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漢畫像雞首人身神怪象征意義
在目前發現的漢畫像石中共有21 幅雞首人身神怪圖像, 最早時間在公元前48 年至公元前5 年的西漢晚期, 徐州中心區多是獨立出現。在徐州漢畫像石館館藏的一塊畫像石上, 雞首人身神怪與牛首人身神怪對立出現, 陜西地區以東王公的形象同牛首西王母對偶出現。有的學者認為, 雞首人身神怪與牛首人身神怪對應, 而且是以東王公的身份出現,所以雞首人身神怪就應該是男性的象征。本文在深入研究雞首人身神怪的相關資料的基礎上, 認為上述觀點有失偏頗:因為在我國神話傳說的歷史上, 西王母的出現是伴隨著“ 母” 崇拜而來的, 在漢代早期的漢畫像中, 最高神只有一個, 即西王母, 這一形象要早于東王公, 東王公的形象到東漢才形成, 且都與西王母對偶出現。事實上, 東王公只是漢代人為了給西王母尋找一個對偶神而訛造出來的形象。所以, 簡單地認為雞首人身神的神性就是代表男性, 并不十分完整, 應該更深入地看到“ 雞” 文化背后的隱喻內涵, 從而解讀其神性。另外, 雞與鳥, 在古代都是禽類, 尤其頭部是十分相似的, 所以今人對漢畫像中雞首人身神怪的命名上, 有時候稱為“鳥首人身神怪”。
一、史前太陽信仰中的“金雞神”
1.崇日民族與崇鳥民族的融合
對太陽神的崇拜及太陽神話幾乎在世界各民族都曾出現過, 太陽作為萬物滋生繁衍、豐饒富庶的根本, 是許多地域供奉的人類始祖。人類學家泰勒在其《原始文化》中寫道:“ 凡是陽光照耀到的地方, 都會有太陽神話的存在。”太陽是高于人類社會之上的神之世界里最著名的代表, 在各類宗教信仰中都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
在中國, 有大量實物和文字證據可以證明太陽神信仰的存在。廣西左江流域的崖畫、江蘇連云港將軍崖巖畫是那些地區原始初民對日月之神崇拜的見證。至今中國五十幾個少數民族都曾存在類似于日月崇拜的萬物有靈的觀念, 有些民族如藏、彝、黎、羌、拉佑、赫哲、傈僳等都把太陽神崇拜放在重要位置。文字記載反映了遠古中國日神信仰的盛行,《禮記?郊特牲》鄭玄注:“ 天之神, 日為尊”,孔穎達注:“天之諸神, 莫大于日。”太陽神在中國熟知的名字是羲和,中國遠古時代的伏羲、太昊、笙、擷項、黃帝等在某種程度上都曾被認為是日神的化身。
太陽的動物象征在中國突出地表現為鳳鳥, 這在包括漢畫像石在內的許多歷史遺跡中得以證實。太陽鳳鳥的圖紋發現于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大汶口文化遺址、漢畫像石等等。同樣, 在中國有關太陽的古老文獻與文物中, 與太陽關系最密切的也是鳳鳥。《山海經?大荒東經》載十個太陽每天輪流由湯谷的扶桑出發值班照耀大地的故事, 它們“皆載于鳥”。《楚辭》中對太陽神的描述是:
嗽將出兮東方, 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 夜皎皎兮將明駕龍軸兮乘雷, 載云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 心低徊兮顧懷。(《東君》)
在古典籍中所提到的谷(又寫作“湯谷”), 傳說中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有觀點認為, 谷處于陸地。《史記?五帝本記》和《尚書堯典》都記載了堯帝命羲仲部族東行,“ 宅山禺夷, 曰谷” (卷八《東夷列傳》第七十五),也就是定居在了名叫“谷”之地, 守候太陽的運行, 司責幫助人們更好地從事農業生產。連云港地區陸續被發現的巖畫, 中有位于東磊風景區內的太陽石以及將軍崖的太陽圖案。在將軍崖的巖畫中刻畫了三個圓形的太陽分別被數十條放射狀線條擁簇。連云港的摸忽山頂有塊巨石, 上刻兩個大圓圈, 其中一個周圍刻著21根類似光芒的放射狀線條。
古人對太陽神的崇拜, 從以上資料中可以窺見一斑, 而對鳥的崇拜也是歷史事實。在《山海經》中還有卵民國、羽民國、鳥氏、咸鳥遺跡許多鳥型與人型混合的神與方國:
羽民國在其東南, 其為人長頭, 身生羽。(《山海經?海外南經》)
……有人長頰鳥喙, 赤目白首, 身生毛羽,能飛不能遠, 似人而卵生穴處。(《異域志》)
……有人名曰張弘, 在海上捕魚。海中有張弘之國, 食魚, 使四鳥。(《山海經? 大荒南經》)
眾所周知, 東夷部落的歷史文化遺物中有出土過大量的鬲規 、鬲、皿禾 等, 這些陶器的形狀類似鳥型。高細的高柄杯與觚形三足器明顯是模仿鳥爪。此外, 我們還可以發現器皿中鳥喙形突飾、鳥頭形鼎足和鳥頭形器蓋等。
以上資料表明, 崇拜太陽的部族, 同樣也是一個鳥圖騰信仰的部族, 更多情況下是兩個不同部族融合成一個部族, 崇日部族屈服于崇鳥部族。《淮南子?本經訓》記載:“ 堯之時, 十日并出, 焦禾稼, 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堯乃使羿……上射十日……”
《說文》:“夷, 東方人也, 從大從弓”, 從神話故事中可以得知, 羿是一個善于“ 射”的英雄。《墨子?非儒下》載:“ 古者羿作弓”, 《管子?形勢解》也說,“ 羿, 古之善射者也。”羿射十日故事實際上揭示了崇鳥部族征服崇日部族的過程, 隨后, 這些部族相互融合成一個東夷部族。
從文獻記載和考古遺址的散布來看, 古代東夷人的部落范圍向北延伸至遼東半島, 囊括了現在的山東全境、河北大半部分地區, 向南延伸至蘇北地區, 即如今的徐州一帶, 向西延伸至現在的河南東部。這正是本文所討論的漢畫像中集中出現雞首人身神怪的地區。既然太陽崇拜和鳥崇拜都是東夷人向往的信仰方式, 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太陽的出現“ 皆載于鳥” , 以及在漢畫像中出現日中三足鳥。
在徐州漢畫像石館館藏石中, 有一塊線刻畫像石, 上刻簡單的圖像和線條, 上部是兩個人物對立,邊上一個小孩在玩輪車, 疑為孔子見老子, 孩童為項橐。在下半部分, 為雞首人身神怪與牛首人身神怪對面而立, 雞首人身神怪的構圖上呈雞首, 跪拜人身的圖像, 在頭部顯示出如同太陽光芒一樣的圖形。
伊利亞德認為:“ 在任何太陽的神顯中顯而易見的、容易把握的內容通常只是在漫長的理性化過程將此神顯磨滅之后所遺留下來的東西, 而且是在我們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 通過語言、習俗和文化而傳承下來的。太陽如今已經成為模糊的宗教經驗中的平常之物, 太陽的象征已經簡化成為一系列手勢或者片言只語。”而這里的雞首人身圖像就是漢代人在圖像上簡化出的“ 片言只語” ——對太陽神的崇拜通過漢畫像這種文化形式傳承下來。
圖1 孔子見老子、雞首人身神怪與牛首人身神怪手繪圖(殘石)
2.神的人格化與太陽鳥的世俗化
漢畫像藝術中, 西王母座前的雞首人身神怪形象, 在通俗意義上看, 并不是為大眾所認可的美的典型, 這類形象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在外形上是動物形與人形的混合, 外型上的不倫不類, 更顯示出這類神怪背后所隱藏的漢代人的審美精神, 正如羅丹所說:“自然中認為丑的, 往往要比那認為美的更顯露出它的`性格’ , 因為內在真實在愁苦的病容上, 在皺蹙穢惡的瘦臉上, 在各種畸形和殘缺上, 比在正常健全的相貌上更加明顯地顯現出來。”正因如此, 拆析漢畫像藝術中人獸混合型的神怪形象從動物人格化到神格化的變化, 能進一步揭示漢代審美精神的底蘊。漢畫像中的雞首人身神怪形象, 多是人的身軀,頭部為動物型, 這種怪異的造型, 很顯然不是真實存在的, 這一形象是動物的形象被穿上了人的衣服, 也就是將動物人格化。從神話學角度看, 這是源于《山海經》等神話傳說在漢代人心中所留下的造像, 經過藝術的加工, 將其現實化, 賦予神性, 從而神格化的過程。我們更多的應該尋求出在這種人格化到神格化的過程中, 漢代人審美精神底蘊中的內在情感。
漢畫像中的雞首人身神怪是太陽鳥的世俗化身。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載:“ 雞, 知時畜也。”《青史子書》載:“ 雞者, 東方之牲也, 歲終更始, 辨秩東作, 萬物觸戶而出, 故以雞祀祭也。”從上面的文獻記載可以看出, 古人把雞的職能視為“ 知時鳥” , 所以, 雞是鳥類的一種, 雞與生俱來的報時功能———雞鳴, 很早就受到了先民的關注。雞在先民的生活中享有崇高的地位, 民間流行的世俗觀念認為, 雞與其他鳥類不同, 它與太陽是有關聯的, 雞鳴才引得太陽東升, 而雞與太陽運行的自然默契, 以及它所特有的司鳴報曉的習性, 使得人們除以幻想的故事編織敘述外, 更以現實的姿態加以利用。這也就漸漸發展出了漢畫像中西王母座前的雞首人身神怪形象。
在先民的直觀印象中, 雞鳴迎來太陽東升、萬物生長, 二者一脈相通。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下, 雞作為象征性的表象符號, 人們自然而然地將它與每天東升西落的太陽聯系起來, 是與東方日出、光明取代黑暗、陽戰勝陰、春脫于寒冬等現象相關聯。神話思維其實就是雞同太陽東升、光明到來解釋為必然的因果關系, 而這一關系明確地體現在“ 陽鳥” 這個名稱上, 人們視其為“ 陽鳥” ———太陽鳥在現實中的化身;并將自己對太陽鳥的敬畏崇拜之情, 附著在雞的身上, 形成了別具一格的太陽金雞神信仰, 具有了避邪的性質,成為祛除黑暗和鬼魅的克星。此外, 在《風俗通義》中保留了雞的起源神話的表述, 這也是證明太陽與金雞關聯的有力證據:“呼雞曰朱朱。俗云, 相傳雞本朱氏翁化為之, 今呼雞皆朱朱也。” (卷三十引)這個朱氏翁就是太陽神朱明, 而后人稱雞為“ 朱朱” 或者“ 祝祝” , 正是因為陽鳥本為太陽所化的緣故。
漢代人崇拜太陽神, 在墓葬藝術中將其刻繪在墻壁四周, 安置在崇敬的女神西王母身邊, 為了凸顯太陽神的與眾不同, 則需要以不一樣的外觀和形態展現出來, 即雞首人身神怪。可見, 在漢畫像中出現的雞首人身神怪, 是東夷人心中的“ 太陽金雞神” 象征, 是史前文化在漢代的遺留。人們已經意識到太陽具有滋養大地萬物生命的功能, 而西王母作為漢代至高女神, 接受金雞神的跪拜及服侍也是理所當然。漢代人將對太陽神的崇拜之情寓于漢畫像雞首人身神怪偶像之中。
二、吉祥與驅邪的儀式性圖式
漢畫像藝術中的諸多圖式并不是簡單地表現現實生活和想象中的浪漫世界, 而是具有禮儀性質的圖式。其中有許多圖像來源于漢之前的神話傳說。而雞首人身神怪在漢畫像藝術中的圖式多是行禮、拜跪的動作, 這是一種傳統的禮儀行為。葉舒憲認為:“ 禮儀活動不能靠它自身來說明自身, 它是前邏輯的, 前語言的, 甚至是前人類的, 因為人類學家在動物那里也發現了類似儀式的行為程式。用語言來說明儀式, 便產生了儀式性神話。”而諸多研究成果已經證明圖畫是文字的源頭, 而文字用以記錄表達語言, 可見, 圖畫是另一種形式的語言。圖2是典型的儀式性圖式, 此圖位于墓室門楣, 用鋪首門的形式將人間世界與西王母世界分開, 左側的人間世界在拜叩長者, 右側的西王母世界中, 雞首人身神怪拜叩西王母。
圖2 綏德四十里鋪墓門楣畫像
“神話的主要功能就是要確立一切儀式以及人類一切有意義行為的典范模式”。在神話思維中, 我們可以通過儀式與神話二者互為因果的密切關系中尋求隱喻其后失傳了的東西, 或者依據尚存的神話去復原已失傳或殘缺的儀式模式, 或者依據尚存的儀式活動去發現、重建已失傳的相關神話。通過對漢畫像中雞首人身神怪這一儀式性圖式的解讀, 探索其背后隱喻的吉祥與驅邪的神性功能,可以尋求其背后的典范宗教模式。
1.吉祥意義的儀式性圖式
在遠古時代, 人們認為太陽是由一種神鳥馱著每天由東方飛至西方降落, “ 湯谷上有扶木, 一日之至, 一日方出, 皆載于鳥” 。《堯典》記載堯是一個治理滔天洪水的英王, 當時最大的苦難是由水造成的。在恐怖的水災中, 最令人羨慕的是能飛翔的鳥, 只有借高飛的鳥才能躲避災難, 于是鳥成為人們崇拜的精靈。另有古史記載, 原始時期人們在燒焦的鳥胃中發現了香噴噴的稻米, 從而跟蹤飛鳥找到了野生稻。可以說鳥實際上是一個被人格化的崇拜對象, 也可以說是人的一種生存形式。
與鳥類似的雞是古人最早馴服的禽類之一, 中國人對雞的信仰也是自古就有, 考古學家在距今4000多年前, 屬于龍山文化時期的遺址發現了雞的骨骼。在湖北發現的陶雞更距今有5000年之久。
據記載,周朝時就已設專職官員來主管祭祀宗廟的雞, 可見當時養雞已經相當普遍了。古文獻中對雞的評論亦頗多, 祭祀的時候, 除了用三牲之外,經常也能見到雞。《風俗通義》有如下記載:
太史丞鄧平說:“ 臘者, 所以迎刑送德也, 大寒至, 常恐陰勝, 故以戌日臘。戌者, 土氣也, 用其日殺雞以謝刑德, 雄著門, 雌著戶, 以和陰陽,也。”
可見, 古人認為, 雞還具有“ 和陰陽、調寒暑, 節風雨”的職能, 這是其他禽類動物所未具有的。
《列異傳》中有記載:
秦穆公時, 陳倉人掘地得物, 若羊非羊, 若豬非豬, 牽以獻穆公。道逢二童子, 童子曰:“ 此名為媼, 常在地食死人腦, 若欲殺之, 以柏插其首。” 媼復曰:“ 彼二童子, 名為陳寶, 得雄者王,得雌者霸。” 陳倉人舍媼, 逐二童子。童子化為雉, 飛入乎林。陳倉人告穆公, 穆公發徒大獵,果得雌, 又化為石。置之氵開渭之間, 至文公, 為立祠, 名陳寶。雄飛南集, 今南陽雉縣, 其地也。秦欲表其符, 故以名縣。每陳倉祠時, 有赤光長十余丈, 從雉縣來, 入陳倉祠中, 有聲如雌雄。(《列異傳》)
其中提到“ 得雄者王, 得雌者霸” 也足以見得雞首人身神怪在古人心中的重要性, 是能輔助得到它的人成就“ 王” 業、“ 霸” 業的吉祥之物。雞所具有的吉祥神性, 在漢畫像中也得到了具體的表現, 圖3是徐州師范大學漢文化研究院館藏的拓片, 從圖上可以看出, 上部分是雞首人身神怪, 下面為一只臥羊, 眾所周知, “ 雞” 與“ 吉” 同音, 至今我國還有過節的時候食用雞會“ 吉利” 的說法, 而“羊” 與“ 祥” 相似, 所以整幅畫面具有祈求吉祥的寓意, 而雞首人身神怪則是具有祈求吉祥的神性。
圖3 雞首人身神怪、羊
2.驅邪意義的儀式性圖式
探索雞首人身神怪的驅邪神性, 需要將其放到動物的宇宙象征的分類模式中進行討論。在世界各個民族的神話宇宙觀中,上中下三分模式常常由不同的動物形象來象征, 其中的對應關系大致為:上界對應“ 空中的飛鳥” ;中界對應“ 陸地動物” , 而下界對應“ 水生動物”。神話思維下的動物分類,不同于現代動物學分類, 神話思維往往是根據食物的某一種外在的特點按照類比聯想將其歸入到具有同類特征的類別中去, 而不考慮其他方面的差別。
雞首人身神怪是否具有驅邪的隱喻性質?《荊楚歲時記》記載了新年正月一日(雞日)中國民間的宗教禮俗:“ 雞鳴而起, 先于庭前爆竹、燃草, 以辟山臊惡鬼。……正旦(即正月初一日出東方之時), 當生吞雞子一枚, 謂之煉形。”所進行的這些巫術、避邪活動已經透露出了雞的特殊功能, 以及雞同東方、同新生(時間)的內在聯系。如果說這一推測還需要進一步落實的話, 那么《荊楚歲時記》的下述說明無異于正面解釋了雞作為驅鬼辟邪之陽物的巫術功能:“帖畫雞,或斫鏤五彩及土雞于戶上,懸葦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同書注又引《擴地圖》:“桃都山有大桃樹,盤屈三千里,上有金雞,日照則鳴;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壘,并執葦索以伺不佯之鬼,得則殺之。”后代文獻中對桃都山上的金雞說成是主管日出的“天雞”:“日初出照此木,天雞即鳴,天下雞皆隨之”。不少學者們據此將桃都山大桃樹認同為東方日出處的扶桑樹, 這就間接說明了“日照則鳴”的雞同太陽東升之間的隱喻關系。
實際上, 神話思維在“日出而作” 和“雞鳴而起”這兩種由來已久的作息活動中早已找到了將雞同太陽相類比的邏輯根據:一是依賴視覺的時間信號, 二是依賴聽覺的時間信號, 雖然傳遞信息的方式不同, 但是所傳達的時間信息卻是一致的。因而雞與日被歸類為同類事物。
漢畫像中的雞首人身神怪, 是引導亡者靈魂前往陰間世界的神物, 具有驅邪的神性職能。這從陜西地區很多雞首人身神怪出現的墓室門楣位置就可以看出, 如圖4 和圖5, 都是在墓門右側出現雞首人身神怪, 在配置規則上, 墓門位置是連接人間世界和陰間世界的橋梁, 墓主人在墓室中的安寧全靠墓門上的神怪來保護。
無獨有偶, 據文獻記載, 在我國南方也有許多民族, 如壯族、哈尼族、珞巴族等都崇雞, 在觀念上普遍認為雞能“ 逐陰導陽” , 驅邪惡降吉祥。舉行喪葬儀式的時候, 必請柬道公(即巫師)誦“ 定穴雞歌” 。同樣, 在漢畫像盛行的中原一帶的喪葬風俗中, 也信奉雞具有吉祥驅邪的作用, 據說雞以其驅邪通天的神性, 可以引死者平安地到達極樂世界。具體表現是先人去世后, 后輩在安放棺木時, 將一只雞置于棺下, 稱“ 引魂雞” 。或在壽枕上繡上“ 童子打燈, 金雞引路” 的圖飾, 皆屬同一意思。至今在喪葬儀式中還有如此的習俗, 這與漢畫像中出現雞首人身神怪, 司吉祥之事, 驅邪通天具有相同的職能。
圖4 綏德門柱右立柱畫像 圖5 米脂黨家漢墓門右立柱畫像
綜上所述, 在漢畫像中出現的雞首人身神怪, 是東夷人心中的“ 太陽金雞神” 象征。是史前文化在漢代的遺留, 西王母作為漢代至高女神, 接受金雞神的跪拜及服侍是理所當然的。而在雞首人身神怪的禮儀行為下, 所展現出來的, 是漢代人對吉祥的追求,從而生發出驅除鬼邪的職能。
三、漢代人超越自身主體的審美精神底蘊
熱烈奔放的宗教感情, 是漢文化的一個顯著特征。如果將中國古代的巫術文化之演進依照時間軸做一個縱向的審視, 便可以發現漢代在上古巫術和魏晉佛道之間扮演了一個承上啟下的角色。這一文明起端于史前, 在夏周時期達到頂峰, 到了春秋戰國又因為先秦理性精神的沖擊而衰落。而漢代人對雞首人身神怪這類丑怪的東西進行審美活動, 為什么能給人以美感, 實現審美精神底蘊的表達? 這與漢代人對于原始神話的信奉有關。
藝術既能表現人的情感, 也能表現人的思想, 但是并非剝離地、抽象地表現, 而是用生動的形象來表現。藝術最主要的特點就在于此。對美的追求, 不僅僅是外在形象上的美, 更多的是對自身思想、自我感情的追求, 所以, 雞首人身神怪的造型作為民間藝術, 在構圖造型方面是違背自然規律的, 它是內心的藝術, 即人們對審美的追求, 是漢代人以自己的哲學觀念和審美心理去布局、造型, 而沒有考慮物象的自然形態。
法國人類學家列為?斯特勞斯將神話與科學的功用等同的看待, 認為兩者都是人類用來在混亂中建立秩序, 企圖認識或解釋世界的一種手段。而科學哲學家波普爾甚至認為神話是科學前期階段。的確, 當人們遇到難以解釋的問題時, 往往會運用靈感思維來闡釋問題, 即使在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 依然有人相信有外太空生物的存在——這就是在科技下的神話傳說, 至于是否可證, 則要在以后的科學發展中求解了。對事件的解說“ 是一種原始的理論框架或前科學行為”, 神話體現了原始人認識和理解事物的能力, 而漢畫像中的雞首人身神怪, 在神話故事中都能有所考, 這一圖像證史的模式, 也是以神話模式運用于實際生活的需要。
當遇到不能解釋、難以解釋的事情時, 漢代人選擇相信神話, 并且, 把神話故事的內容用圖像的模式表現在神圣的墓室當中。這正是漢代人審美精神底蘊中對未知世界的追求和向往, 顯示著他們超越自身主體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