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南北朝樂府清賞之七
漢魏樂府·相和歌辭
婦病行
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
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饑且寒,有遇慎莫笪笞,行當折搖,恩復念之!
亂曰:抱時無衣,襦復無里。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
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從乞求輿孤買餌。對交啼泣,淚不可止。
“我欲不傷悲不能已。”探懷中錢持授交。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
徘徊空舍中,“行復爾耳!棄置勿復道。”
東漢后期的政治傾軋和社會動亂,日益加劇了農民的貧困化。因此在漢樂府的后期,反映兵役、賦稅、災荒、疾病等天災人禍帶給人民的深重苦難,成了很突出的一個主題,這也是東漢樂府寫實精神之主要所在。清代學者朱乾說:“讀《飲馬長城窟行》則夫妻不能相保矣,讀《婦病行》,則父子不相保矣,讀……《孤兒行》,則兄弟不相保矣。亡國之昔哀以思,其民困,元氣賊矣。”(《樂府正義》)《婦病行》所詠嘆的正是這樣一個夫妻不能相守,父子不能相保的“亡國之音”。詩中描寫一個婦人在貧寒久病中痛苦死去,彌留之際因放心不下遺孤,對丈夫再三叮囑、死不瞑目。此時家中一貧如洗、無衣無食。其夫又要照料孤兒,又要托人上街給孩子找吃的。等到疲憊不堪地趕回家,孩子又哭喊著要媽媽。這位父親感到這幾個孩子也會不久于人世,這種苦日子也無法再挨下去。全詩寫得酸楚不堪,大概歌者也生活在類似的環境中,才會唱出這充滿同情又極為感人的歌來。
全詩像一出悲苦的歌劇,基本上分為兩幕。第一幕是夫妻不能相守。一個久病的妻子在彌留之際,把丈夫叫到自己的跟前來,一對貧賤夫妻在生離死別之際是有很多話要訴說的,也定然會出現許多催人淚下的情景,但詩人從眾多的場景中只選擇一個典型鏡頭:病婦和丈夫訣別,訴說自己死前的擔憂和悲傷,這擔憂和悲傷又集中到一點——對遺孤的擔憂。再三叮囑丈夫要帶好孩子們。“丈人”是古代對男子的尊稱;“屬”同“囑”,“囑咐”之義。其中“累君”又包括兩個含義,一為“莫我兒饑且寒”,要讓他們吃飽穿暖;另一為“有過慎莫笪笞”。“笪”即“撻”的通稱,笪笞就是責打的意思,為什么有過也不要責打呢?因為孩子的母親已不在人世,沒有人照料他們,也沒有人來袒護他們,因此即使有點過失,也不能因此加以責打。家中無衣無食,妻死子孤,一個人在此情況下是很容易煩燥的,因此孩子即使沒有過失,也容易招致責打。當然,在彌留之際、傷心之時,妻子不愿說丈夫今后會無故動怒、責打孩子,只能委婉地說孩子們即使有過失也不要責打他們。除此之外,還有第三個原因,就是孩子們在如此貧困的家境中,母親又死去,他們也不會活多久了:“行當折搖,思復念之。”“行當”即“將要”,“折搖”即“折夭”,人在未成年時死去稱折夭。黃節先生認為這話的意思是病婦說自己快要死了,看在多年夫婦的份上,不要責打孩子(《漢魏樂府風箋》)。這當然也可以說得通,但病婦已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病死說是夭折,似乎情理難通。所以還是把此解釋成孩子們看來也不會活多久了,看在這點份上,不要再責打他們了吧。這與本詩結尾寫丈夫的感慨:“行復爾耳,棄置勿復道”的意思完全相同,結構上也呼應。
作為一對貧困相守的夫妻,妻子現在一旦要撇下對方撒手而去;作為一個關心孩子的母親,現在再也無法逆料孩子們的將來,此時此刻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詩人在滿懷酸痛地訴說病婦的臨終遺言前,又細膩地描敘了她說話時的神態:“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這兩句把病婦的病態和傷心之狀描繪得準確而形象:臨終之際,氣若游絲,呼吸尚且困難,說話當然時斷時續、力不從心,“當言未及得言”了。另外,臨終之際,夫妻、母子生離死別,哽咽難言,這也是“當言未及得言”的一個原因。后一句則既是描繪病婦的悲傷之態,也是意在渲染當時的環境氣氛。“翩翩”是眼淚縱橫狀,“何翩翩”是詩人對此的評論,也是病婦對此的感慨。我認為,病婦之所以“淚下何翩翩”,并不止于有的評論文章所說的那樣,是病婦對遺孤的依依難舍和對他們未來的不放心,至少還應包括下面兩個因素:一是與丈夫的依依難舍。這對貧賤夫妻長期患難與共,現在一旦永別,心里的悲哀當然是難以言狀的;二是對親人未來的擔憂:過去夫妻兩人共同努力,家境尚如此貧困,現在剩下丈夫一人,既要勞作又要照顧孩子,這更是難上加難,今后的日子真是不堪設想。所以她開頭的第一句就說“累君”,這既是愛莫能助、滿含歉意,又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和擔心,這是她淚流滿面的第二個原因。
第二幕是父子不能相保。它按時間順序又可以分為離家、路途和返家三個場景。它像一面多棱鏡,從父子兩個不同角度,反映出這個家庭的災難和不幸;也像一把雙刃劍,從貧窮和疾病兩方面,把批判的鋒芒指向造成這個災難的東漢政權。第二幕的開頭有個“亂曰”,這是古代樂曲最后一章的標記,本詩放在第一樂章結尾,是指以下寫婦死以后之事。病婦臨終時囑托的第一件事就是莫讓孤兒饑且寒,而現在家中恰恰是“抱時無衣,襦復無里”。“無衣”是說孩子沒有長衣服,只有短衣,而短衣又是單的——“無里”。“襦”是內衣,“里”是襯里。孩子又小,穿得如此單薄,當然不可能帶他們一道上街,但如不上街買點吃的,孩子們又要挨餓,看來只好一個人去,可是把幼小的孩子們丟在家中無人照料又不放心。真是左也難、右也難;去也難、不去也難。詩人把其父在此情況下的心情和舉動,處理得異常曲折細膩。按時間順序,詩人先寫他“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離家之前把門閉上,窗戶堵好,這是防止孩子們在家發生意外,也是怕只穿著短單衣的孩子們寒冷,這位父親心極細,也很愛自己的孩子。接著寫他“道逢親朋”時的情形,妻死子幼,家境又貧寒,這時的心情當然是異常悲苦的,路上遇到知己親友,平時強壓下的悲傷,就像決堤的河水一下子沖了出來。“泣坐不能起”,正是反映了這種悲痛欲絕之狀。“從乞求與孤買餌”是說他請求親朋替他去市上買點糕餅。“乞求”在此是請求之意,有人從“乞”字生發,說這位父親連買餌餅的錢也沒有,必須向親友行乞。這樣解釋固然更能說明這個家庭的貧寒,但與下句的“探懷中錢持授交”就相矛盾了。所以“乞”在此還是解釋為請親朋代為買餅較好。那么,他又為什么要請親朋代為買餅呢?一般的解釋是他不放心留在家中的孩子,既然途中遇到知己親朋,自然請其代勞,他好早點回家照料。我認為這當然是個主要原因,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因為這一陣子料理妻子后事,照料無衣無食的孩子,已弄得身心交瘁,這時又道逢親故一番哭訴,平時勉強支撐著的精神堤防一下子就崩坍了,這時再到城里買餅,再從城里返回家中,精神上、體力上都已不可能勝任,加上又惦記著關在家中的孩子,因此只好把此事轉托親朋,自己中途返回。此句之前的“泣坐不能起”,此句之后的“我欲不傷悲不能已”都說明了這點。
第三個場景是寫他回到家中的情形。出門悲傷、道途悲傷,回到家中更覺悲傷。幾個孤兒“啼索其母抱”。看來,幾個孩子都還幼小,還要人抱,也還不知道母親去世是怎么回事。人常說: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這是人生的至痛。作為中年喪妻的“丈人”,看著這些嗷嗷待哺不懂事的孩子,當然更覺心酸。“徘徊空巷中”是寫丈人對此的反映和心理感覺。“空巷”這里是指“空舍”。丈人為什么覺得舍空呢?妻子死去、形只影單,家中頓覺空蕩蕩的,這當然是舍空的原因。另外,家徒四壁、“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東門行》》也是他覺得舍空的原因。面對著嗷嗷待哺的孤兒和無衣無食的家境,他只好感嘆道:“行復爾耳,棄置勿復道”。看來,這幾個孩子的命運將要像他們死去的母親一樣了,自己無法照顧他們,又無力政變這種貧困的家境,只好聽天由命,隨它去吧!作為一個丈夫,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作為一個父親,救不了自己的孩子,此時此刻是何等心情,是不難想像的。“丈人”用“棄置勿復道”來自寬自慰,并以此來結束全篇。實際上這種故作放達之言,比痛哭流涕更令人心碎,它像極度哀傷時的狂笑一樣,是一種“心死”的表現,是對前途的完全絕望。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在談到細節的重要性時說:“我在生活中到處尋找細節,如果把我的作品比作編織好的生活之網,那么細節就是網中的結點。”(《文藝理論譯叢》)丈人徘徊空舍、感嘆不已的這個細節,正是這張苦難生活之網的結點,它把丈夫失去妻子、孩子失去母親的哀傷,將導致這場悲劇的直接原因——貧困、疾病,以及根本原因——封建社會權貴的殘酷壓榨都連結了起來,同時在結構上也與第一層病婦的擔心相呼應。不難預料,這個處于風雨飄搖中的家庭,隨著病婦的去世、丈夫的絕望,將會很快地坍塌下去。
這首敘事詩以時間為線索,選擇幾個典型場景來表現一個家庭悲劇,從而反映了東漢后期嚴重的社會問題。由于詩人注意了人物言行、心理等細節刻畫,所以使人讀后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非常真切感人。它和建安詩人阮踽的《駕出北郭門》可以對讀。《駕出北郭門》是受漢樂府《孤兒行》的啟發,由文人創作的新詞,它是寫一個孤兒在母親死后的慘狀:
駕出北郭門,馬樊不肯馳。下車步踟躕,仰折枯楊枝。顧聞丘林中,嗷嗷有悲啼。借問啼者誰?何為乃如斯?“親母舍我歿,后母憎孤兒。饑寒無衣食,舉動鞭捶施。骨消肌肉盡,體若枯樹皮。藏我空室中,父還不能知。上冢察故處,存亡永別離。親母何可見,淚下聲正嘶。棄我于此間,窮厄且有資”?傳告后代人,以此為明規。
它和漢樂府《婦病行》一樣,都是反映一個家庭的苦難,尤其是母親去世后的孩子們的苦難。只不過《婦病行》是從父親的角度來表現,《駕出北郭門》是從孤兒的角度來哭訴;《婦病行》寫的是社會苦難,是封建政權的殘酷壓榨所造成的貧困、疾病所造成的,《駕出北郭門》寫的是家庭災難,是后母的兇狠造成的。前者揭露和反映的主題顯然要深刻廣闊得多。但在著重于人物言行和內心世界的刻畫,著重于典型細節的描繪上,兩者則是相同的。
孤兒行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
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
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
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
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
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
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復襦,夏無單衣。
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
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校計”。
亂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長子繼承權,是封建宗法社會的一項根本制度。出于剝削者的貪婪本性,這些繼承了家族權勢和財產的長子們,不但殘酷地剝削壓榨佃農和傭工,而且也把自己的弟妹當成凌辱和壓榨的對象。哥哥把弟弟視為奴婢,長兄把妹妹置之死地,這在漢代社會生活和文學作品中是屢見不鮮的。據《后漢書》記載,東漢時著名的官吏第五訪就是少時喪父,傭耕于兄嫂。眾所周知的《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就是被其兄逼到殉情路上去的。漢樂府中有首《上留田行》也是反映這類社會現象的:
里中有啼兒,似類親父子。回車問啼兒,慷慨不可止。
崔豹《古今注》說:“上留田,地名也。人有父母死不悌其孤弟者,鄰人為其弟作悲歌以諷其兄。”但此詩只說弟弟慷慨不止、痛哭流涕,究竟受了哪些虐待,心情如何悲苦,詩中沒有細表。而同屬于相和歌“瑟調曲”的《孤兒行》,倒是透過孤兒自己的悲苦自訴,詳細地敘述了出來。《孤兒行》中的這位孤兒,實際上已淪為兄嫂家中的奴婢,詩人透過他繁重的勞作、低劣的待遇及所受到的種種苛遇,反映了漢代社會奴婢們的困苦生活,和痛不欲生的心理狀態。因此,它所反映的就不僅僅是個家庭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制度的弊端。
在表現手法上,詩人主要透過“行賈”、“行汲”和“收瓜”這三個典型事件,從孤兒肉體和精神上的具體感受,來表現上述主題。
詩的開頭三句點出一個“苦”字,為全詩定下了基調。其中的“遇”當遭遇解。出生到世上成為孤兒,命就夠苦的了;又受到兄嫂的苛待,這就更是雪上加霜、苦上加苦了。有的選本說“這是詩人憤慨不平的話”,實際上是孤兒的自嘆,也是對自己生活遭遇的總體感受。后來清代山歌《童養媳嘆五更》的開頭:“童養媳嘆五更,自嘆自苦情”,就是模仿這種表達方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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