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師百年誕辰將要到來,我收到南開來函,知道紀念活動正在籌備之中。近此時來,鄭師的高大形象,常在腦中浮現(xiàn)。過去有過幾次紀念鄭師的活動,想寫點紀念文字,都沒有成功,始終感到遺憾和愧疚。歲月不居,當年鄭師的學生也都趨老,往事的印象越來越模糊。所以這次一定要就記得起的有關鄭師的事情,哪怕是一些瑣事,也要寫下來,以志我對鄭師的懷念之情。
我同鄭師,個人接觸并不多,但有的接觸對我影響較大。1946年,學校剛從昆明遷回北平,當時鄭師是北大秘書長。史學系主任陳受頤先生不在國內,鄭師還代理系主任職。我頭一回跨進秘書長辦公室,是為了請求同意我轉入史學系的事。我陳述了自己的請求,心里有點緊張。因為此前我已在大學讀過兩個系,而且各在不同的學院,很怕鄭師責怪我心猿意馬,見異思遷,不是真正“鐘情”于史學。我作了碰釘子的準備。但是出乎我的意料,鄭師對我并沒有什么懷疑。他注視我,聽取我的陳述,問我讀過什么歷史書,然后看了看我以往修過的學分,就簽字同意了。鄭師須臾間定下了我的“終身大事”,我的感激之情,自然是不言而喻。
早聽說鄭師是北大挑重擔的領導人。近來我從鄭師《滇行記》一文得知,“七七事變”驟發(fā)之時,鄭師已是北大秘書長,那時蔣夢麟校長、胡適院長都不在北平,而且聯(lián)系不上,學校一切應急措施,都要鄭師拿主意,苦撐了數(shù)月之久。那年鄭師還不到四十歲。但是我以前并不知道這些具體事情,又不曾有機會與鄭師接觸,無從獲得直接印象。這次在鄭師辦公室里可能只有短短十來分鐘的停留,說是須臾間,卻讓我對鄭師挑重擔有了一點理解。鄭師辦公桌上有幾部電話,容不得我把一句話說完,電話鈴就響了。他剛拿起話筒,另一個鈴聲又起。從鄭師回復的話語中,好象談的都是棘手的事。那時胡適校長對具體校務管得不多,繁難事務都是鄭師處理,而集中在孑民堂的各部門,總共并沒有多少辦事人手,鄭師負擔之重,我算是有了一點直接印象。鄭師對學生,哪怕在百忙中也不拒絕求見。他即使你感到師長的尊嚴,又使你感到父親般的親切,這種印象,也是我一輩子不會忘懷的。
鄭師的教學工作,并沒有由于行政負擔太重而有所減免。他的明清斷代史課程年年照開。有一年,向達師休假赴南京作研究工作,向師的隋唐史課程又不能停,我們猜不著誰來講隋唐史。結果到開學時課程表公布出來,代替向師課程的竟是最忙的鄭師。鄭師用卡片講隋唐史,與講明清史辦法一樣。那時學生們只知道鄭師是清史名家,而對鄭師以前發(fā)表在《史語所集刊》和北大《國學季刊》上有關《三國志》杭趙二人《補注》和《注補》研究論文以及有關隋唐古地理研究論文都沒有讀過,更不知道鄭師曾長期講授隋唐五代史,到昆明后為了完成孟森先生未競之業(yè),轉而鉆研清史這一事實。鄭師由于知識淵博,學養(yǎng)深厚,研究面廣,所以不但在校務工作上挑重擔,在史學系教書工作中也挑重擔。五十年代初,系里缺中國近代史教授,好像鄭師又不得不頂起中國近代史教學的事,后來院系調整,情況才有改變。
鄭師由于學識、品德與才干,從年青時就是工作負擔沉重,用后來的術語說,是“雙肩挑”。比起同輩教授來,他要付出雙倍精力才行,個人研究工作自然要大受影響。鄭師八十壽辰之時出版《探微集》,在后記中說:“我五十歲以前,忙于生活,沒有認真讀書”。我讀了,感慨很深。“沒有認真讀書”當然是自謙之詞。但把為公務操勞而付出巨大精力說成是“忙于生活”,無居功的意思,無追悔情緒,這種高尚情操,特別令人敬佩。鄭師為人處世的一貫態(tài)度都是這樣,“忙于生活”四個字掩蓋了鄭師的多少奉獻。
鄭師以他自己謙虛為學的言行,為學生們樹立了楷模。鄭師在明清史課堂上常常提及孟森先生的見解和成就,特別推崇《明元清系通紀》。讓我們讀一讀。他還推薦美國近出的《清代名人傳記》,說是有不少著名學生參加了編寫工作。但是鄭師對他自己的著作《清史探微》卻不曾提及,我也未見到過。我趁給鄭師拜年機會,問到此書,并貿然向鄭師索求,鄭師果然賜給我一本,我都細細拜讀了。鄭師的精微創(chuàng)獲之處,我不具備完全領會的水平,但我多少習染到一點探微的方法。鄭師后來編定論集,仍以“探微”為名。以探微稱,古人有之,但是以此作為一種研究歷史的方法進入我自己的思想之中,都是從鄭師學來的。多年以后我把自己的論文集冠以探微之名,確實是鄭師給我在腦子里留下的烙印。鄭師所賜著作,我珍藏了十年,五十年代人人缺書,為了物盡其用,我把鄭師的書鄭重地轉送給教明清史的一位同人,他從此書汲取的養(yǎng)分,一定比我大得多。
我在北大文科研究取得助教時,鄭師兼所內明清史料整理室主任,有時能見的到。鄭師調南開后,見面就少而又少。文革前一個冬天,我在南開拜望鄭師,他下鄉(xiāng)去了。我見到克晟,得知鄭師所住樓房不供暖氣,原因是住戶普遍貧困,寧愿領一點烤火費自己生爐取暖。那時鄭師已是望七之年,生活竟是如此。后來,文革中,我聽到鄭師受到折磨,非常憤慨,非常難過。鄭師謙謙君子,一生寬厚,自處恬談,就我所知,對人從不說一句重話。50年代初,在思想改造運動中,鄭師由于他在老北大的地位,是受重視的人物。但據(jù)回憶,鄭師作思想檢查時誠懇從容,給人以坦蕩蕩的印象,在壓力下不亂方寸。對同人提意見,也是平和務實,沒有留下一句過火的言辭。鄭師這種爐火純青的人格修養(yǎng),至今還是學生們談及的話題,影響既深且久。
在鄭師百年誕辰紀念時草成此文,作為我獻上的心香一瓣,讓鄭師知道,他的遺澤將永遠留在學生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