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舒州之任散考
——經典名篇故地新考之三十三
仁宗皇祐三年(1051)初秋,王安石由鄞縣知縣調任舒州通判。宋代舒州的州治所在地,為今日的潛山縣縣城,是大別山間一座山城,但交通蔽塞但環境清幽、風光旖旎。方圓333平方公里以雄峰、奇石、名崖、異洞、澗瀑、云海而令人心醉神迷。且歷史悠久,文化積淀深厚:春秋時期,這里系皖國封地,安徽省簡稱皖,蓋源于此。我國最早的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的故事就發生在潛山境內。城北即是全國重點風景名勝區天柱山。天柱山下即是禪宗三祖僧璨的修持地“三祖寺”。寺西即是有名的文化名勝地“谷口”,有山谷流泉、石牛古洞、涪翁亭、秋興亭以及唐宋以來的300多處摩崖石刻。西漢元封五年(公元前106),武帝劉徹南巡,曾到谷口,在鳳形山東側臺地上設壇祭拜,封天柱山為“南岳”。嗣后,漢宣帝劉洵、南朝宋孝武帝劉駿、明成祖朱棣等,均遣使列式,到這里來詔祭南岳天柱山,使得它名聞遐邇,聲播九州,故而歷代道徒、釋子都視此為“洞天福地”,爭相據為已有,建觀造剎,傳道布經。曾有詩云: “禪林誰第一,此地冠南州”。
從皇祐三年(1051)初秋到至和元年春,王安石在此任舒州通判整整三年。這在調動頻繁的宋代,尤其是對富有雄心壯志的王安石來說,是不多見的。三年舒州通判,不但是王安石任地方官時間最長的一次;也是他從政經歷中最喜愛、并經常回憶的一個地方。王安石在舒州通判任上三年任滿,朝廷調任他入京為集賢校理,他仍不愿離開舒州,四次上書力辭。從至和元年三月到九月,一直拖了半年,才在老師歐陽修的曉諭下離開舒州赴京任職。王安石愛舒州,留戀舒州,不僅是因為舒州民風樸厚,風景清幽,文化積淀深厚。更主要的是這段地方官的經歷,使這位關心民瘼、致力于改革的政治家深深體會到民生疾苦,體會到朝廷制度和施政之敝,萌動了革新意識,也提供了改革的初步實踐,奠定了他改革思想的初步藍圖。他在舒州寫下的,包括以后思念的詩文一共有七十多篇。從這些詩文中可以看出后來憫農、重農變法思想的輪廓,也可以看出“尊杜”、“通經致用”等詩學和經學思想的雛形。舒州三年對王安石的從政歷練,改革思想的形成、學術思想的進展,乃至對宋代政壇即將產生的震撼,都至關重要。
王安石對到舒州履新,也有一個思想變化的過程。皇祐三年(1051)初秋,王安石由鄞縣知縣調任舒州通判。開始他還擔心這里偏僻閉塞、民風愚昧,無人交往,學問也得不到長進,他在給同行的弟弟安國的一首和詩中說:
行問嗇夫多不記,坐論公瑾少能談。只愁地僻無賓客,舊學從誰得指南。
——《到舒州次韻答平甫》
西漢朱邑任過桐鄉嗇夫,為政“廉平不苛,以愛吏為行”,死后所部吏民“為邑起冢立祠,歲時祠祭”。蘇轍在赴績溪令時就表示要學習受到人民愛戴朱邑。周瑜是舒城人,在三十多歲時指揮赤壁一戰而勝強曹,建立不世功勛。王安石這一年三十一歲,自然會想到舒州這兩位鄉賢,但途中與鄉人攀談,卻很少有人知道這兩人,這不能不使他感到意外和寂寞,從而產生上述擔心。赴任途中經過青陽,震懾于九華山之壯美,給他的弟弟安國寫了兩首長詩感嘆“楚越千萬山,雄奇此山兼”,“此山廣以深,包畜萬物兼”。甚至想要終老其間:“當留老吾身,少駐誰云饜”(《和平甫舟中望九華山二首》)。但到了舒州附近,看見橫亙天際青郁郁的皖山,覺得它更是無與倫比:“亙天青郁郁,千峰互崷崒”,“遠疑嵩華低,近豈潛衡匹”。驚絕之中,更為它的不為世人所知而感嘆:“惜哉危絕山,歲久沈汨沒。誰將除茀涂,萬里游人出”(《望皖山馬上作》)。等到他三年任滿赴闕時,對舒州已是依依難舍了:
鄉壘新恩借舊朱,欲辭潛皖更躊躇。攢峰列岫應譏我,飽食窮年報禮虛。(《別潛皖二山》)
一溪清瀉百山重,風物能留邴曼容。后夜肯思幽興極,月明孤影伴寒松。(《別潛閣》)
上一首說自己來舒時提到嗇夫朱邑,在舒三年受其影響為鄉民做了點事,這是值得告慰的。但來時嘆息如此絕美山川來人稀少,不為世人所知,現在自己也要離開了,皖山群峰大概會列隊嘲笑來自己吧!下一首是表態:自己就像漢末邴曼容,并不追求高官厚祿。舒州秀麗風物日夜吸引著我,說不定那一天像邴曼容一樣,掛冠回到舒州來過悠閑的生活。在《別皖口》中,他又再次訴說老歸舒州的意向:“異日不知來照影,更添華發幾千莖。”此時想要終老其間的,已不是九華而是皖山了。而且這種愿望在以后歲月中還不止一次表達,如:“野性堪如此,潛山歸去來”(《送真靖大師歸靈仙觀》);“他日卜居何處好,溪山還要與君同”(《送裴太傅監仙靈觀》)“莫厭皖山窮絕處,不妨云水助風騷”(《別雷國輔之皖山》);“相看發禿無歸計,一夢東南即自羞”(《懷舒州山水呈昌敘》)。王安石稱羨舒州山水之美的詩作還有《壬辰寒食》、《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太湖恬亭》、《九日隨家人游東山》、《懷舒州山水呈昌叔》、《九日登東山寄昌叔》等。正像王安石在《九日登東山寄昌叔》中所描繪的:“落木云連秋水渡,亂山煙入夕陽橋”,舒州山水確實太美了。
讓皖山醉心的不僅是舒州美的山水,更有淳美的人情、樸厚的民風。詩人在京任參知政事時,他的同鄉好友曾鞏的弟弟曾宰(子翊)被派到舒州作掾吏,行前向王安石了解舒州的風俗人情,安石此時雖身居高位,回憶起舒州作倅時仍滿懷深情:
皖城終歲靜如山,府掾應從到日閑。一水碧羅裁繚繞,萬峰蒼玉刻孱顏。舊游筆墨苔今老,浪走塵沙鬢已斑。攬轡羨君橋北路,春風枝上鳥關關。(《和曾子翊授舒掾之作》)
他告訴曾宰,舒州這地方,靜謐得如同皖山一樣,民風淳樸又山清水秀,官員們終年無事,從到職那天起,就開始過上清閑的好日子。我當年在那里題寫了許多詠歌詩篇,你現在能到那里去任職,真是令人羨慕啊!王安石在舒州寫的許多交誼吟詠詩作,如《招同官游東園》、《到郡與同官飲》、《既別羊、王二君與同官會飲于城南因成一篇追記》等,說明他的這些話并非是出于應酬的虛比浮詞。在這些詩作中,他和同僚們“荒歌野舞同醉醒,水果山肴互酬酢”(《到郡與同官飲》),甚至跑到很遠的地方去飲酒,從黃昏一直游玩到深夜,回到城里已經雞叫:“酒肉從容追路遠。臨流黃昏席未卷,玉壺倒盡黃金盞…….送車陸續隨子返,坐聽城雞腸宛轉”。他甚至還主動邀請同僚們一道采菊、釣魚:“幽菊尚可泛,取魚系榆條”(《招同官游東園》),從中感到從未過有過的愉悅和快樂:“毋為百年憂,一日以逍遙”,“自嫌多病少歡顏,獨負嘉賓此時樂”。王安石為人清簡迂執,并不喜歡燕飲,更不愛呼朋引類。也不追求口腹之樂。《邵氏聞見錄》記他吃飯也是敷衍了事,只吃眼前的鹿脯,都不愿把筷子伸得遠一點揀菜,以致同桌者誤認他最愛吃鹿脯,第二天送一大塊到他家中來。況且,他還認識到“官身有吏責,觴事遇嫌猜”(《送真靖大師歸靈仙觀》),燕飲之事為官者是應忌諱的。因此,上述行為只能說明他在舒州官場確實很遂心,很愜意。特別是他到中央主政推行改革后,面對高層殘酷的傾軋和改革遇到的強大阻力,更是每每懷念起舒州度過的美好歲月。正如上面所征引的,他多次向朋友表露希望遠離渾濁的官場,回到舒州的愿望。元豐元年(1078)年正月,王安石被晉封為舒國公。此時他已第二次罷相,在內外交攻中已心力交瘁,接到這個褒獎,又使他回憶起舒州歲月,他在謝表中感慨說:“唯茲邦土之名,乃昔宦游之壤。久陶圣化,非復魯僖之所懲;積習仁風,乃嘗朱邑之見愛。鴻私所被,朽質更榮”。意謂舒州長期以來受到先圣的教化和陶冶,養成寬厚淳樸的民風,頗受漢代廉吏朱邑的垂愛,已不是魯僖公當年討伐過的蠻夷之地了。我曾在舒州作過地方官。在垂老之年,又被封為舒國公,這讓我感到無上榮耀。同時,他還寫了三首絕句,在濃郁的懷舊意識中不斷抒發對舒州的懷念之情:其中第二首寫道:“桐鄉山遠復川長,紫翠連城碧滿隍。今日桐鄉誰愛我,當時我自愛桐鄉”。“山遠復川長”說的是交通蔽塞之狀,但“紫翠連城碧滿隍”就是滿心喜愛其幽靜青碧了。“當時我自愛桐鄉”是詩人的坦誠和自白。但桐鄉人也是愛王安石的:今日的潛山人在王安石當年的讀書臺建舒王亭,并刻石記事;王安石在“谷口流泉“的題詩處歷代均精心保護,至今游人如織。潛山百姓已用實際行動回答了詩人的詢問:“今日桐鄉誰愛我”。元豐七年,詩人的生命之舟已即將沉沒,衰病之中他在送一位故人返回舒州時還在深情地回憶:“山川相對一悲翁,往事紛紛夢寐中。邂逅故人恩意在,低徊今日笑言同。看吹陌上楊花滿,忽憶巖前蕙帳空。亦見桐鄉諸父老,為傳衰颯病春風”(《送遜師歸舒州》)。詩人兩年后即去世,這也是詩人對舒州最后的回憶和寄言。
詩人在來舒州前還擔心這里偏僻閉塞,無人交往,學問也得不到長進。到了舒州后,才發現這里是個讀書的好地方。他在給自己二妹婿朱明之的一首唱和詩中,回憶兩人在舒州時的讀書之樂,題為《次韻昌叔懷潛樓讀書之樂》:
志食長年不得休,一巢無地拙于鳩。聊為薄宦容身者,能免高人笑我不?道德文章吾事落,塵埃波浪此生浮。看君別后行藏意,回顧潛樓祗自羞。
詩中回憶兩人一起游覽舒州明山秀水,一起在潛樓中讀書,一起討論過士大夫的行藏出處,并且有約,一起歸老舒州,優游林泉。詩中對自己“薄宦容身”,沒能履踐諾言,感到羞愧。《舒州志》載有“潛陽十景”,其中的“舒臺夜月”位于潛山縣城內東南隅,高出四周10米左右,面積近5畝,是城里唯一的一座小高地,從這里可以俯瞰美麗的南湖,相傳是王安石當年的讀書處。因王安石封為舒王,因此稱之為舒王臺,也即是詩中所說的潛樓。據《舒州志》:北宋慶歷年間,始在此高臺上建天寧寺;明末史可法于此建天寧營,聚兩淮義士抗清,后人稱之為為天寧寨。王安石任舒州通判期間,在此臺上建起一閣樓。每夜都在閣樓內就著燭燈讀書、寫作,常常通宵達旦。夜深人靜,高臺秉燭,渾如月掛中天,后人們便把王安石在燈下讀書的情景稱為“舒臺夜月”。
明監察御史李匡留有詩作云:“舒王臺榭高百尺,舒王事業人不識。至今忽見明月來,臺上猶疑照顏色”;清代潛山知縣李載陽亦有詩贊道:“荊公讀書處,夜月生輝光。臺高月皎潔,清影照回廊。至今留勝跡,千古有余香。”后人詩云:“荊公讀書處,夜月生輝光。臺高月皎潔,清影照回廊。至今留勝跡,千古有余香”。當地還由此附會出一個民間傳說:說是一個夏日的傍晚,王安石跟往常一樣在讀書臺上讀書,他陶醉在詩情畫意之中,不知不覺已到深夜,突然從窗外吹來一陣涼風,將燭燈吹滅了,他連忙找出火石,可是怎么也點燃不了蠟燭。正當他著急的時候,從天上飄來一位仙女,取下自己發飾上的一顆寶珠投向空中。只見那寶珠在空中劃了一道漂亮的彩虹后,便高懸在讀書臺中間的畫梁上,把讀書臺照得如同白晝。原來是王安石夜夜勤奮讀書,感動了這位仙女,才送來寶珠,以助他讀書。讀書臺今為中共潛山縣委所在地,閣樓今已不存,遺址上唯留一石碑,上鐫“王安石讀書臺遺址”八字。
潛山縣城內“王安石讀書臺遺址”
或許是這高聳的潛山,明凈的潛水,寧靜的山林,啟迪了王安石的聰慧,也讓王安石更加沉潛,更深入地思考,從而產生學術上的飛躍。王安石在潛樓,利用政務之余輯錄一部杜甫詩集,并寫有《老杜詩后集序》和長詩《杜甫畫像》,詩中贊頌杜甫“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舍己為民的偉大人格,在“序”中聲稱自己“尤愛杜甫氏作”,“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為,而為之者惟其杜甫也”。在這首長詩中,表達“愿起公死從之游”的仰慕之情,也寄托了他“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的政治抱負和批判精神。“尊杜”乃至“抑李揚杜”之風始自宋代,與王安石關系極大,為這篇序和古風則為發軔之作。
舒州三年,也是他任地方官時間較長并深入基層的一次,也是他為解除農民困苦、破解當時經濟困局思考最多的時期之一,可以說,后來變法的一些政治設計,在舒州任上已具雛形。這種思考,自然首先出于一個正直的士大夫對民生的哀憫和自責:他體察民生之艱:“賤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豐年不飽食,水旱尚何有”(《感事》);既為農民無種下地而慚愧:“火耕又見無遺種,肉食何妨有厚顏”(《舒州七月十一日雨行》);更為自己為政三年,舒州依然貧困而自責:“三年佐荒州,市有棄餓嬰。駕言發富藏,云以救鰥煢。崎嶇山谷間,百室無一盈。”(《發廩》)。在《慎縣修路者》中,為自己沒能兌現諾言、實現夙志而充滿負疚感:“十年空志食,因汝起予羞”。
正是出于對農民命運的關切和強烈的責任感,他開始思考導致農民貧困化的原因和如何拯救。這些變法的前期思考集中在《寓言九首之四》、《感事》、《發廩》、《兼并》等詩作中。而這些詩作均作于皇佑五年舒州任滿前,是作者三年任期內深入民間調查思考的結果。例如他探索造成民生凋敝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兼并”,而造成兼并橫行的原因又在于先王法度受到破壞:
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難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懷清臺。”(《兼并》)
先王有經制,頒賚上所行。后世不復古,貧窮主兼并。非民獨如此,為國賴以成。筑臺尊寡婦,入粟至公卿。我嘗不忍此,愿見井地平。(《發廩》)
婚喪孰不供,貸錢免爾縈。耕收孰不給,傾粟助之生。物贏我收之,物窘出使營。后世不務此,區區挫兼并。(《寓言九首之四》)
先王法度受到破壞,人主不操權柄誅戮兼并者,從而給“兼并乃奸回”有可乘之機,以至國家、民間皆是如此。在這方面,秦始皇筑懷清臺,獎勵靠掠奪資源起家的巴地寡婦清開了個壞頭。拯救的辦法就是恢復先王法度,頒賚由上所行,嚴懲兼并。嘉祐四年,王詹叔奉命來江東察訪罷榷事宜,王安石寫了一首很長的五言詩和他。詩中痛陳榷茶之弊,結尾說到“孔稱均無貧,此語今可取”(《酬王詹叔奉使江東訪茶利害見寄》),將其摧抑兼并之心,進一步袒露。同年作者提點江東刑獄任滿回朝復命時,給仁宗皇帝有份奏章,其中再次提到國家日益貧困、風氣日衰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法度不明:“天下之財力日以窮困,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這皆是他在舒州任上探索思考的結果,也成為變法中“青苗法”、“均輸法” 和“市易法”的思想基礎。《寓言九首之四》更是他秉政后“挫兼并”、推行“青苗法”前的一次嘗試。
第二是抨擊庸官俗吏,揭露借以催逼逞能,更惡劣者借機敲詐勒索,借以自肥:
州家閉倉庾,縣吏鞭租負。鄉鄰銖兩征,坐逮空南畝。取貲官一毫,奸桀已云富。彼昏方怡然,自謂民父母。(《感事》)
大意苦未就,小官茍營營。(《發廩》)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為材……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兼并》)
他在《酬王詹叔奉使江東訪茶利害見寄》中,痛陳榷茶之弊的同時,也直接指責了那些保官保爵、不顧百姓死活的官僚,及那些矯揉造作的王公大臣、庸官俗吏:“公卿患才難,州縣固多茍。詔令雖數下,紛紛誰與守。位以聲勢受,戮力思矯揉”。在繼后的三司度支判官任上,曾寫有一篇《度支副使廳壁題名記》,一向被認為是研究王安石變法思想的重要資料。他在這篇文章中寫道:“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則有財而莫理”,“然則善吾法而擇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財,雖上古堯舜猶不能毋以此為先急,而況于后世之紛紛乎”,亦是《感事》、《發廩》、《兼并》諸詩中思想的進一步發揮。這也成為他后來在變法中調整中央機構,另設三司制置條例司,裁減冗員的思想根底。
第三是批判官員因循守舊,不知通達變化,表示自己要為民請命,變革現狀:
俗儒不知變,兼并可無摧。(《兼并》)
豳詩出周公,根本詎宜輕。愿書七月篇,一寤上聰明(《發廩》)
王安石后來果然將《發廩》中表白付諸實踐,在熙寧元年給神宗皇帝上了著名的《論本朝百年無事札子》,企圖一寤上聰明。奏章直接將因循守舊之風根源歸咎于皇帝:“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嘗如古大有力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繼后同樣著名的《答司馬諫議書》中更加犀利地批判了士大夫的保守因循:“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如此種種,皆是萌生于《兼并》、《發廩》,都是其中思想的進一步深化和具化。舒州的這些詩作,可以說,已經勾畫出王安石變法思想的輪廓。
至和元年三月,王安石舒州通判任滿,朝廷任命為集賢校理,王安石則以“家貧口重”、生活艱難為理由,四次辭讓不愿作京官。集賢校理在宋代士大夫眼中是清要之職,百計謀求而不可得,地方官則是濁吏,王安石卻不顧流俗,不求虛名:“戴盆難與望天兼,自笑虛名亦自嫌。槁壤太牢俱有味,可能蚯蚓獨清廉?”(《舒州被召試不赴偶書》)以家貧這個士大夫不愿入口的理由請求外任,愿做一個被清流看不起的地方官,而且是副職,這不僅表現了王安石關心民瘼,力圖變革現實的政治家勇氣和識見,也表現了王安石不圖虛榮、務求有補于世的務實作風。王安石到舒州不久,則與弟弟安國一道夜游石牛洞,寫有一首六言絕句《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
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
石牛洞在上面提到的谷“山谷流泉”人文景區內。山谷流泉,實為天柱山流于山溝谷中的一道溪水,溪谷全長近1.5公里。石牛洞在山谷流泉的中段。一般來說,在石牛洞以上為上游,稱為潺潺溪,石牛洞一段為中游,稱為石牛溪;下游為主泉區,稱為“山谷流泉”。“山谷流泉”為宋代大詩人和書法家黃庭堅所命名。《宋史·黃庭堅傳》說黃庭堅“樂此地林泉之勝”,曾在此筑亭讀書,并自號“山谷”、“山谷道人”。今“山谷讀書亭”和手書摩崖“山谷流泉”為谷口一大景觀。石牛溪之名,相傳為唐代名人李翱所取。溪谷中,有一巨石酷似臥牛,所以才有石牛溪、石牛洞之名。王安石在任舒州通判期間,常來此游覽,并對此十分流連,以致與弟王安國擁火夜游。如今,在石牛溪東岸石壁上,還可看到當初游歷后的題記:“皇祐三年九月十六日,自州之太湖過寺宿,與道人文銑、弟安國,擁火游,見李翱習之書,坐石聽泉久之,明日復游乃刻習之后。臨川王安石。”距此不遠處,即是王安石的的游石牛洞絕句:“水無心而宛轉,山有色而環圍;窮幽深而不盡,坐石上以忘歸”。此為宋代罕見的六言絕句,而且比后來在京時寫的《題西太乙宮》要早,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價值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它不僅形象地描繪出石牛溪一帶清幽的環境,而且體現了一種“欲窮源”探求精神,一種進取意識,這與他此后不久寫的《游褒禪山記》中所說的:“世上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故非有志者,不能至矣”在精神內涵上是完全一致。這也許就是他后來力排眾議、愈挫愈勇推動改革的精神支撐,也是他獨辟蹊徑刊布“荊公新學”的學術淵源。當然,詩中還有更深一層含義:鑒于世道人心,即是自己無怨無悔、愈挫愈勇,欲力排眾議推行改革,恐怕也難畢其役,難竟其功,這就是“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的深層內涵。作者在此后不久寫了篇著名的《游褒禪山記》,近日被選入高中語文課本。人們多注意到此文表現的探求精神,以及由“花山”誤讀為“華山”,所發出的“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的議論。實際上,該文還有層內涵:作者游華陽洞,亦未能“窮其源”。因為“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所以作者道:僅僅有“志與力”,加上“不隨以怠”,但如果“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相助)之,亦不能至也”,還是要“悵望以空歸”。
王安石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政治家,早些年,在作鄞縣知縣時,曾作過改革弊政的局部嘗試。當時為了抑制豪強兼并,他力排眾議,發放青苗錢,獲得了成功,但也招致許多非議。其中的甘苦和改革的艱難,王安石是了然于心的。“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正是這種心境的表露。這使我們看到一個改革者背后的孤獨,一個成功者背后的辛酸,一個剛強者背后的軟弱,一個志士的無奈和嘆息。
這首詩的影響也很大:后來的蘇軾見此詩曾生發感慨,現存于溪泉巖壁之上:“先生仙去幾經年,流水青山不改遷,拂拭懸崖觀古字,塵心病眼兩醒然。”黃庭堅,明人張應治,近人養旦皆有仿作的六言題詩。他的政治上反對派晁補之亦將這首詩收入了他編纂的《續楚辭》,并在按語中稱贊:“世以謂具六藝群書之遺味,故與其經學典策之文俱傳焉”。南宋朱熹,對王安石的學術、政事頗多微詞,但對這首詩卻十分贊賞,不僅收入了他編纂的《楚辭后語》,還在按語中說:“蓋非學楚言者,而亦非今人之語也,是以談者尚之。”其中以黃庭堅的和詩影響最大。元豐三年(1080),黃庭堅由河北大名府國子監教授改任江西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令,繞道舒州來探望時任淮南西路提點刑獄,駐節舒州的舅舅李常。在舒期間,表弟李秉彝陪同他游覽了擢秀閣、靈龜泉、谷口一帶名勝。在石牛古洞,他見到王安石這首題壁詩,便和了一首六言絕句(見任淵集注的《山谷詩集注》卷一):
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白云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
此詩亦在山谷流泉摩崖之上,收在潛山縣政協文史委員會編《天柱山摩崖石刻集注》之中。雖說是步韻,但題旨卻各不相同:王詩中的“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表現的是一種探求精神,一種儒家的進取意識。黃詩“白云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卻是否定“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進取精神,表現一種“無為無不為”的道家情思。
總之,三年舒州通判,為王安石從政積累了更為豐富的基層經驗,也奠定了后來變法思想的基本框架。熙寧以后,王安石在中央執掌樞要,不顧流俗大力推行改革,被列寧稱為“中國十一世紀改革家”。從某種意義上說,王安石是從舒州走向中國十一世紀政治舞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