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俯首——紀念陳寅恪先生
——紀念陳寅恪先生
具體什么時候聽說陳寅恪先生的名字,現在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在選修歷史課上,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老師提起,言語中帶著無限的敬重與嘆服,我才第一次深深被先生的故事所打動。
昏暗中,一個形象漸漸清晰起來。
一身長衫,雙目雖已失明多時,依然目光如炬。些許佝僂的后背,撐著永不妥協的脊梁。手倚著那根拐杖,依舊穩穩端坐在藤椅上,巋然不動。
他是一個學養超群的人。
他是語言學家,精通十幾種語言,很多都是已經滅絕的文字;他是歷史學家,精于考據,善于推證,白手開拓多個學術領域,皆達至前人所未達之高度;他是東方學家,精通梵文,長于中亞、印度等多國文化;他是思想家,其治學之方法,處世之精神,為人之風骨,超然絕倫;他更是詩人,無論是針砭時事還是孤寂自傷,無不跳動著一顆直率鮮活的大心臟。
他是一個看似矛盾的人。
一生馬褂長衫,卻喜食黃油面包;一生堅持文言、繁體寫作,卻學貫中西,深諳西洋;游學列國,十余年滄桑,卻不得一片學位;年輕時鄙夷彈詞小調,終老前卻寫出由此而發的兩部巨作;
他是一個充滿傳說的人。
他是活的圖書館,旁征博引,可以精確到頁碼;他一生漂泊流離,歷經三個朝代,但無論是哪個政府,都不竭余力拉攏他為其所用;他的課經常引得教授旁聽,本人也被尊為教授中的教授。
再后來,我看了兩本關于先生的傳記。一本是陸鍵東先生寫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本是先生三位女兒寫的《也同歡樂也同愁》。
于是,我對先生的印象更加深入,對先生的氣節更為欽佩。先生的一切品格,在我看來,可以歸結為兩種“氣”。
一個是先生身上的正氣。
這種正氣也許可以分為文人氣、學者氣、士人氣。
作為一個文人,先生具有傳統文人的一切特點。他熱愛傳統文化,但也從不否認西方文化。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雖有些偏頗,但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歲月,也許這種才是更為清醒的認識。聯想現在,如果我們心存傳統,難道不能少些驕躁,多些平和,從而少走些彎路嗎?
作為一個學者,先生強調的學術獨立、思想自由,更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無比欠缺的。教育的怪現象就不用再提了,但當這些怪現象被默認為潛規則乃至推崇為金科玉律的時候,我想先生在九泉之下是多么的心痛。
作為一個士人,先生的氣節更為我敬重。先生晚年雙目失明,更遭臏足之禍,可在堅持學術研究的同時,對于逆歷史潮流而動的世風不但有清醒的認識,更能寧靜致遠,不卑不亢。有道是,難得糊涂,但先生證明了,更難得的是清醒。
另外一點印象深的是先生身上的“人”氣。
先生學養絕倫,但對朋友、對愛人、對子女,乃至對照顧他幫助他的護士、工友,都表現出最真實的人情味。他對朋友可以無所不談,全然不顧人心險惡。
他對愛人的愛雖然含蓄但更顯深醇,一首首和詩可以證明。
他對子女要求嚴格但不限制自由,相反,他鼓勵子女有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道路。
他對護士、工友,可以那么單純的去相處,互相幫扶,互相尊重。
先生身上充滿著一切成為偶像的因素,但我更敬重他的人格。
無論是在王靜安先生的墓志銘里,還是在數十年之后告之中科院的書信中,他對于學術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撥動著我內心最深處的那根人性之弦。
風起云涌之時,他一葉知秋。
暴行肆虐之時,他風骨依然。
在最黑暗、最瘋狂、最盲目的時代,他堅持真理,直面強權。
柔弱的是身體,堅韌的是心靈。
我到過先生在嶺南大學的故居,樸素的兩層小樓坐落在碧草之中,一條白色的水泥路連接著小樓與干道。我小心的踏上這條小道,慢慢向小樓走去。稍稍抬起頭,映入的是斑駁的紅磚,厚重的門簾。
一時間,我也成了遠離塵囂的隱者,平常的小樓之隅成了我心的安息地。
我不奢望能如他那樣睿智,但我會窮盡一生去達至他所致力的獨立與自由,并且如他一樣,堅持一個士人的風骨,文人的氣節。
一生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