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南鄭從軍詩失傳探秘 ——兼論南宋抗金大將王炎的悲劇命運
【內容提要】自來評價陸游詩歌創作的發展,都把他在蜀中的生活作為一大關鍵。陸游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至淳熙五年(1178)在四川任職,共八九年,但他真正過軍中生活,在當時邊境第一線的,則是于乾道八年在南鄭(今陜西漢中)王炎四川宣撫使幕府的七個月。陸游在南鄭寫有從軍詩百余篇,但這百余篇詩受到王炎政治悲劇的牽累,失傳了,現存陸游在南鄭所作之詩只有十二首,而且沒有一篇是寫軍旅生活的。這是政治事件造成的對文學的損害,是南宋文學上的一件大事,卻為人所漠視,沒有引起應有的注意。
一
陸游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閏五月離故鄉山陰赴夔州通判任,十月到達夔州。乾道八年(1172)又應四川宣撫使王炎之聘,由夔州赴王炎幕府,三月抵南鄭(今四川漢中)。同年十月,因王炎召還,幕僚遣散,陸游也離南鄭還成都,自此在成都及附近州府供職。至淳熙五年(1178)春奉詔東歸,共在蜀中八九年(注:參見《宋史》卷三九五《陸游傳》,于北山《陸游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1月版。)。自來評論陸游詩的創作,都把他在四川的生活作為一大關鍵。清人趙翼就說:“放翁詩之宏肆,自從戎巴蜀,而境界又一變?!保ā懂T北詩話》卷六)
但實際上陸游真正過軍中生活,在當時邊境第一線的,只是在南鄭的七個月。應當說,這七個月才使陸游親身體驗戰爭實景,因而使他在詩歌創作上獲得前所未有的變化。對此,陸游自己也是首肯的。他晚年隱居紹興時,回顧自己的創作道路,先說:“我昔學詩未有得,殘余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但后來從軍南鄭,生活有新變:“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而詩界則立刻上一新臺階:“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無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注:《劍南詩稿》卷二五,中華書局1976年11月《陸游集》點校本。以下引陸游詩文,皆用此本,不備注。)。陸游當時確實是在最前線的,他說他在南鄭,能在城中“望見長安南山”(《南鄭馬上作》)(注:《劍南詩稿》卷三。),而長安當時仍為金人占據。陸游是很想從南鄭往北,攻入長安的:“客游山南夜望氣,頗謂王師當入秦。欲傾天上河漢水,凈洗關中胡虜塵?!保ā断囊勾笞硇押笥懈小罚ㄗⅲ骸秳δ显姼濉肪砥?。)
陸游還有好幾首詩提到他在南鄭的生活和抗敵復國的情懷。如《夜觀秦蜀地圖》中寫道:“往者行省臨秦中,我亦急服叨從戎。散關摩云俯賊壘,清渭如帶陳軍容。高旌縹緲嚴玉帳,畫角悲壯夜傳風。咸陽不勞三日到,幽州正可一炬空。”(注:《劍南詩稿》卷一四。)散關是大散關,當時是宋、金邊界線。陸游滿有信心從大散關居高而下,直沖向前,這樣不到三日就可到咸陽,金人的根據地幽州也可一燒而空。又說:“昔者戍南鄭,秦山郁蒼蒼。鐵衣臥枕戈,睡覺身滿霜。”(《鵝湖夜坐書懷》)(注:《劍南詩稿》卷一一。)“夜棲高冢占星象,晝上巢車望虜塵?!保ā稇浳簟罚ㄗⅲ骸秳δ显姼濉肪砣#?/p>
不過我們要提醒大家注意這樣的一點:這里所舉滿懷激昂慷慨之情、充溢恢宏雄放之氣的詩篇,是陸游懷舊憶昔之作,并不是即在南鄭執筆,直抒胸懷。據我們就今存的陸游之詩統計,他在南鄭所寫的詩,僅只十二首,見《劍南詩稿》卷三。而且這為數不多的詩作,沒有一篇是記述當時的軍旅生活的。這實在是一個極大的反差。
實際上,陸游在南鄭是作有為數不少的從軍詩的,他自己就說有“百余篇”,稱“山南雜詩”,當是名為《山南雜詠》的專集。山南即關中。還有一個《東樓集》,收古、律三十首,也有包括漢中的作品。這些應當是極為珍貴的名篇,但可惜,據陸游自己說,它們都丟失了。
關于前者,《劍南詩稿》卷三七《感舊》六首的第一首,末二句“百詩猶可想,嘆息遂無傳”,自注說這百余篇詩,“舟行過望云灘,墜水中”。陸游另有《予行蜀漢間道出潭毒關下……》一詩(注:《劍南詩稿》卷三,詩的全題為《予行蜀漢間道出潭毒關下每憩羅漢院山光軒今復過之悵然有感》。)。又《讀史方輿紀要》卷六八《廣元縣?譚毒關》下小注:“望云關,在縣北五十五里?!眲t陸游所說的望云灘,當即在望云關下。據此,則其所謂失落時間,當為乾道八年冬他自漢中(也即南鄭)還成都的途中。
關于后者,陸游《渭南文集》卷一四有《東樓集序》。序作于乾道九年(1173)六月在成都時,序中說此集收乾道六年“溯峽到巴中”至乾道九年六月前的作品,特別提到乾道八年在王炎幕府“憑高望鄠、萬年諸山,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間,其勢無由,往往悲歌流涕”的情況;及發而為詩,“欲出則不敢,欲棄則不忍,乃敘藏之”。查現存陸游在南鄭之詩,并沒有突出地表現以上的情況,只是在《南鄭馬上作》一詩有“目斷南山天際橫”之句??梢钥隙?,表現上述軍中情況之詩,已經失傳。
我們現在就此作一些思考。
第一,如果《山南雜詠》真的墜落水中,《東樓集序》一定會提到此事,因《東樓集序》作于所謂墜落水中的第二年,不必等到作《憶昔》詩的宋寧宗慶元四年(1197)才說及。
第二,《東樓集》既是“敘藏”,是自己珍愛的作品,為什么淳熙十四年(1187),陸游在嚴州刻《詩稿》時不收進去?序中所說的“不敢”,則透露了一點訊息,說的是實情?!安桓摇闭撸笗r之所忌也。估計此《東樓集》保藏了很長時間,陸游長子虡、幼子遹刻《詩稿》時都沒有收進去,說明所犯時忌很深,在這以后也就失傳了。
由是,我們又可以作進一步推斷,《山南雜詠》的失傳,同樣是由于犯時忌,同樣有一段隱情。
那么,隱情何在呢?這里關系到王炎這位積極主張抗金人物的悲劇命運。
二
王炎,字公明(見周必大《玉堂雜記》卷二),相州安陽人。年輕時,曾經到廬山東林學道,“閉戶面壁,終夏不出”,贏得老宿的贊揚(陸游《靜鎮堂記》)(注:《渭南文集》卷一七,亦見中華書局1976年11月《陸游集》點校本。)。這樣有意識地刻苦磨煉自己,對他以后辦事果決作風的形成,起了一定的作用。
高宗紹興二十二年(1152)間,王炎為蘄水縣令(《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六三)。王之道《相山集》卷一二有詩贊揚他:“才業如君真獨步,文章政事盡堪傳?!蓖踔滥贻叴笥谕跹?,他是主張抗金、極力反對和議的,紹興和議訂立時,王之道任滁州通判,與幾位友朋上疏,“力陳辱國非便”,秦檜就把他貶黜,“坐是論廢者二十年”(注:參見《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六集部《相山集》提要。)??梢娡跹自缒昃团c抗金派人物有共識。
乾道元年(1165),王炎為兩浙轉運副使。二年五月,知臨安,十一月,以職事修舉,除秘閣修撰(《咸淳臨安志》卷七三)。三年五月,奏“近來士大夫議論太拘畏”,如朝廷派員“至淮上相度城壁”,這些人就“紛然不以為宜”。王炎以為隆興二年(1164)雖與金人和議,但恢復大計仍不可變,防御不能絲毫松弛。宋孝宗是贊成王炎看法的,認為“儒生之論真不達時變”,而王炎則為通達時務(《皇宋中興兩朝圣政》卷四六)。
事實證明,王炎是具有多方面才干的。正因如此,他在數歲之間,位至公輔。乾道四年(1168)二月,王炎以試兵部尚書賜同進士出身,除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五年(1169)二月,除參知政事,兼同知樞密院事;同年三月,以左中大夫為四川宣撫使,依舊參知政事(據《宋宰輔編年錄》卷一七,《宋史?宰輔表》)。王炎官位的迅進,也說明他在士大夫中有很高的聲望。當時他的一些友人,如李石、晁公溯、王質、蔡戡等,都對他以把握機遇、建立功業、恢復中土相期(注:見《方舟集》卷一二《上王宣諭啟》,《嵩山居士集》卷三○、卷三六與王炎柬、札,《雪山集》卷九《上王參政啟》,《定齋集》卷九《賀王參政啟》。)。
但當時南宋朝廷,情況也是十分復雜的。朝廷內部仍有主和派,士大夫中也有人主張“當今之計,莫若以仁義紀綱為先”,要人們“格心正始,以建中興之業”,以為用兵非急務(《宋史》卷四三四《薛季宣傳》)。但王炎仍意志堅決,義無反顧。正如陸游感謝王炎聘其入幕府的書啟中所說:“踐危機而志意愈堅。”(注:《渭南文集》卷八《謝王宣撫啟》。)
王炎一到任,就把宣撫使的治所由原來的益昌(今四川廣元市西南),移至漢中,這是因為他考慮到“帷幄制勝,漢中為便”(《輿地紀勝》卷一八三引王炎語)。漢中更接近斗爭的前線,遷治漢中,是為了適應形勢的需要,也確實表現出王炎進軍的決心。王炎在任時,做了兩件大事,一是積極組建地方武裝,二是廣泛延攬人才。在此作簡要的介紹。
在四川宣撫使的轄區內,在接近金人的前沿地區興州、洋州、大安軍等地的鄉村中,有自行組織起來的、以保衛地方為目的的抗金武裝“義士”。王炎很看重這支武裝,乾道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奏準朝廷,“令安撫司依時差官前去”按試,考察“所習武藝有無精熟”(《宋會要輯稿》第6768頁)。
在四川宣撫使所屬關外成、西和、風州有“忠勇軍”,是地方正式武裝。他們“原系保甲”,“各自備鞍馬器甲,修置營寨”,屢經戰斗,立有功績。對于這支隊伍,乾道七年正月十七日,王炎奏準朝廷,決定“差官訓練教閱”,與“見屯御前軍馬一般出入”,提高他們的待遇;對于因疾病裁汰下來的人,給他們妥善安置(《宋會要輯稿》第6793頁)。
陸游稱王炎四川宣撫使幕府為征西大幕。那么,四川宣撫使治所就是征西司令部。在征西司令部里,有一支特殊的戰斗部隊——“義勝軍”。這支部隊,“系招納契丹、女真、漢兒(當時指契丹化、女真化的漢人——作者)”組成。乾道六年閏五月十四日,王炎奏準朝廷,派員“專一訓練”他們及“諸軍見管歸正北人”;考慮到包括風俗習慣及語言在內的許多情況,只有他們內部的人才熟悉,為了表示對他們的尊重,王炎決定從他們中間“選擇抽差”一將,以溝通感情,加強聯系。應該說,這件事本身即說明王炎具有大將風范,值得特別提出。(《宋會要輯稿》第7052頁)
在延攬人才方面,王炎的舉措更顯出不尋常的眼力。當時陸游只在川東的夔州通判任,王炎就招他。陸游在謝啟中滿含感情地說:“撫劍悲歌,臨書浩嘆。每感歲時之易失,不知涕泗之橫流。昨屬元臣,暫臨西鄙。獲廁油幕眾賢之俊,實輕玉關萬里之行?!保ā吨x王宣撫啟》)他稱王炎幕府中人才“眾賢”濟濟,確符實際。王炎曾提出:“形勢地利,須人以為重”(注:《陳亮集》卷一九《與章德茂侍郎書》引。)??梢娝呛苤厝瞬诺?。據陸游晚年所記,當時在宣撫使幕中的,有“十四五人”(《跋劉戒之東歸詩》)(注:《渭南文集》卷之三一。)。除陸游外,其代表人物有:
章森,字德茂,廣漢綿竹人。陳亮稱之為“西州之英,負一時之望,漢廷諸公莫之敢先”,“開豁亮直,足以起士氣”。(注:《陳亮集》卷一九《與章德茂侍郎書》。)
張演,字季長,唐安(今四川崇慶縣東南)人。隆興元年(1163)進士。楊萬里曾稱贊其“聲譽震于京師”(注:《誠齋集》卷六八《答張季長少卿書》。)。陸游說他與張演,“邂逅南鄭,異體同心。有善相勉,闕遺相箴”,他是“眾彥所欽”的人(《祭張季長大卿文》)(注:《渭南文集》卷四一。)。
閻蒼舒,字才元,蜀州晉原人。蒼舒關心邊事,嘗與周必大論之(周必大《書稿》與蒼舒書)。淳熙間使金,過汴京,賦《水龍吟》,有“五十年都城如舊,而今但有傷心煙霧,縈愁楊柳”之句,感慨萬端(注:宋劉昌詩《蘆浦筆記》卷一○。)。
范仲芑,字西叔,與弟仲藝(東叔)奮發有為,均為蜀中知名之士。張孝祥謂仲芑“白玉比粹溫”,仲藝“俊逸百馬奔”(注:《于湖集》卷四《勸范東叔飲》。)。
可以注意的是,幕府中有不少是四川人,可見王炎是頗有識見的。這征西大幕是一個特殊的參謀部,他們在帷幄中經常商議軍事,又有實際軍事行動。如其中一位浙江長興人周頡(字符吉),后來,陸游在紹興閑居時曾與他話舊,“追懷南鄭”,有詩云:“閱兵金鼓震河渭,縱獵狐兔平山丘。露布捷書天上去,軍咨祭酒幄中謀。”(《和周元吉右司過敝居追懷南鄭相從之作》)(注:《劍南詩稿》卷二一。)他們或者“踏營渭北夜銜枚”,“盤槊橫戈一世雄”(《憶山南》);或者“寢飯鞍馬間”,“揚鞭臨散關”(《憶昔》);或者“宿師南山旁”,“土床熾薪炭”(《十月喧甚人多疾……》)(注:以上詩作,分別見《劍南詩稿》卷一一、卷二八、卷五九。)。這些都是陸游懷舊之作,但由此也可見這是一個頗有生氣的群體,正如陸游上述詩中所說:“是時意氣快,豈復思江鄉?!?/p>
王炎還有其它措施,如在興元府興修水渠(見《宋史》卷一七三《食貨志》),加緊積粟練兵,奏褒忠義及邊政有功者,開展對金占區的工作(見《宋會要輯稿》第7028、3750等頁,及《劍南詩稿》有關詩作)。
三
王炎的事業正在順利進展的時候,南宋中央決策卻發生突異的變化。
乾道八年七月,陸游應王炎之請,為幕府治所作《靜鎮堂記》,并引用近時宋孝宗給予宣撫使的詔文中“靜鎮坤維”一語(注:見《渭南文集》卷一七。)。這一語很值得注意。按《易》坤卦為西南之卦,《淮南子》說“坤維在西南”,這里指西方,即四川宣撫使轄地。“靜鎮坤維”是朝廷對待西事的新方針。王炎乾道七年七月,加除為樞密使,依前四川宣撫使時,周必大當時代孝宗作制詞《王炎除樞密使加封邑制》,其中說到:“西顧未寬,則藉精神而折千里;群方庶定,則還英俊以強本朝。”(注:周必大《玉堂類稿》卷二。)顯然,這“靜鎮坤維”的話比起這幾句,已經從進取的意味后退了。
接著,過了不到兩個月,即乾道八年九月乙亥,下詔王炎還朝赴都堂治事;同月戊寅,正式下命以虞允文為四川宣撫使(《宋史?孝宗紀》)。而且是“促詔”(《王绹神道碑》)。王炎離漢中,幕府星散。九年正月辛未,王炎罷樞密使,奉祠,也就是徹底解除官職。這實在是太突兀了。
王炎苦心經營川、陜近四年,應該說有不少建樹的。其友人、著名詩人范成大就盛贊他宣撫四川“四年西略可萬世,孤撐獨立扛千鈞”(注: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一五《寄題潭帥王樞使佚老堂》。)。范成大之言是客觀公正的。
那末,王炎究竟為什么自漢中罷歸呢?
就現有的南宋史料來說,沒有一條來說明、回答此事的。對于像王炎這樣曾任過宰執副相,又任過西部邊防大臣的人來說,在此時發生如此大的變動,應當是有所記載、解析的。而且王炎的后半生遭遇,也值得深思。據《宋宰輔編年錄》卷一七,王炎過了一段退居生活以后,于淳熙元年(1174)十二月知潭州(今湖南長沙)。但不到半年,即淳熙二年五月,就有人告他“欺君”,于是又被罷官,貶至“袁州居住”。三年十二月,“欺君”的罪名算是解除,并任命他知荊南,但這時他以“疾辭”(注:周必大《玉堂類稿》卷七《賜中大夫提舉臨安府洞霄宮王炎再辭免資政殿大學士恩命不允不得再有陳請詔》。)。淳熙五年(1178)去世,年六十五。淳熙是孝宗年號,可見王炎在孝宗時,自四川宣撫使罷免后,一直是很坎坷的,有幾年甚至還加有“欺君”的罪名,很值得研究。而且,他的死,沒有人寫祭文、挽詞。除《玉堂類稿》及以后的《宋宰輔編年錄》外,沒有一篇關于王炎漢中罷歸后事跡的粗略記載,甚至連傳聞都沒有。《宋史》也未為他立傳(元代修《宋史》,主要是根據宋代留存的史料的)。一個為恢復國土竭盡心力的人,凄涼、冷落到如此地步,頗值得沉思。
王炎一生的轉折點,是他任四川宣撫使。這段時間是他一生事業的高峰,但也由此向下跌落。我們覺得,這與王炎在這段時間所創的功績大有關系,特別是他組建幕府,募用不少蜀人,又在川、陜一帶建立地方特色的武裝隊伍,頗有實力,聯系到他晚年曾被人告以“欺君”之罪,恐怕他在四川的作為是受到孝宗的猜忌的。這在當時是一個大忌諱。
另外還有一個因素,就是中國社會上經常發生的人事矛盾。上面曾引用周必大《王炎除樞密使制》,周必大在此后尚有一段跋,云:“初,(王)炎與宰相虞允文不相能,屢乞罷歸,允文薦權吏部侍郎王之奇為代。……暨宣炎(除樞密使)制,宰相以下皆莫測云。”可以看出,王炎的罷歸,與虞允文有關系。以與王炎“不相能”的虞允文去代替王炎,這當是宋孝宗與虞允文的共識。王炎罷去,虞允文代之,幕府盡散,陸游明確地說:“同在宣撫使幕中,同舍十四五人,宣撫使召還,予輩皆散去?!保ā栋蟿⒔渲畺|歸詩》)幕府中十四五個人,一個也不留,這確如中國俗話所說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也由此可見虞允文對王炎意氣之深,他完全不從事業著想,而完全為了泄私憤。
辛棄疾于淳熙五年(1178)離知江陵府任時,曾作有《水調歌頭》一詞,這時王炎剛去世不久,辛棄疾在這首詞的小序中曾提及:“時王公明樞密薨,坐客終夕為門戶之嘆?!保ㄗⅲ亨噺V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卷一。)辛棄疾明顯是同情于王炎的,他不但自己流露這一心情,還說當時在坐的友客,竟“終夕”議論,認為王炎是受的“門戶”之禍??梢娺@也是當時士大夫中的共識。
歷史常常令人惋惜,也使人深思。紹興三十一年(1161),虞允文在采石之戰中,大破金兵,立下了赫赫戰功,何等氣概。然而,虞允文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諱缺失”(《宋史?薛季宣傳》)。他聽慣了歌功頌德的話,聽不得不同意見,更有嫉妒的心理,久而久之,不免起“門戶”之心,排斥異己。辛棄疾及其友人的感慨確是由此而發的。
四
從以上這一政治背景,我們就可真切理解陸游的心情。陸游剛從南鄭撤回,在返成都途中,所作的詩,心情一直是極為悲痛、十分深重的。他在剛得到撤散的消息,上路時,感到恢復失土已渺然無望:“渭水函關元不遠,著鞭無日涕空橫?!保ā都未ㄤ伒孟煨兄幸癸嬓“亍罚┩局杏袝r還因憂憤喝醉了酒,“門外倚車轅,頹然就醉昏”,他想以此“一洗窮邊恨,重招去國魂”。(《道中累日不肉食至西縣市中得羊因小酌》)離開漢中時,他還是想再眺望一次長安:“憑高望杜陵,煙樹略可指”,但畢竟是:“今朝忽夢破,跋馬臨漾水”(《自興元赴官成都》)(注:以上均見《劍南詩稿》卷三。)。
從這樣的一種環境和心情,我們可以更真切的體會陸游的這首名篇: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劍門道中遇微雨》)
此詩見于《劍南詩稿》卷三,也就是離南鄭,永遠脫離前線,再無抗敵報國之望,于是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一種渺茫之感。過去一般對此詩的評論、賞析,往往是不著邊際的。
正因為了解了以上的情況,我們也就可以知道陸游為什么在此之后就再也不提王炎。陸游在南鄭的詩作,當有敘及與王炎的交往,對其加以贊頌,也會有記錄行軍生活,與同僚交往,甚或有記錄得到敵方情報的即興之作。王炎,在孝宗后期已是一個政治“忌諱”。前面提到過的范成大那一首贊譽王炎詩,在“孤撐獨立扛千鈞”之后,即有“危言岌岌愁鬼神”之句。范成大也已感到一種犯時諱的壓力,可以想見,陸游肯定會認識到,如果把南鄭這些詩保存下來,傳之于世,就會給人以口實,給自己和子孫帶來不利。他在《東樓集序》中說,他在漢中所寫的詩,“欲出則不敢”,這一“不敢”的詞,是很沉重的。這種重壓之情當一直負荷著,時間一長久,這些“敘藏”著的作品也就自然而然的佚失了。這應當說是政治事件造成的對文學事業的損害,是南宋文學上的一件大事,但過去卻為人漠視。陸游在南鄭從軍詩的失傳,不論是對陸游,還是對南宋詩壇,以及我們今天的研究,真是無可彌補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