹小的天地里,要想敘事、抒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通過一個特定的鏡頭,集中抒發某個瞬時特定的情感。《子夜歌》之三十三“夜長不得眠”;之九“今夕歡已別”等皆是如此。這首歌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這個特寫鏡頭的背景似乎比其它同類型的詩歌更富有戲劇性,作為典型時刻的特定情感也遷延等更加漫長。他以不是一般的特寫鏡頭,簡直是一個母女之間的暗中互相較量的獨幕劇!開頭兩句“歡來不徐徐,陽窗都銳戶”看似一句女主人公的獨白,訴說她等候情郎的到來,幾乎等了整整一夜。把情人稱作“歡”,固然是南朝樂府的通用手法,但也透露出自己的情感。“徐徐”是行走的從容之態,她懸想著情郎徐徐而來,但每次都落了空。“陽窗都銳戶”是個緊縮句,指天都亮了,陽光已穿透窗戶,也就是說等候情郎赴約等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的盼望和等待,這位女主人公是在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下度過可想而知。明代有首山歌描繪一位女性在約會中久等的心情是:“約郎約在月上時,等郎等到月偏西。莫非是儂處山低月上早,還是郎處山高月上遲”(《山歌·劈破玉》)。這位山歌中的女性也幾乎是等了一夜。即使如此,她也沒有朝壞處想,而是離奇地猜測:“莫非是郎處山高月上遲”,千方百計為情郎開脫(當然也是為了欺騙和安慰自己)。但在這首《歡聞變歌》中,無論原因和處理手法都不同于這首明代山歌,也不同于南朝樂府中同類題材。
首先,它的主題不是譴責男方負心和背盟。盡管這種譴責或擔心在南朝樂府中多有表現,如“常慮有貳意,歡今果不齊。枯魚就濁水,長與清流乖”(《子夜歌》之十八),“我與歡相憐,約誓底言者?常嘆負情人,郎今果成詐。”(《懊儂曲》),這是譴責男方的負心和背盟;“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子夜歌》之十三),“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子夜歌》之七)這是男方的毀約和背盟擔心。但這首《歡聞變歌》的主題并非是譴責或擔心男方的失約或變心,而是這位姑娘的母親沒有入睡,情郎不敢前來赴約。因此她不必像明代山歌那樣為了欺騙和安慰自己而千方百計為情郎開脫,更不會像其它南朝樂府類似題材那樣去譴責和埋怨情郎。而是把全部埋怨發泄在她母親身上:“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推櫓”!“耶婆”即“阿婆”,“婆”在此專指母親。北朝樂府《折楊柳歌》歌云:“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亦是如此。這兩句是此詩的點睛之筆,內涵十分豐富:它既點破情郎未能赴約的原因,不是情郎毀約而是母親未睡,他無法前來赴約,顯示出這首詩不同于其他南朝樂府的獨特主題;同時也暗示這位女主人與情郎的相約是封建道德規范所不允許的,只能背著封建家長進行。既然老母未睡,情郎當然不能前來赴約,女主人公也不敢讓他前來赴約。
其次,這短短兩句,卻寫出人物極其復雜的心理活動,簡直是一出獨幕劇:老母到天快亮時仍然未眠,情郎到天快亮時仍然不能前來,這位姑娘自然也是一夜如熱鍋螞蟻,徘徊不停、焦灼難耐。詩人用了個比喻:“肝心如推櫓”。“櫓”是劃船工具,安放在船尾,通過左右搖擺“推櫓”,使船前行。這位姑娘此時心如推櫓搖擺不停,這個比喻不但準確表現出女主人公此時的焦灼、忐忑、祈求、希冀等種種復雜的情感和思緒;也可看出這是位船民的女兒或出身與下層市民,不會是貴族千金,否則,不會采用“推櫓”這個比喻的。這兩句更為出彩的是它富有戲劇性,暗暗點破母女間進行的一場無聲的較量。“耶婆尚未眠”應當說是有兩種可能的:一種是老年人瞌睡少,難以入眠,所以到天快亮時“尚未眠”;另一種可能是老母似乎有所覺察,有意提防,久久未睡。從這首詩所作的暗示來看,后一種可能性更大。這兩句把母女間各懷心思又互不道破的微妙之狀寫的相當生動,意味深長。所以我們說,這首歌表面上簡單直白,實際上經過精心處理,含蘊是很豐厚的。
最后想提及的是,男女之間約會受到父母的阻隔,表現其間的悲愴或擔憂,中國歷代民歌中都有出色的詩章,如《詩經》中的《柏舟》,一位姑娘愛上了一位髧彼兩髦的漂亮小伙子,但母親不同意,她只好悲愴地高呼:“之死矢靡惹。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漢樂府《有所思》中女主人回憶當年與情人約會時,提心吊膽的情形:“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這都說明,家長的不體諒所造成的阻隔,以及支撐這個家長制的封建制度,一直是封建時代青年男女相戀相愛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也一直是中國古代民歌中詠歌不衰的一個永恒主題。這是這首《歡聞變歌》在前人多方開拓、難乎為繼的情況下,又獨辟蹊徑,以這種表面直白、實則含蘊豐厚的內容,以及用這母女間各懷心思又互不道破的獨幕劇形式加以表現,確實是獨具一格,具有開創性意義!
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推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