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文人不自由”
這句話出自陳寅恪先生三十年代寫的詩。題為閱報戲作二絕,恐怕早為大家所熟悉,并得以深刻體會。陳先生以罕有的史識,發乎詩筆,道出千古真諦。自然引發出時代與歷史有的共鳴。大家知道,陳先生所論大都公允當,而戲作之詞,卻又似為偏論,其中深意,只有備嘗艱苦,閱盡春秋方可得知。
然而,要真正理解陳先生這句簡單明白的詩句涵意,卻并非易事。因為陳先生所指的文人,并非知文知學之人,自由也不是指衣食足、行動備的自由,均具有另一種標格,那么陳先生所指的文人又是什么?我們只有從他的詩中去素解。
我認為,久負盛名的《王觀堂先生挽詞》序,正是這一概念的具體闡述:“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 所受之苦痛亦愈甚。”為文化所化,尤其為民族文化所化,亦可謂文人,文人應該是文化精神的寄托和延伸。王國維,正是陳先生心目中的文人,因為王國維不僅有著繼絕學的天資,而且沉思于中國文化的繼承與發展,世界的巨變與文化 的走勢,最終以絕望之心,走上沉湖之路。
“為文化所化之人”為什么在文化值衰落之時,必感苦痛?這正是陳先生認定為文人的標準,亦即不苦痛之人必非真正的文人。有思想便有苦痛,有理想更有痛苦,有文化上之理想而不能實現,或不可實現,實為文化所化者之最大苦痛。一個劇變的時代,繼絕學、存絕世乃是文人之責,以一人或數人之身,卻肩負文化興衰之命,其苦痛難以堅持,故不得不以一死驚天下,讓天下有學之人,紹而述之,念而學之。此陳先生所道之王國維死因。幾十年來,論王先生死因甚多,獨以陳先生此論為學界所接受,這正是他挽詞中所說相符“神州文化喪一身”。
陳先生自己雖未道為文人,而實際上同以文人自居,并身體力行,雖以 目臏腿之苦,而發為詩史,寄托比興,期待解人。陳先生以絕學之姿,再一次充實了“文人”的真正涵義,他以他的學術和人格,塑造了二十世紀的真正的“文人之魂”。
真正的文人之不出世,真正的文人難以入世,他觀古今之變,知中外之情,只有托諸著作,在渾然天地間尋找對話與知音,在現實與未來中尋找認同。然而,這種遺世而獨立之姿,又何從落地生根?“真信人間不自由”(戊寅蒙自七夕)這種不自由的呼喊,正是上文作為文人的不自由,兩處合觀,即可得出世界上最不自由的是現世的文人。這種吶喊,恐怕是二十世紀文人最堅強、最有力的吶喊,也是最明白、最深厚的表白。這便是陳先生作為文人的最直接表述。他的這一表述是具有如此的概括力和歷史感。似乎是在為千古文人而吶喊,為中外文人而呼號。然而,文人真的能自由嗎?期待自由的文人能不痛苦嗎?
那么文人之義諦何在?試以王國維、陳寅恪解之,我認為,文人之義有三層:
第一層,為有學有識之人,亦可謂之學人。他們本以求真為目的,講學為手段。他們所學多關乎文史,唯文史一途,素號博大精神,學人必先通文史,必先識義理。且有卓? 之識,洞明之見,條貫古今,成一家之言者。亦可謂學人之始在知,知之對象或范圍在史。識史之目的在辨真。
然此可謂學人,不可為文人,文人之第二層次有真性情,人既以求學為生,又以講學著述為務,然要證成文人,不可無真性情、真信仰,這種信賴既發乎天意,又關乎后修。如果沒有學識,二有真性情,自不可謂之文人,明學識而 無真性情,亦不可謂之學人,更不可謂之文人。歸依文化,信仰真理,矢志不回,不謀私利,不取小名,可謂有性情。
文人之出世,必謂有學識之士,秉世之情為文化所化,肩負神州之真諦,抉擇華夏之途數。然而思有以為之,并圖以應有之方式,教而化之,斯可謂之真文人。
辨文人之術有亦有三:其一不順從,不依違,不以不世之才學去依違世事,順從安排,“獨立之精神”是其立志之根本。于真正之文人,世本不可從,亦無可從。雖有學之士從之,則必非文人。其二,以小見大,立論高遠。如前所言,文人本擅言學,學識超群,非游說無根之輩,然發言立行,借學以明之,或史學、或佛學、或哲學,無不成其立論之外框,談學之所資。如陳先生,談學至廣至寬,為文至樸至實,而吟詩至婉至美,是固知學以明事,文以道言。然此,或目真文人為史學家、學問家,實買櫝而還珠,得象而忘言也。
識其為文人者,其切要在于以文化為一生之大計。而時時切切倡之導之,此所謂化之于人身,所以發乎外必以文化倡之,其取其舍,歷一時之艱苦而不改,遭一生困苦而不棄。與逢時吶喊,口出即忘之徒不可道理計。
以此觀之,則文人之難為,亦知文人之不出世,更知“文人”之非浪稱。不然,何來最不自由乎?文人之不自由,固其然也。常人之稱文人,固當有所諱乎?稱學人則可,稱文人亦匪易,而得其實者,則非自封可知。
文人不出世,所以前世之已逝者,必成后世文人之“魂”,讀其書,見其為人,知其言,冀圖有以用之。王國維、陳寅恪之于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成文人之楷模,學術之精魂也。后之繼起者,非止學邁前賢,其知世之深,言學之精,論道之遠,無不高遠,此陳先生以文人而道文人,固謂王先生之逝,乃神州文化喪一身,王先生之亡,乃苦痛之愈甚。
而比觀陳先生之苦痛,較之王國維亦更有甚:雖? 目病軀,而草擬《柳如是別傳》達百余萬言。借女學以言古學,而 之一生撰述亦可貫以女學為中心,世固言陳先生拘于女學,何其偏也。
陳先生曾有一首詩《題贈冼玉清教授修史圖》,其上半闋是這樣的:
?????? 流輩爭推續史功,文章羞與俗雷同。
?????? 若將女學方禪學,此是曹溪嶺外宗。
曹溪一宗,世為所知,嶺外廣大,禪化神州,固有已也。 女學之稱,此獨見于陳先生者,“著書唯剩頌紅裝”
陳先生之“文人觀”,是不是古代儒家所倡之“圣人”有一同之處。這其實不用索解。從他深嘆“不自由”既可獲得的解?
為什么陳先生會深嘆“最是文人不自由”?再嘆“真信人間不自由”?而陳先生期待的“文人自由”又是什么?
眾人皆知,陳先生一生,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王國維紀念碑銘)為圭皋,而“讀書不肯為人忙???? ”并自奉為“平生所學寧堪贈 ,獨此區區是秘方”(《1929年北大學院己巳級史學系畢業贈言》)
這種“不肯為人忙”,說來輕巧,實踐卻太難、太難。這不僅是他能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最好辦法。也是他吸取古今中外于一體的有效途徑。值得注意的是,陳先生向則畢業的史學系學生特贈“讀書不肯為人忙”的秘方,正表達了他對后世文人成長的期待。然而,在陳門諸弟子中,能得其文人之思,不肯為人忙得又有幾人?能不為人所忙的又有怎人能為?
最近,我們讀到了陳先生的弟子之一周一良先生的回憶錄——《畢竟是書生》,這位可以說直接出自陳門,而且又得自陳學許多的學者,從其一生的 行蹤看,幾乎都是為人忙了。以周先生之資,他有足夠的能力知道并了解陳先生的學問與精神,但卻未能履行陳先生的贈言。這是為什么?我想不用我來作答。
周先生是我素以欽佩的學者,他的著作可以說是精神與條理十分難得的 作品,說實在的,十多年來,北大教授中,周先生是我心儀最久的一位。但我也知道,周先生一生則頗費周折,他的幾次順從,給他帶來的不僅是個人學問上的損失,更主要的是生命與精神的損耗 。然而,一切的順從所帶給他的還有一直到今天才有機會辨白敘明的委屈,但當人們明白了這一些,而寶貴的年華又向誰追討?
更仔細一想,周先生固然兩次“服從”都沒有體現出“獨立之精神”,然而,在那個時代,又有誰能真正獨立?這也是周先生之所以只能成為學人而無法歸為陳先生所期待的“文人”。然好在歷史就象潮漲潮落一樣,喧鬧并不是永遠的場景, 周先生總算有緣于八十年代歸隊治學了。但這一切,與陳先生所期待的,周先生所臻達的相差又何止道理計?
當然,我們也不能把周先生等學人沒能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視為這些學人的自瀆,這正是陳先生所感嘆的“最是文人不自由”的注腳。
這里,更反射出一個對“文人”的認同。作為學人,尤其象陳先生這樣的一代學人,他們把“文人”這頂帽子看得很高、很重,而恰恰相反,在一些沒有文化品位的人的眼里,則把文人這個圈子劃得很大很寬。為什么?因為他們知道,文人是不可駕御的一類,而被駕御了的人則不可能真正成為“文人”。因此,象周先生這一代學人,就被“時代”“歷史”所駕御了,甚至于沒有愿與不愿的選擇,也沒有行與不行的討論。一切服從了不僅是沒有獨立,而且沒有價值,相反只是作為工具與喇叭的奴隸,并最終承受著歷史的煎熬!
其實,周先生又何嘗不想成為能“以獨立之精神”、去發揮“自由之思想 ”的文人學者?但這種自由的獲得又是何其艱,沒有極大的勇氣,深厚的積累,又何從去面對來自一個時代、一種制度、一個社會的壓力?更何況當歷史的表象并未呈現出其本身,而作為學人的自我也未能真正參透社會的主機,那么,這種獨立的可能與需要又是那么的難以實現!
所以王國維先生最終失敗了,他不得不“文化神州喪一身”,他無法直面他所承受的巨大苦痛,他要塵封他的精神,喚醒那些渾渾噩噩的學人,激發那些滿懷壯志的少年。周先生他們失敗了,他們還沒有進入這種歷史的門口,就再也沒有機緣去“化成天下”,因為他們的“自由之思想”幾乎從來就沒有得以激發出現。因此,獨立之精神也就無從產生。
但陳先生是成功的,盡管他再抗爭,他再苦嘆,這與魯迅的孤獨又何嘗不出一轍?他終生賤履著學術與文化的“圣條”,并得以化而成之,以他博大的學術,塑造了一座莊嚴的學術圣殿——一座永遠充滿了啟發與創新、貫穿著文化史核心的學術殿堂和文化靈魂。
當然,陳先生對“文人”自由的吶喊,并不止是對現實的批判,更是對文明社會與現代學術的一種期待。他奉思想之自由為真諦,以文化之探討為宗教,對今天、對未來同樣是富于啟發,而且是必須堅持的。但冷觀之下,我們今天的文人又在哪里,而我們又給了他自由嗎?中國現代學術的歷程還很短,但傳統學術的命脈依然是傳承的,然而更確切的講,我們需要真正意義上的文人,沒有文人在進行我們的文化探討,我們就無從回答歷史與現實的要求,而文人的思索如果受到現實的羈絆,那他會重新回歸到歷史的車輪之中。
對中華文明的迷蒙,對世界文明的抉擇,我們已思考了近百年,但我們的探索依然不是讓人釋懷。文化的承傳也日漸式微。而這,顯非我們明天所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