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故事:龍門奪袍
龍門應制
宋之問
宿雨霽氛埃,流云度城闕。
河堤柳新翠,苑樹花初發。
洛陽花柳此時濃,山水樓臺映幾重。
群公拂霧朝翔鳳,天子乘春幸鑿龍。
鑿龍近出王城外,羽從淋漓擁軒蓋。
云蹕才臨御水橋,天衣已入香山會。
山壁嶄巖斷復連,清流澄澈俯伊川。
塔影遙遙綠波上,星龕奕奕翠微邊。
層巒舊長千尋木,遠壑初飛百丈泉。
彩仗蜺旌繞香閣,下輦登高望河洛。
東城宮闕擬昭回,南陌溝塍殊綺錯。
林下天香七寶臺,山中春酒萬年杯。
微風一起祥花落,仙樂初嗚瑞鳥來。
鳥來花落紛無已,稱觴獻壽煙霞里。
歌舞淹留景欲斜,石間猶駐五云車。
鳥旗翼翼留芳草,龍騎骎骎映晚花。
千乘萬騎鑾輿出,水靜山空嚴警蹕。
郊外喧喧引看人,傾都南望屬車塵。
囂聲引揚聞黃道,王氣周回入紫宸。
先王定鼎三河固,寶命乘周萬物新。
吾皇不事瑤池樂,時雨來觀農扈春。
此詩見于清·彭定求等編的《全唐詩》卷五十一,關于這首詩的“龍門奪袍”故事則最早見于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卷十一。據“紀事”所稱,這個故事發生在武則天建立大周之后,御駕臨幸洛陽龍門香山寺之時。香山寺始建于北魏,原為唐代印度僧人日照的墓地,武則天天授元年(690),由武三思奏請核準為佛寺,命名香山寺。香山寺的上方則有武則天的行宮望春宮。武則天常御香山寺坐朝,有次游龍門時“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并由她的文學侍從著名才女上官婉兒主持并裁定優劣。結果左史東方虬首先寫好,題為《詠春雪》:“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不知園里樹,若個是真梅?”于是,按事先約定的規則把錦袍賜給東方虬。東方虬“拜賜。坐未安”,宋之問的詩寫好了,上官婉兒認為“文理兼美”,而且也得到大家的公認:“左右莫不稱善”。于是,武則天“乃就奪錦袍衣之。”這就是文壇佳話“龍門奪袍”。這個故事流傳很廣,宋代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四“稱賞門”,宋代樂史《廣卓異記》,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二十三,清人孫濤《全唐詩話續編》卷上均有記載。
平心而論,宋之問的這首《龍門應制》算不上“詩最佳者”但卻是“詩最妙者”,他善解人意,處處投武則天所好。稱帝、成佛和長壽是武則天一生追求的三大目標。高宗在世時,高宗稱“天子”,她就稱“天后”,并稱“二圣”。高宗崩后,她先是垂簾聽政,后來干脆將太子李顯廢為廬陵王,搞了個”武周革命“自己當起皇帝,并而改名瞾,期望自己好像日、月一樣崇高,凌掛于天空之上。至于成佛,她在即帝位前就命內寵薛懷義炮制《大云經》,聲稱她是彌勒佛轉世;稱帝后,不斷更換尊號,有“圣母神皇、圣神皇帝、金輪圣神皇帝、越古金輪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輪圣神皇帝、天冊金輪圣神皇帝、則天大圣皇帝”等,這些尊號有個共同特征:將帝王之尊與神佛統合起來,既有世俗的最高尊位,又有神佛的生命超越,一句話:“天子萬年”。宋之問找準了穴位,正是在“稱帝”、“成佛”和“天子萬年”上大唱贊歌。這首長詩一開始就渲染氣氛:龍門山上雨霽云飛,堤柳新翠,樹花先發,為“天子乘春幸鑿龍”蓄勢,結尾處則為武周革命,革故鼎新大唱贊歌:“先王定鼎山河固,寶命乘周萬物新。吾皇不事瑤池樂,時雨來觀農扈春?!敝虚g更一口一個“天子”、“王氣”,一口一個“萬年”、“獻壽”。再加“林下天香七寶臺,山中春酒萬年杯”,“仙樂初嗚瑞鳥來,稱觴獻壽煙霞里”“吾皇不事瑤池樂”,搞得不知是則天皇帝巡幸,還是瑤池王母降臨。文風又鋪張揚厲,辭采華瞻,富麗堂皇,代表作當時北門學士的典型文風。左右大臣是心領神會“莫不稱善”;武則天更是心知肚明,要大加獎掖,奪錦袍衣之。
東方虬的才氣雖不到宋之問,但如就詩論詩,他的這首《詠春雪》無論是狀物還是骨力,都在《龍門應制》之上。前兩句“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以雪喻花,就很有想象力,成為后來岑參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祖本。后兩句“不知園里樹,若個是真梅”更是一種建立在夸張上的想象,雪和梅不僅顏色上的近似,更有一種精神上共通,所謂“冰雪精神”,宋朝詩人盧梅坡就曾將兩者放在一起詠歌:“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保ā堆┟贰罚?。更何況,這首詩中還有種堅強樂觀、昂揚向上的精神:雖然是料峭春寒、風雪漫天,但這穿樹飛花的春雪不也照樣給人以春的氣息嗎?詩人將風雪帶來的寒冷化作一片春意;將企盼春天的煩惱化成春已到來的一片欣喜。東方虬為人耿直,勤于政務,曾期待“百年后可與西門豹作對”。其詩歌一改“采麗競繁、興寄都絕”的齊梁文風,倡導漢魏風骨。掀起初唐復古運動的陳子昂曾稱其《孤桐篇》“骨氣端翔,音韻頓挫,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寄東方左史修竹篇書》)。可見文品和人品是相關的。
至于宋之問,在文學上自有其功績。在文學史上,歷來把沈佺期和宋之問與始創五言詩的蘇武、李陵相提并論,所謂“蘇李居前,沈宋比肩”(《新唐書》·宋之問傳)。尤其是在聲律、對仗等形式美方面,沈、宋在南朝沈約、庾信“永明體”的基礎上,“尤加靡麗?;丶陕暡?,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把中國古典詩歌的聲韻美發展到前無古人的地步,標志著唐代新體詩的成熟。但在人品上,確實難以恭維,為人為了祿位,巴結逢迎,看風使舵。先是傾心媚附武后媚臣張易之、張昌宗,代二張作賦篇入集,陪其宴樂優游,自感“志事僅得,形骸兩忘”;后張易之被殺,中宗復位,宋之問與杜審言等友皆遭貶謫。宋之問貶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諸事艱難,慕念昔榮”,次年春便秘密逃還洛陽,藏匿在友人張仲之家中,探知友人張伸之與王同皎等謀誅宰相武三思,為了祿位居然恩將仇報,派人向武三思告密,由是擢升鴻臚主簿,結果“天下丑其行”。睿宗即位后,認為他先依附張易之,后投靠武三思,屢不悔改,將他流放欽州(今廣西欽州),后“賜死于徙所?!保ㄒ陨弦木娦屡f《唐書》)為了祿位可以出賣恩人朋友;為了沽名釣譽,甚至可以殺死自己的親外甥:一日宋之問見其外甥劉希夷的一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頗有妙處,便想占為己有,劉希夷不同意,宋之問于是用裝土的袋子將劉希夷壓死,文學史上被稱作“因詩殺人”。這樣的人在帝王的龍門詩賽上寫出如此的應制詩,結果獲奪袍之榮,無論是對于獲袍的宋之問,還是對于內有男寵,外有媚臣的武則天都是不足為怪,
宋之問的望風希旨、投其所好,逢迎拍馬拍得“穩準狠”,在武則天面前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止是對武則天,對武則天以后的唐中宗也是一樣。據宋代尤袤《全唐詩話》卷一:唐中宗時,有次邀群臣賦詩百篇,命昭容上官婉兒從中挑選一篇作為新翻御制曲。帳殿前張燈結彩,從臣們都齊集在彩樓下等著。一會兒,彩樓上紙落如飛,皆是諸臣所作的落選詩章。只有沈佺期和宋之問的詩遲遲沒有被扔下來。但又過了一會兒,沈佺期的詩也被扔下樓來。沈佺期不服,上官婉兒評說云:沈佺期的結句為“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顯得詞氣衰竭;宋之問詩的結句是“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顯得“陡健豪舉”。可見,在點綴升平方面,沈佺期比宋之問還稍遜一籌。
但是,宋之問能如此希旨逢迎,投其所好,也是久經鍛煉而成,開始的頌圣詩也像沈佺期的這首詩作一樣,有著自謙和真率。據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十一:宋之問開初呈獻給武則天的是一首名為《明河篇》的長篇排律,其中有這么四句:“明河可望不可親,愿得乘槎一問津。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成都賣卜人”。詩中運用嚴君平道破“支機石”的由來,指出漁人(荊楚歲時記中說是張騫)錯失登仙的良機的典故,來抒發自己求為天后北門學士而不得的悵惘。但詩中將想“天子萬年”的“天后”比成賣卜算卦的嚴君平,況且,同為算卦的李淳風還建議唐太宗挖斷武則天家地脈,以絕其龍脈。這讓天后想起往事,更加不悅。所以武則天對尚書崔融說:“吾非不知其才,但以其有口過爾”。這一拍馬拍到馬屁股上的這一慘痛教訓,讓“之問終身恥之”好在宋懂得看風使舵,改弦更張。這次《龍門應制》中,他不再將武則天比作賣卜人,而是西王母,一口一個“天子”、“瑤池”,一口一個“萬年”、“獻壽”。于是武則天也再不提其“口過”,而是奪袍相賜。從宋之問的前后變化,可以看到中國某一類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和皈依經過。
其實,即使就創作成就而言,宋之問拿手的也不是這類古風,而是五言詩。前面已說過,文學史歷來把沈佺期和宋之問與始創五言詩的蘇武、李陵相提并論,所謂“蘇李居前,沈宋比肩”。但并肩的沈宋,亦各有所長:《舊唐書·沈佺期傳》稱沈“善屬文尤長七言之作”,而宋之問“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舊唐書·宋之問傳》。他的一些佳作,如《初至崖口》、《送別杜審言》、《洞庭湖》、《題大庾嶺北驛》、《渡漢江》皆是五言。尤其是《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無論在細膩的心理描繪,還是錘煉字句、平實精粹方面皆更為出色。神龍元年(705年)正月,宰相張柬之與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后退位,誅殺張易之,迎立唐中宗。原來攀附二張宋之問與杜審言等友皆遭貶謫。宋之問貶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由于“諸事艱難,慕念昔榮”,次年春便秘密逃還洛陽。宋之問的家鄉在弘農(今河南靈寶西南)(一說在汾州,今山西汾陽附近),這首詩就是寫他渡過漢江,離家鄉越來越近時的感受。由于貶謫“嶺外”、音書斷絕,家鄉親人的近況毫不知曉,由于自己的犯罪遠貶,親人的境遇也不會好過。此刻接近家鄉之后,原先的擔心、憂慮和模糊的不祥預感,此刻似乎馬上就會被路上所遇到的某個熟人所證實,變成活生生的殘酷現實;而長期來夢寐以求的與家人團聚的愿望則立即會被無情的現實所粉碎。于是,本來在正常情況下的近鄉“情更切”變成了“情更怯”,“急欲問來人”變成了“不敢問來人”。這是在“嶺外音書斷”這種特殊情況下心理矛盾發展的必然。透過“情更怯”與“不敢問”,讀者可以強烈感觸到詩人此際強自抑制的急切愿望和由此造成的精神痛苦。詩人用這種極為準確的平實字句,表達出在“音書絕”背景下,一位遠貶潛歸的“犯官”在臨近故鄉時忐忑又惶恐的精神和動作,確實是“善屬文”。
附:
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十一
宋之問《明河篇》云:八月涼風天氣晶,萬里無云河漢明。昏見南樓清且淺,曉落西山縱復橫。洛陽城闕天中起,長河夜夜千門里。復道連甍共蔽虧,畫堂瓊戶特相宜。云母帳前初泛濫,水精簾外轉逶迤。倬彼昭回如練白,復出東城接南陌。南陌征人去不歸,誰家今夜扌壽寒衣。鴛鴦機上疏螢度,烏鵲橋邊一雁飛。雁飛螢度愁難歇,坐見明河漸微沒。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輝讓流月。明河可望不可親,愿得乘槎一問津。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成都賣卜人。蓋之問求為北門學士,天后不許,故此篇有乘槎訪卜之語。后見其詩,謂崔融曰:吾非不知其才,但以其有口過爾。之問終身恥之。武后游龍門,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左史東方虬詩成,拜賜。坐未安,之問詩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就奪錦袍衣之。其詞曰:“略,見前”。
宋·尤袤《全唐詩話》卷一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百馀篇。帳殿前結彩樓,命昭容選一篇為新翻御制曲。從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既退,惟沈宋二詩不下。移時,一紙飛墜,競取而觀,乃沈詩也。及聞其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陡健豪舉”沈乃服,不敢復爭。宋之問詩曰:“春豫靈池近,滄波帳殿開。舟凌石鯨動,槎拂斗?;?。節晦蓂全落,春遲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燒劫辯沉灰。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