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扯絮丟棉,連降數日,神佑大地白茫茫一片。山里的人大多都縮在家里依偎在爐火旁或干脆鉆在被窩里不起來,以此來躲避冬日的嚴寒。但此時小山卻頂著風雪沿著崎嶇的小路艱難地向前跋涉。咕滋咕滋,盈尺的積雪在小山的腳下呻吟著。路上沒有行人,小山行走在這銀色的世界,尤如一只企鵝給白色的大地點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兒。小山這次回家是公差。他很久沒有回去了,很想回家看看。看看爹娘,看看二喜和范娃,當然他也想看看日夜思念的燕子。自從他離開家幾乎沒跟燕子見過面,不是他不想,而是沒有機會。那次他回來,也沒見到燕子,大腳嬸跟他說燕子找個了婆家,那家答應給她家蓋三間瓦房,燕子同意了。聽說還跟那男的去了兩次平川,說是去撕衣裳,城里的布多。燕子撕回來很多布,但一件衣裳也沒做,大包小包的包著放在箱子里。燕子還是穿著原來的那些舊衣裳。也很少看到她臉上有笑容。小山聽說后,心里很難過,回到廠里他就一門心思地上班,空了就借些書看。為了多掙倆錢,他還經常給別人頂班。后來縣總工會辦文化補習班,小山報了名。每天晚上,只要他不上班,他從來沒有缺過課。有一天下大雨,縣城的街道上汪起了沒膝的雨水,小山披著雨衣趟著積水走了半個小時才到總工會,那天晚上來上課的只有他一人。廠長看中了小山的吃苦耐勞和勤奮好學,把廠里辦墻報的事兒交給了他。辦墻報這幾天是可以不上班的,但小山堅持上班和辦墻報兩不誤,廠長對此大加贊賞。后來,中央決定從上到下全面清理平反冤假錯案,落實黨的政策,神佑縣抽調了大批人員組成了龐大的落實政策隊伍,抽水泥廠的人時,廠長派了小山,廠長說小山會寫。今天小山回槐樹溝,懷里揣著縣法院給何大流的判決書。縣上在清理群眾申訴案件時發現多年來何大流一直在申訴,多達幾十次,于是法院對何大流的案件進行了復查,發現當時的現場記錄中明確寫著作案現場有兩個男人的腳印,與何大流當時交待的他把茶花抱進葦園后聽到有葦子響動而逃跑相吻合,加之何大流多年來申訴不斷,故斷定在現場留下腳印的另一個男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復查中,認定何大流犯罪證據不足,改判何大流無罪。小山回槐樹溝的任務就是給何大流送判決書。
小山回到家見過爹娘,拿了一包“黃金葉”來到二喜家。
“二喜叔。”小山走進院子里喊了一聲,二喜答應著隨即開門。二喜的屋里生了一盆火,由于柴貨太濕,濃煙塞滿了屋子。
“哎喲,是小山,快進來,快進來。”二喜一只手揉著被煙嗆得直流淚的眼睛,一只手拍打著落在小山身上的雪花兒。
“范娃哥。”小山進屋后才看見坐在火盆邊被濃煙裹著的范娃,高興的說:“沒想到你也在這里。”
“小山,快坐。”范娃坐著沒動,伸手在墻邊拉過一根小板凳。“路上雪大吧?”
“大。路上的雪有一兩尺厚。”小山說:“大腳嬸呢?”
“在那個屋偎被窩呢。”二喜說:“這回回來總該耍兩天吧?”
“耍不成,明天就得走。”小山說。
“急啥?這么大的雪,在家住一夜,還不如不回來。”二喜說。
“有事兒。這回回來是專門給大流叔送判決書的。”小山說。
“都判了十幾二十年了,監也坐夠了,咋著這陣兒又給他送那東西?”二喜不解地問。
“落實政策,平反冤假錯案。大流叔被平反了。”小山說。
“有這種事兒?咋平的反?”范娃問。
“大流叔是冤枉的,他沒有罪。”小山說。
“沒有罪?他干了傷天害理的事情還沒有罪?”范娃瞪著兩只大眼睛。
“這是法院復查后做出的判決。”小山說。
“這就日怪了,當年不也是法院做出的判決?”范娃說。
小山掏出“黃金葉”遞給二喜和范娃,范娃從火盆里拿起一根燃燒著的小木棍兒給二喜點著煙,然后問小山:“你不吸?”小山搖搖頭。范娃把自已手上的煙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現在的事情說球不清。右派分子改正,地主分子摘帽,連何大流這種人也球平反,事情全球顛倒了。”范娃不住地發著牢騷。
二喜悶悶地吸著煙一聲不吭。
“范娃哥,不是現在把事情搞顛倒了,是以前把有些事情搞顛倒了,現在重新顛倒過來。以前咱們小,不知道,二喜叔肯定知道。這回我參加落實政策,聽說了不少事兒。就說大躍進吧,有人說大躍進有些盲目蠻干,或提了一條意見,或說了一句錯話,就給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光這你說全國得有多少右派?難道他們真的就是壞人?我給你說個例子。水泥廠的老廠長有一次到車間檢查工作,發現幾個年輕小伙子躲在一個角落里打撲克,廠長說,你們要好好干活,不好好干活就只有餓肚子。反右運動一來,有人說廠長說社會主義要餓肚子。廠長說我沒說過這話,我是說不好好干活只有餓肚子。那人又說,我們是生長在社會主義,你說要餓肚子,不等于是說社會主義要餓肚子嗎?就這樣,廠長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職也被撤了,下放農村勞動改造。文化大革命開始,廠里又把他抓回來斗爭,打得死去活來,然后關在一間小屋里,寒冬臘月連被子也不給,只給他丟了一捆稻草,他受不了,也想不通,褲腰帶一解上吊了。你說象這樣的人冤枉不冤枉?該不該平反?”
“象他這,當然該平反。他本來就不是壞人。”范娃說。
“我再給你說個例子。這是文化大革命中發生的事情。這個人是河東的。有一回他在廣播里聽到林彪講話,林彪講話聲音拖得很長,有一句話林彪連著咳了幾聲,一句話斷成了幾節,他說林彪的喉嚨象被球毛卡住了。就這一句話,他被判了死刑。說他是現行反革命分子,惡毒咒罵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他不服,進行申辯。說他說話帶把慣了,不是有意的。但誰聽他的?誰敢說他不是有意地惡毒咒罵?槍斃的時候還怕他亂說,把嘴都給他縫上了。象這種冤案的例子還有很多。”
“想不到還有這種事兒。”范娃說:“可是,小山,我跟你說實話,何大流的平反我還是沒想通。”
“范娃哥,大流叔的案子肯定弄錯了,不然法院也不會改判。”
一直沒有說話的二喜這時說話了。“我看是黨和政府決定的都沒錯。過去是黨和政府給右派和地主分子戴的帽子,那時戴是對的,現在黨和政府決定給右派和地主分子摘帽,現在摘也是對的。案子判錯了,冤枉了好人,也應該改。大流哥一直都在喊冤,判刑那天我也在場,他在法庭上大呼小叫,滿口都是冤枉,連嗓子都喊啞了。沒有冤枉他也不會那么喊。前幾年他一直都在申訴,你還給他寫過不少狀子。”
小山問:“大流叔現在咋樣?”
范娃說:“咋樣?還不是在墳里。”
二喜說:“這幾天一直在下大雪,有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小山說:“那咱去看看他,把判決書給他送去,叫他高興高興。”
范娃沒說話。
二喜說:“中。”
小山伸手去拉范娃,范娃吃力地站起,說:“我不去。”
二喜說:“走吧,好賴他也算是你叔。”
范娃說:“啥叔不叔,我從來就沒把他當成叔。”
小山說:“走吧,范娃哥,就算你陪我。”
小山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范娃不好再推辭,就拄著拐棍跟在他倆的身后。
雪停了,銀色的世界白得耀眼。墳地上個個墳堆尤如座座銀山。何大流的墓口敞著,周圍堆滿了白雪,一個黑糊糊的大口朝著灰蒙蒙的天,就象一個深藏在地下的魔鬼張著血瓢大嘴要吞掉世界上每一個活人。三個人站在何大流的墓坑前,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人活到這個份兒上,真不如早點兒死去。他們看見堵在墓室門口的玉米桿東倒西歪,玉米桿的縫隙里露出一只干瘦發黃雞爪似的手,一種不祥的感覺頓時涌上了他們的心頭。
“大流哥,大流哥!”二喜大聲喊叫。
墓室里沒有任何回音。
“大流叔,大流叔!”小山也跟著叫了兩聲。
墓室里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范娃,你站在這兒等著,我跟小山下去看看。”二喜說。
二喜拉著小山的手慢慢地走下墓坑,走近墓室,撈開堵在墓室口的玉米桿,兩人頓時大驚失色,目瞪口呆。何大流爬在地上,頭向著墓室門口,一只手伸向墓室外。那只手長長地伸著,象向別人要吃的,或者是想要口水潤潤干渴的喉嚨,又象是在向法院討要公道……
二喜伸手摸了摸何大流的額頭,已經冰涼冰涼的了。二喜把手背貼向何大流的鼻孔,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二喜又拉了一下何大流的胳膊,那只早已僵了的胳膊象冰棍一樣梆硬。
何大流死了。但他的眼睛還睜著,象兩個玻璃彈子一樣放射著冰冷的光。
“你倆在這里等著,我回去拿鐵锨。”二喜走出墓坑對范娃和小山說。
范娃和小山同時點頭。
二喜扛來了兩把鐵锨,胳肢窩里還夾了翎新席。二喜和小山把何大流抬到他睡的位置,把那翎新席蓋在了他的身上。
“二喜叔,大流叔的眼睛咋還睜著?”小山怯怯地問。
“老年人說,人受了冤屈,死的時候眼睛都是睜著,這叫死不瞑目。”
“那大流叔肯定是受了冤枉。”
二喜掀開席子,把何大流的眼皮往下抹了抹了,但那眼皮象用席篾兒撐著,怎么抹也抹不下來。
“二喜叔,咱把法院的判決書給他壓到頭下。”
“中。這倒是個辦法。”
二喜抬起何大流的頭,小山把判決書放在他的頭下。二喜再次抹何大流的眼皮,輕輕一抹,何大流的眼睛就閉上了。小山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大流叔知道了。”小山說。
“他知道了。”二喜說。
小山和二喜從墓坑上來,一人拿著一把鐵锨把挖墓時挖出的土一锨一锨填進墓坑,還堆了一個墳堆。
范娃的腿不得勁兒,拄著拐棍一直站在旁邊。他見墳堆堆起來了,問:“小山,大流叔的判決書呢?”
“壓在他的頭下埋了。”小山說。
“你不是拿回來了兩張?”范娃又問。
“那一張在二喜叔那里。”小山說。
“二喜叔,你給我。”范娃說。
“你要那弄啥?”二喜問。
“我有用。”范娃說。
二喜從口袋里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判決書交給范娃。范娃在衣裳上拆了一根白線把判決書綁在他的拐棍上,一瘸一拐地走到墳堆前,恭恭敬敬地把拐棍插在墳堆上。
“我給他做了一個幡兒。”范娃說。
何家的墳地里出現了一座新墳,墳頭上插著的那根幡兒上的白紙在寒風的吹動下象風箏一樣不住飄蕩,瑟瑟發抖。
“唉,咱村又少了一個人。”二喜說。
“又少了一個人。”小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