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南北朝樂府清賞之十八
丁督護歌(之四)
督護初征時,儂亦惡聞許。
愿作石尤風,四面斷行旅。
大家熟悉的《丁督護歌》是李白的“云陽上征去”,反映纖夫在暑天拖運磐石的苦辛,表達詩人對民生疾苦的同情。但那是對樂府《丁督護歌》的繼承和創新。《丁督護歌》的源頭是南朝樂府,是首情歌。
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收有《丁督護歌》六首,其中第六首是文人王金珠的仿作。此是第四首。此調源出于南朝劉宋會稽公主。據《宋書·徐湛之傳》和《宋書·樂志》等史料記載:會稽公主是宋武帝劉裕的長女,嫁給彭城內史徐逵之為妻。當時,劉裕諸子尚幼,因此寄重任于徐逵之。晉安帝義熙十年(414)長江中游重鎮荊州刺史司馬休之與雍州刺史魯宗之起兵討伐時為東晉車騎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權臣劉裕。劉裕命徐逵之率軍迎擊,準備事成后授其為荊州刺史,掌控長江中游。殊不知兩軍在夏口(今武昌市)一接觸,徐逵之即被魯宗之之子魯軌所殺。消息才傳到建業(今南京市),劉裕便命府內直督護丁旿(wǔ)去料理善后。丁旿為人驍勇,遇事果斷。據《宋書·武帝紀》記載,他曾在殿堂上機警地捉獲并殺死妄圖叛亂的諸葛長民。當時流傳的民諺說:“勿跋扈,付丁旿”。派這樣的人去處理后事,足見劉裕對此事的震動。丁旿返回后,會稽公主又召見丁旿,親自詢問殯葬事宜,“每問,輒嘆息曰:‘丁督護’!其聲哀切,后人因其聲廣其曲焉”(《古今樂錄》)。《丁督護歌》就這樣產生了
這位會稽公主善哭,在當時朝野是出了名的,連皇帝都怕她哭。她是宋文帝的姐姐,宋文帝西征謝晦,“使公主留止臺(城)內,總攝六宮。忽有不得意,輒號哭,上甚憚之”。她的兒子徐湛之犯了罪也是靠她號哭才得以赦免的;丈夫對她更是如此:“家事大小,必咨而后行”(《宋書·徐逵之傳》)?,F在丈夫被害,她的哭聲自然更加驚天動地、哀切感人?!昂笕艘蚱渎暥鴱V其曲”,也就是很自然的事。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后人”究竟是誰?《舊唐書·音樂志》和徐陵的《玉臺新詠》皆說是劉裕之孫,這位善哭公主的侄兒宋孝武帝劉駿所作,而杜佑的《通典》和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則說是劉裕所作,其實,這些記載都有誤。據《南史·武帝紀》稱:宋武帝劉?!扒逍墓延?,后庭無紈綺絲竹之聲。初,朝廷未備音樂。長史殷仲文以為言。帝曰:‘日不暇給,且所不解’仲文曰:‘屢聽,自然解之’。帝曰:‘政以解則好之,故不習耳”。劉裕出身貧苦,在京口(今鎮江市)靠賣柴草為生。然后參加劉牢之的北府兵,一直過著戎馬倥傯生活。踐帝位后崇尚節儉,不愛珍寶,不喜豪華,宮中嬪妃也少。寧州地方官曾經奉獻琥珀枕,是無價之寶,他不稀罕。在出征后秦時,有人說琥珀能夠治療傷口,他就命人將它砸碎,分給將領作為治傷藥?!昂笸o紈綺”,其孫宋孝武帝在拆毀劉裕生前的臥室建玉燭殿,發現床頭上是土帳,墻上掛著葛布制的燈籠及麻制蠅拂。他不懂音樂也不聽音樂,“后庭無絲竹之聲”,大臣勸他多聽聽音樂就懂來了。他說正因為一旦聽懂就會愛好音樂,所以不聽。一個把治國與音樂對立起來的武夫怎么可能創作出這樣一首哀婉動人的樂調呢?孝武帝劉駿是會稽公主的侄兒,他也不至于拿姑母的傷心事來制曲作樂吧!況且,徐逵之是從金陵西征,討伐荊州刺史司馬休之。而六首《丁督護歌》中提及的皆是“北征”:“督護北征去,前鋒無不平”(之一);“督護北征去,相送落星墟”(之三);“聞歡去北征,相送直瀆浦”(之五)。從內容上看兩者的差距更大:現存的五首《丁督護歌》中最后一首,將送別的對象稱為“歡”,這是南朝樂府中女子對情郎的通用稱呼,其內容也是寫女子與情人的相戀相別,歌者的身份顯然是城市下層女子,與帝王貴胄的生活情趣顯然毫不相關。所以,我們只能認定它的作者是城市下層女子或樂人,它反映的是征戰或勞役給百姓家庭和年輕人的愛情生活所帶來的苦難。雖也是相戀相別這個愛情主題,但其背景與其它南朝樂府還是有很大的差別!
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共收樂府民歌《丁督護歌》五首,此是第四首。前三首主要是偏重夸贊男方的才干和聲威,可以看出這位情郎在女主人公心目中的地位。后兩首偏重描述送別時的情景,抒發留戀與相思之情。其中以這首的心理描繪更為細膩,想象更為奇特。作為一個處于熱戀中的女子,在與情人離別之際心情也許是極端復雜的:起初見即將出征的情人威風凜凜,豪情滿懷去博取功名,也許會沉浸在當時熱烈的氣氛當中,受到情人和周圍人的情緒感染,也許也會同樣表現出亢奮,滿懷著希冀和憧憬:“督護北征去,前鋒無不平。硃門垂高蓋,永世揚功名”。但隨著情人的遠去,時間的推移,相思就會暗暗滋生。那種熱烈、亢奮很快就會冷卻下來,希冀和憧憬也會變得很暗淡,功名、榮譽漸漸會讓位于刻骨的相思,這時就會萌生痛苦和懊喪:只要夫妻能相守,就比什么甘甜!相當一批古代詩詞都出色描繪了這一心理變化過程,如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丁督護歌》中這位女性也是這樣,隨著離愁的加重和相思的加劇,功名富貴都失去了往日那絢爛的色彩,她帶著懊喪回憶起當時分別的情形:“督護初征時,儂亦惡聞許”。“許”即“此”,代表督護出征這個消息;“惡聞許”即怕聽到督護出征這個消息。這是她不在矜夸“帆檣如芒檉,督護今何渠”(之三),也不再企盼“硃門垂高蓋,永世揚功名”(之一)而是強調一開始就怕聽情人出征的消息,就舍不得情人離開。這當中亦摻有心理上的自我欺騙和安慰。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這種自我安慰、自我欺騙也是人們維持心理平衡,避免精神失控的一種心理調節。因為這時她如果承認當年送行時的興奮和矜夸,不是更要追悔,精神上更加痛苦嗎?但督護畢竟要去北征,情人總歸要離她而去。情感羈絆,“牽衣頓足攔道哭”,這些傳統的辦法都無濟于事。因為情人要去出征,王命在身,由不得他,也由不得她。因此,這位姑娘頓作奇想:“愿作石尤風,四面斷行旅”。石尤風,是一種颶風,傳說是一位商人尤郎的妻子石氏魂魄所化。據《嫏嬛記》卷中引元代郭霄鳳的《江湖紀聞》記載:“石尤風者,傳聞為石氏女。嫁為尤郎婦,情好甚篤。為商遠行,妻阻之不從。尤出不歸,妻憶之,病亡。臨亡長嘆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遠行,吾當作大風,為天下婦人阻之’。自后商旅發船,值打頭逆風,則曰‘此石尤風也’遂止不行。婦人以夫姓為名,故曰石尤”。此時,詩中的女主人公愿化作石尤風,這當然是浪漫的想象。而且這陣石尤風還是四面俱起,使得情人出征路上四面皆堵,哪兒也去不成——“四面斷行旅”,這更是一種奇想。女主人公對情人的執著深情,從中得到了生動的體現。當然,只有靠四面刮起石尤風來改變眼前分離的現實,女主人公依賴這種不是辦法的辦法,也暗示了她對這場不可避免的別離的無可奈何。這也就決定了《丁督護歌》的基調是傷感的、悲情的!
愿作石尤風,四面斷行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