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光治:“搶救”四川原生態民歌
*他歷時13年,義務采錄了3080首四川民歌,并創新出版
*這些原生態民歌,從田野來到了舞臺、網絡,煥發活力
*推動建立一所四川民歌博物館,傳承四川優秀民間文化
78歲的萬光治,是同學眼里親切又值得尊敬的老師,是學術界博學而德高望重的教授。但就是這位老人,從2004年起自愿以“義工”身份,歷時13年時間跋涉四川181個縣(市、區),搜集了3080首原生態四川民歌,并在其后幾年,陸續整理創新出版,讓人耳目一新。“這還不夠,目前還要建立一個博物館,設計方案還在商量中。”11月23日,萬光治透露,四川師范大學將啟動修建校內第一所博物館——四川民歌博物館。
那些無法覓回的民歌,成了詩
近些年來,萬光治“出圈”被外人所知,多是因為“民歌”。
最近,由他主編的《四川民歌音畫·第一輯》出版,收錄了《康定情歌》《太陽出來喜洋洋》《槐花幾時開》《繡荷包》等17首經典四川民歌。但有意思的是,翻開書頁讀者會發現,這些耳熟能詳的歌曲,在書內不僅有歌曲采錄簡譜信息,還有歌曲原型改編背景、改編合唱新曲譜,附贈光盤。打開書頁掃描書內的二維碼,一個個短視頻跳出,短視頻里是四川各地的村民——你能聽到這首歌曲在他們生活里,長出來的原汁原味的“調調”。
比如《康定情歌》。1930年,在成都中法大學讀書的李依若隨同學李英到其家鄉康定度假,李依若依據當地流行的“溜溜調”改編成《跑馬歌》,向其示愛,后雖婚事未成,《跑馬歌》卻被稱作《康定情歌》傳唱于世。但其實在康定縣雅拉鄉三道橋村,71歲的藏族村民陳潤蘭、王澤富唱出的《溜溜調》卻另有一番風味,是《康定情歌》的創作原型,已被列入四川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康定情歌》是幸運的冰山一角,其實有更多的民歌,散落在歷史長河里,無法覓回。“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民歌的誕生是融入在傳統群居生活肌理中的,為了找回民歌最初的樣子,萬光治有不少民歌采集對象和陳潤蘭一樣,不少是年過七旬的老年人,甚至還有如今90多歲的老船工。
時間的逝去是最觸動人的,它伴隨著常見的遺忘,讓脆弱的民歌傳播鏈岌岌可危。萬光治在采集“川江號子”時,那些當年唱金沙江號子的老船工,如今只剩下了2個,在北川采集羌族民歌時,北川縣文化館開會的很多位羌族文化學者因地震不幸罹難。萬光治曾去新疆和田縣拜訪79歲的維吾爾族老人,那是當地唯一能唱珍貴的“和田十一木卡姆”(在新疆,十二木卡姆人所共知,知道“和田十一木卡姆”的人不多)的人。但因行程緊張,老人又身患糖尿病,因為身體原因只唱了6個木卡姆,萬光治第二年春天準備再來補剩下的木卡姆時,不料老人已經離世。“離世的老人,帶著只有他會唱的木卡姆,就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成為絕唱。”
其實再追溯起來,古代民歌產生于民間,因官方取舍或文人的采擷,《詩經》《楚辭》漢魏六朝樂府能流傳于世。由于古代技術限制,沒有樂譜和聲音記錄,如今我們吟誦的這些詩詞,它們經過時間的沖刷,最終留下了文字的“軀殼”,訴諸于唇吻的“聲音藝術”被蒸發,成為無法彌補的遺憾。也正是因為這樣,萬光治深覺中國民歌搶救之急迫,于是他從研究賦轉而研究西部民歌,并從新疆、西藏等地聚焦回四川,開始系統地采集四川民歌。
田野到舞臺,月兒落西下
今年5月15日,萬光治采集的原生態民歌,從田野來到了舞臺,從舞臺走向了網絡。當天,“從田野到舞臺”四川民歌合唱音樂會在四川大劇院舉辦,音樂會采用師生合唱的表演形式,傳承四川民歌經典,獻禮中國共產黨100周年華誕、四川師范大學75周年校慶,微博微信、抖音、嗶哩嗶哩全程同步直播。
秉承“回歸音樂本位、回歸民族風格本位”的宗旨,音樂會的演唱曲目分三個部分展開。《康定情歌》《槐花幾時開》《太陽出來喜洋洋》等經典四川民歌喚起了聽眾的音樂記憶,反響十分熱烈。《月兒落西下》《巴山背二哥》《金沙江號子》等四川漢族民歌將少女的月夜思怨、背二哥的孔武有力、船工的樂觀昂揚表達的淋漓盡致。《圓圓舞曲》《阿惹妞》《出征歌》《婚嫁歌》《隔子不唯若音波》等藏、羌、彝民歌,將少數民族的歌舞盛況、情感思緒與儀式活動等加以生動再現。經作曲家與合唱師生的努力,舞臺上的四川民歌實現了藝術性和表演性的統一,為聽眾奉上了一場豐富的視聽盛宴。
“民歌一方面要做好原樣保存,這是傳承民族文化的基礎。但另一方面,采集到的這些民歌只有經過藝術的加工創作,才能傳播出去,煥發出生命活力。” 用科技視聽手段保持歌曲原樣,是萬光治采集民歌的基本目的。創造性地吸納、挖掘其中的藝術潛力與養分,為今人所用,才能使弘揚中華優秀民族文化落到實處。
13年3080首民歌,平均每兩天至少就要采集近1首民歌。看似浪漫的“打撈”,其實深深植根于土地,越原始越綺麗的歌聲,越存在于險遠之處。采集藏族羌族“云端的歌聲”會有高原反應,天晴時上山下谷跋山涉水、雨季時還有滑坡、泥石流,舟車勞頓餓肚子是常事。四川師范大學影視與傳媒學院副教授張琪是萬光治民歌采風小組的一員,她形容萬光治像一顆“定心丸”,每當大家心驚膽顫時,他總能安撫大家的情緒,給大家鼓勁。
不懈的努力終有回報,有時得來也交雜著偶然的人生際遇。周翔是成都文理學院傳媒與演藝學院教師,也是萬光治團隊一員。她在南部縣自己奶奶葬禮上,“撿”回了《月兒落西下》所屬的完整版民歌。當時采風團隊了解到在川北、川南、川西都有《月兒落西下》這首歌,還有同曲不同題的《十寫》《十勸》《十送》,但經過團隊研究才發現,《月兒落西下》其實是長篇敘事民歌《逍遙記》經過摘唱、刪減而成的片段。周翔奶奶葬禮上,南部縣永定鎮杜家坪民間藝人宋興貴是辦喪事的成員之一,團隊從他演唱中采集到了《逍遙記》的缺少部分,萬光治由《逍遙記》的失而復得,進而對民歌傳播史上的“刪詩”與“摘唱”現象做了進一步研究。
耄耋“冷板凳”,何妨“小幸運”
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化部主持編撰的《中國民間歌曲集成》,是我國民族傳統音樂文化的重要典籍。有業內人士贊嘆,如今萬光治采集的民歌工作之細致,之立體,為民歌研究者們、創作者們提供了生動而準確的基礎案例,《四川民歌采風錄》《四川民歌音畫》加入了更多的視頻、音頻內容,讓讀者在閱讀民歌在曲譜的基礎上,感受到原汁原味的唱腔和表達,像一本有聲歌曲字典。
這個浩大的工程背后,萬光治笑稱自己在“三無機構”工作。從川師文學院卸任后,萬光治以“義工”身份采集民歌,設在四川師范大學的民歌研究沒有固定辦公地點,但他仍樂此不疲。
他堅持以義工的身份投入這項工作,為的是獲得身心的自由,本著自己的愛好來做這個工作,卻是更為內在的動力。于是他努力尋找可以利用的高校和社會資源,在體制外支撐起了這個項目:“自我得到解放,做起研究來也就更加得心應手了。”
“這十幾年,我做得很愉快。”萬光治說自己現在為這3080首民歌做義工,在外人看來可能是個“冷板凳”,但自己也圖個“精神自由”。萬光治的家中書房,堆滿了他從各處采集的民歌樂譜、資料,現在每天他早起后,還在孜孜不倦地研究總結四川民歌中新發現的問題,他認為學術是一件水到渠成、精耕細作的事,千萬不能急功近利,一晃就是13年。
“讀書閱世互征信,樹惠滋蘭每自珍。板凳何妨十載冷,文章唯幸三分新。”這是萬光治在巴蜀書社出版的《國學·第八集》的題詞。萬光治謙虛地表示:“如果坐了近二十年冷板凳,最后出來的研究成果,還有三分新意,也就是我最大的幸運吧。”
讀書閱世,保持“渴求”
年近耄耋,身材高大,一頭銀灰色的頭發,戴著一副銀邊眼鏡,萬光治聲音低沉、干脆而有力,講到興頭會唱起歌來。他家中有兩個孫女,有時看著學齡期孫女的成長,萬光治也會想起自己小時候。他一直相信,一個人的閱讀史比學歷更為重要。
萬光治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師從啟功、郭預衡、聶石樵等大家。他覺得在大學時是一生中讀書最集中、最系統的時光,他極愛魯迅,鐘情劉勰《文心雕龍》文辭之美。他現在還記得當時去北師大復試,老師問他讀過些什么書,他回答:“能找到什么書,就讀什么書。”這種對書籍和知識的“渴求感”一直從小時候延續至今。
在萬光治的青年時代,他更愿意把書看作是另類流通物,是在“渴求”狀態下求得的精神食糧。萬光治小時家住成都祠堂街附近,祠堂街是當時成都有名的文化街,有不少書店,其中開明書店的《中學生》《開明少年》、豐子愷的漫畫書被他翻得爛熟。成都圖書館也是萬光治最喜歡看書的地方之一,少兒閱覽室內紅漆地板、桌椅發亮,每天都有十來個小讀者各自埋頭看書,生怕來晚了自己想看的書被別人搶走了,安靜得可以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有次成都的夏天下暴雨,圖書館中午關門,管理員讓大家在門廳避雨。這是萬光治就會看到一個氣喘吁吁、步履匆匆、撐著雨傘的身影——母親領著小竹篼,上面是一塊布,布下是飯盒,母親看著萬光治吃飯,一邊用毛巾擦干他頭上的水珠,飯熱乎乎的非常可口,雨后的空氣非常清新。這是萬光治一生都抹不去的閱讀畫面,一想起它就會覺得溫潤而柔軟。
一邊看書,一邊也有音樂的沁潤。萬光治從小就聽過、讀過不少的兒歌和童謠。我三歲多在南京聽見過姐姐在幼兒園表演抗戰勞軍兒歌《朱大嫂送雞蛋》,至今還能憶唱;五歲時在從南京到重慶的江輪上聽過大學生們唱《山那邊好地方》,在重慶到成都的長途客車上聽過旅客唱四川山歌《尖尖山》;八歲時在成都祠堂街的開明書店記下了人生閱讀的第一首童謠:“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打燒酒。燒酒辣,買黃蠟。黃蠟苦,買豆腐。豆腐薄,買豆角,豆角尖,尖上天……”“現在回想起來,這些經歷應該是對我的民歌與詩歌的啟蒙。也許正是這些“第一次”,影響到我后來的愛好與選擇。”萬光治說道。
讀萬卷書,走萬里路,讀書閱世保持“渴求”,在“渴求”里尋求精神自由,是3080首四川民歌的精神批注,四川民歌的這位“義工”,還將繼續在路上,走向下一個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