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之五
泊船瓜洲 王安石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熙寧二年(1069)二月,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正式實行新法,到熙寧七年已經五個年頭了。五年來安石由于力排眾議,推行新法,搞得“群疑并興,眾怨總至”(王安石《乞解機務剳子》),又加上熙寧七年時他“疾病浸加,不任勞劇”,所以不顧神宗皇帝的多次挽留,六次上書乞解機務,要求離職還鄉。同年三月,神宗終于免去他中書門下平章之職,改授觀文殿學士吏部尚書知江寧府.這首詩就是他赴江寧途中泊船瓜洲時寫的。詩中描繪了江南的秀麗春色,表達了詩人急于回到故鄉的急迫心情。
詩的一、二兩句是敘事,寫自己從汴京順著運河返鄉的經過。京口,即今鎮江市,在長江南岸,瓜洲,又叫瓜埠洲,在長江北岸,與鎮江市隔江相望,是大運河與長江匯流處。詩人站在瓜洲古渡,望著一水相隔的京口,思鄉之情盡含于“一水間”三字之中?!豆旁娛攀住分斜硎鞠嗨嫉拿溆小坝凰g,脈脈不得語”;白居易的《長相思》也是從汴水寫到瓜洲,所謂“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王安石在此是不著痕跡地化用了這些古典名句,這也是宋詩“以才學為詩”的表現,從中也可以看出安石在鎔鑄經史上的功力。
今日的瓜州古渡
第二句“鐘山只隔數重山”則是以鎮江為觀察點,說鎮江與鐘山之間距離也不遠了。詩是想象的藝術,它是以跳躍為其節奏上基本特征的。詩人站在瓜洲,卻從京口向鐘山望去,這當然是一種懸想,也是節奏上的跳躍。詩人的故鄉雖在江西臨川,但南京是他的第二個故鄉。王安石的父親王益曾做過江寧通判,隨定居于此,死后就葬在江寧的牛首山。江寧是安石父母廬墓所在,又是這次赴任之所和晚年歸宿之處,所以他急切盼望早日趕回江寧,而且離江寧越近,心情也愈加迫切。詩人用“一水間”、“數重山”等偏正詞組,不但準確地畫出了瓜洲、京口、江寧三地之間的距離以及它們的地理位置,而且暗含“近、快”二字,表現出詩人思歸的急迫心情。
詩的三、四兩句是在前面敘事的基礎上再加以描景和抒情?!按猴L又綠江南岸”是個人人稱贊的名句,它不但生動地描繪出春天來到江南的盎然景象,而且也流露出詩人對春到家鄉的無限欣喜之情。須知,詩人這時尚在瓜洲,他不寫眼前的江北之景,而專說“又綠江南岸”,這說明他的目光所向仍是前面所敘的京口、鐘山,他眼中只有江南,心中只有故鄉。據洪邁《容齋續筆》所載,為了這句詩,王安石進行了相當艱苦的文字錘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改‘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當然,“綠”字這種用法,并不從安石始,唐詩中早巳屢見,如丘為的《題農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苑賦柳色聽新鶯百囀歌》,“東風已綠瀛洲草”;常建《閑齋臥雨行藥至山館稍次湖亭》:“行薊至石壁,東風變萌芽。主人山門綠,小隱湖中花”。王安石本人在一些詩作中也屢用“綠”字,如“春風過柳綠如繅”;“山從樹外青爭出,水回沙邊綠半涵”,“繅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云稻正青”。但《泊船瓜洲》中這個“綠”字自是不同凡響,它不但是全篇警策,而且也勝過前人的若干“綠”字。首先,它把不見蹤影的春風轉化為鮮明的形象,而且又如此充滿生機,這是“到、過、入、滿”等字所辦不到的。其次,“又綠”的對象是“江南岸”,既寫了大江,又寫了大江之南的山川沃野,境界闊大、氣勢雄偉,相比之下丘為的“已綠湖上山”’常建的“主人山門綠”就顯得畫面倡狹了。再次,這個“綠”字與《楚辭》“芳草兮萋萋,王孫兮不歸”暗中關合,自然引起下句的“明月何時照我還”的鄉思來。這種鎔鑄經史“以才學為詩”的本領,是前人詩筆所不及的?!懊髟潞螘r照我還”,是進一步抒發“近鄉情更切”的急迫心情。詩人在瓜洲夜宿,隔宿還要渡江,至京口后仍有一段旅程,所以盡管故鄉遙遙在望,但也不是即刻可到的。詩人問明月,何時能返故鄉?這似是問句,但無須回答,明月也不可能作答,只不過用來表現詩人急切的鄉思罷了。這句詩的意思雖簡單明白,但近年來有的注家卻生出不少岐義。有的說以明月“喻神宗”,因此“照我還’并不是指還鄉,而是指還政,表現出王安石希望重返朝廷,繼續推行‘新法’的愿望”(《宋詩欣賞》黑龍江人民出版社第55頁),這恐怕是望文生義。首先,以月喻君在古典詩詞中未曾見,在王安石詩中只有以月喻已、以日喻君的,如《詠月》:“追隨落日盡還生,點綴浮云暗又明。江有蛟龍山虎豹,清光雖在不堪行”。詩人說自己象月亮一樣追隨著太陽一一神宗,但上有浮云下有蛟龍虎豹,要分光與民也不容易,這是在慨嘆他施行新法之難。王安石大概還不至于悖謬到一會用月喻己,一會又用月來喻皇帝。其次,如前所述,王安石是自己多次要求辭職的,不存在神宗不信任“被免職”、“熱切地盼望皇帝再予信任,召他回朝執政”這種心理狀態。據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熙寧七年三月,王安石六次上書乞解機務蒙準后,神宗又遣呂惠卿傳旨留安石在京師以備顧問。同年又遣使至江寧傳宣撫問并賜湯藥,王安石之子王方患病,神宗得知后又遣御醫張諤前去治病。一年后,安石又被召進京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梢?,說“還”是盼望皇帝再予信任回朝執政是沒有什么歷史根據的。再次,從整首詩的結構來看,前面三句都說思鄉還鄉,最后一句忽然冒出個“還朝”,意思與前三句相忤,在詩意上也說不通。所以我們認為此詩主要是描繪江南的秀麗春色,表現了詩人近鄉更思鄉的急切心情。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正因為詩句構思的如此精妙,字詞鍛造的又如此精粹,所以,宋代詩壇上就有人刻意模仿。如南宋著名的太學生陳東的《題吳公輔庵》:“京口瓜洲一水間,秋風重約到金山。江山自為離人好,不為離人數往還”。劉摯之子劉跂:“青春白日坐消難,須著人間比夢間。
八公山下清淮水,明月何時照我還”(《學易集》卷四)。詩人自己對此也很得意,不止一處提到此詩并加以運用:如《與寶覺宿龍華院三絕句》,下有序云:“舊有詩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自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下有下有仿作三首:
老于陳跡倦追攀,但見幽人數往還。憶我小詩成悵望,鐘山只隔數重山。
世間投老斷攀緣,忽憶東游已十年。但有當時京口月,與公隨我故依然。
與公京口水云間,問月何時照我還。邂逅我還還問月,何時照我宿金山。
(《王安石集》卷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