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印象:其學百代者,品量亦百代
【核心提示】傅先生的學術造詣和學術境界,除了取決于他的才華與勤奮之外,與他過人的品量也是分不開的。我追隨傅先生多年,對他的長者之風感受至深,也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包括如何對待學術,如何對待批評,如何對待前輩、同儕與后學,如何應對學術環境的變化。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學術開始復蘇,歷經30年的曲折發展,逐漸走上了正軌,同時積累下一批優秀的成果,為海內外學界所重視。在這期間,傅璇琮先生的貢獻是極為卓著的,他不但以豐富而精深的著述奠定了其在新時期學術史上的地位,更以繁多的學術活動、學術組織和領導工作給古典文學研究以極大推動。傅先生對學術問題和學術趨勢的敏銳感覺,后來都一一貫穿于其個人研究中,也體現于多方面的學術規劃和組織工作中。相比之下,傅先生在學術規劃、組織、領導方面付出的努力及其成就,談的人還比較少,實則他在這方面付出的心血和精力,絕不亞于學術研究。
從中華書局文學編輯室主任到總編輯,從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到國務院古籍整理規劃小組秘書長,傅先生近30年的日常工作都與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術組織、規劃工作密不可分,他也盡可能地借助于所擔任的學術職務和個人聲望,在新時期的學術活動中發揮影響。就我所知,他主持的重要學術工程就有《唐才子傳校箋》、《新編全唐詩》、《隋唐五代文學編年史》、《海峽兩岸唐代文學研究成果匯要》、《全宋文》、《中國古代文學通論》、《中國古籍總目提要》等。通過這些大規模的集體合作項目的實施,他不僅實現了自己從編《隋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時就形成的有計劃地整理古典文學研究基本資料,以提高研究效率、推動學術快速發展的雄心,同時也培養出了一支得力的研究隊伍。
我個人參與這些課題的收獲一言難盡,所得傅先生的薰沐更是難以言喻。很多東西當時并不能領悟,多年后經歷相似的情境,方體會出傅先生的言傳身教是多么潛移默化、入人之深。他對學術的虔敬和執著,對世俗名利的淡泊,對同輩的謙遜,對后學的虛懷若谷,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多年來,唐代文學學會能葆有國內學術組織最好的風氣,在海內外學界贏得一致的好評,無疑是與傅先生及其他多位前輩的表率作用分不開的。
我對傅先生的敬佩更緣于自己親歷的許多往事,它們都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讀大學時,我就發覺《全唐詩》中戴叔倫的詩雜有不少很可疑的作品。傅先生《唐代詩人叢考》出版后,我立即購得一本,反復閱讀。后來讀碩士學位,以“戴叔倫研究”為題撰寫學位論文,考索戴氏與同時代詩人的關系,《唐代詩人叢考》更成為案頭隨時參閱的書籍。傅先生的學術理念和研究方法深深地影響了我。我努力檢閱大量古籍,考辨戴叔倫作品的真偽,鉤沉詩人的生平事跡。在論文寫作過程中,既從《唐代詩人叢考》中獲得許多有參考價值的資料和結論,又發現了一些可訂補傅先生考證的材料,并得到若干新結論。1985年初,我將學位論文寄呈傅先生,希望得到他的教正。他對一個年輕后生的異議,非但不以為忤,反而褒獎有加。尤其令我感動的是,他將論文中與他商榷的第二章推薦給《文史》,后來以《戴叔倫生平幾個問題的考證》為題,發表在1987年3月出版的第28輯上。不難想見,這對將繼續攻讀博士學位的我,是多么大的鼓勵啊!而傅先生的提攜還不止于此。當時,他正策劃并主持《唐才子傳校箋》一書的編纂,約請國內眾多的唐詩專家對辛(文房)書的傳記作史源學的考索,箋疏其所據文獻出處。不久我收到傅先生信,囑我撰寫戴叔倫傳的箋證。這項課題的參與者都是國內數得上的專家,而我是唯一的在讀學生。后來,我撰寫的部分得到傅先生肯定,令我深受鼓舞,從事學術研究的信心也大為增強。
1988年,我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工作。一天下午,我到中華書局拜見傅先生。時任副總編輯的他在辦公室親切地接待我,詢問我一些學習、研究的情況,甚至還征求我對唐詩研究前景的看法,完全以一種平等的姿態談論學術,讓我非常感動。順便說到,這也是傅先生始終不變的學者本色。即便是多年后,他的學術地位和聲望愈隆,面對年輕學人,他還是一樣的平易親切。畢業后,我從前輩學者那里受到教益最多的就是傅先生。不僅學術上多蒙關心、提攜,就是日常交往中也常能感受到他的厚愛。有一次在閑談中,我偶然提到愛集郵,不久后,他就寄給我一些從信封上剪下來的郵票,后來還送給我非常珍貴的前輩學者手寫的實寄封,令我感動不已。
這么多年追隨傅先生,我深知他為培養年輕學人、提攜后輩付出了大量心血。不知道有多少位年輕學者的著作蒙傅先生賜序。在當時那個年輕人出書還很不容易的年代,可以想見他的序言對后學會是多么有力的提攜。1990年夏,傅先生在《唐詩論學叢稿》后記中寫道:“近些年來,一些朋友在出版他們的著作之際,承蒙他們不棄,要我為他們的書寫序。本來,我是服膺于‘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這兩句話的,但在目前我們這樣的文化環境里,為友朋的成就稍作一些鼓吹,我覺得不但是義不容辭,而且也實在是一種相濡以沫。”后來傅先生將多年來寫作的序言匯為一編,名之曰《濡沫集》,正寄寓了這層深心。
因熟知傅先生事務繁冗,我不忍再給他增添壓力,沒有請他作過序,但多年來承蒙傅先生的關愛和提攜難更仆數。其中,最讓我感銘的是編纂《中國古代文學通論》一事。
早先,文學所承擔了《中國現代科學全書》中“文學類”的編纂工作,我負責唐代卷。該書的體例接近學科手冊,涉及內容廣,要求知識具有總結性和前沿性,以個人的力量很難勝任。因此,我約請唐代文學界多位資深專家分題撰寫,期冀完成一部既有總結意義又帶有一定前瞻性的代表國內唐代文學研究水平的著作。全書30多萬字,作為初學者的學科手冊頗為合適。孰料書稿甫完成,項目卻擱淺了。有人建議我將書稿送呈傅先生,請傅先生推薦出版。傅先生閱后,認為內容和體例都有特點,可以做成一個系列,于是囑我擬定一個具體的研究、寫作規劃,由我協助申報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最終作為2003年度重點課題立項。各分卷主持人分別由譚家健、趙敏俐、劉躍進、劉揚忠、張晶、郭英德和我擔任。本來我只負責唐代卷,清代卷一時物色不到合適的主持人,傅先生囑我承擔。當時我做清代詩學研究時間尚短,對清代文學及其研究者不太熟悉,不敢應承。經傅先生再三鼓勵,我實在無法推辭,只得勉為其難。
經過兩年多的緊張工作,《中國古代文學通論》全稿殺青。在與出版社商談出版時,傅先生提出讓我署主編名,這讓我很惶恐。雖然在項目申請和進行過程中,我做了一些統籌工作,但那都是照傅先生的指示,承擔秘書的義務;況且我在所有分卷主持人中年紀最輕,怎么能與傅先生并列,僭署主編之名?我堅辭不可。出版社也認為總主編宜傅先生獨署。但傅先生堅持自己的意見,最后社方提出一個折中方案,讓我署副主編名,各位分卷主持人也予認可,這才議定。然而,幾個月后書印出來,封面上我的名字竟然與傅先生并列為主編!不用說,這是傅先生堅持的結果。
傅先生對后輩就是這樣的寬厚和獎掖,不遺余力地給予提攜,同時,對他們的工作也給予充分的肯定和公正的對待。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位學者的美德和學術領導者的博大胸懷。清代批評家葉燮曾說:“古人之詩,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詩百代者,品量亦百代。”他歷數杜甫、韓愈、歐陽修、蘇軾愛才樂善、推獎后進的事跡,不禁感嘆:“自有天地以來,文章之能事,萃于此數人,決無更有勝之而出其上者,及觀其樂善愛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此其中懷闊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原詩》)我覺得,傅先生的學術造詣和學術境界,除了取決于他的才華與勤奮之外,與他過人的品量也是分不開的。在學術方面,我們同樣也可以說:其學百代者,品量亦百代。
從學生時代拜讀傅先生的著作,步踵他的足跡做大歷詩歌研究,到參與他主持的項目,在他指導下完成合作研究課題,我追隨傅先生多年,對他的長者之風感受至深,也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包括如何對待學術,如何對待批評,如何對待前輩、同儕與后學,如何應對學術環境的變化。多年來,我對傅先生的敬仰和感激一直洋溢在心,沒有機會表達出來。今值傅先生八秩華誕將臨,聊以小文遙獻南山之祝,并寄仰止之情。祝先生健康長壽,永葆學術青春,讓我們可以更長久地追隨,以獲得更多的啟迪和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