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吧,我沒媳婦。”老悶在北嶺脊的路口整整坐了一天,直到日頭落到西山下,才遇到一個婦女從面前經過,老悶怯生生地站起來,輕輕地對從面前走過的那個婦女說。那婦女瞪了他一眼,罵了一句神經病,說,咋不叫你娘嫁給你!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了。老悶仔細一看,原來那婦女的頭發已經花白了。
老悶在路口坐了三天,也只遇到過一個女的,還那么老。老悶挨了一頓罵,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喝了湯就躺到床上,心里暗暗罵道:“日他娘,沒運氣!”第四天,老悶又去了,結果比頭三天還倒霉,過路的全是男人,連牽的牛后腿底下都吊著茄子那么大一個蛋(公牛)。老悶坐著很無聊,去逮螞蚱耍,連逮幾只,都是土驢子,公的。他把土驢子用狗尾巴草串在一起往樹上掛,這時老悶大吃一驚,原來他坐在這里乘涼的苦楝樹也是公的,啞巴樹,不結果。老悶想,這里的地恐怕也是公的,母的都不從這里過。老悶覺著這地方倒霉,后來就另換了個地方,那地方比這里當道,地勢也比這里高,只要有人從附近過,眼睛一瞟,是男是女一目了然。老悶坐在那里,最忙的是那雙眼睛,象探照燈一樣不停地掃過來掃過去。眼睛都看酸了,還是沒看見一個女人從這里過。老悶又有些失望了,閉著眼把頭埋在膝蓋上想歇一下,后來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模模糊糊聽到有腳步聲,急忙睜開眼睛,可是那人已經走出了幾丈遠,他揉著惺忪的睡眼仔細辯認,發現走過去的那個人確實是個女的。這是一次機會,中不中都不能錯過。老悶起身向那女人追去。那女人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扭回頭一看,見是老悶,有些奇怪。問道:“老悶,你跑啥?”
老悶一看是二喜的老婆趙大腳,頓時傻了。滿面通紅,張口結舌地說:“我、我急著回家。”
趙大腳說:“我從你跟前過,看你睡得怪香,怕把你驚醒了,我的腳步放得很輕,結果你還是醒了。這可不能怪我。”
老悶“嗯”了一聲,然后說:“二嬸,我前頭走了。”說著放開腳步逃也似的走了。
老悶在那里坐了個把月,遇到過幾個女的,但年輕的只有一個。那閨女的樣子長得確實好看,老悶見了心里發癢,還沒等人家走到跟前,他就迎了上去,迫不及待地說:“嫁給我吧,我沒媳婦。”那閨女一聽,丹鳳眼一瞪,柳葉眉倒豎,老悶見狀,心里害怕,他怕那閨女出手打他,正欲跑,不料那閨女呸地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臉上。說,也不屙泡尿照照你的悶水?沒媳婦咋不叫你姐你妹嫁給你!說完扭身走了。老悶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那閨女背后那兩條烏黑發亮的長辮子出神,直到那閨女在他的視線中完全消失,他才用手擦了一下臉上被那閨女吐的快要干了的唾沫。
晚上,睡在打麥場上,老悶、范娃還是挨著二喜睡,只是少了小山。
“老悶,你去北嶺脊路口等過沒有?”二喜問。
“去球,等啥?”老悶很不高興。
“等啥?等媳婦。”
“哪來球的媳婦,你凈雞巴倒人。”老悶心里憋著一股氣。
“范娃,你說我倒他沒有。”
“我不知道。”自從范娃的腿被何五爺弄斷,范娃的性格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沉默寡言,少有說笑。二喜問他,他也只淡淡地回答。
“二喜叔,你倒不倒俺,俺知道。反正你不是好人。”老悶說。
“哎,老悶,你話可得說清楚,我咋不是好人?”
“俺不說,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你說。”
“說就說,你可不準發火。”
“說吧,我不發火。”
“說好了不發火噢。”
“說不發火就不發火。”
老悶想說二喜叫他去抱稻草人和在北嶺脊等媳婦被吐唾沫的事兒,但覺著說出來自已也丟人,何況也不能全怪二喜。二喜起的是好心,沒辦成好事兒,退一萬步說,二喜就是起的壞心,也不能全怪人家。要是面前有一條溝,二喜說,老悶你跳下去,你真的跳下去了,胳膊腿摔折了,能說是二喜把你推下去的?要是這樣說,要你長的腦子干啥?那你就是長的豬腦子而不是人腦子了。老悶這樣一想,原來想說的話就無法再出口了,于是把原本想說的話咽進肚里而變成了另外的話了。
“聽說你跟大腳嬸弄完那事還掂著大腳嬸的腿往下抖,有沒有這事兒?”老悶很認真地說。
趙大腳嫁給二喜,幾年了二喜都沒把趙大腳的肚子里裝上貨,趙大腳的窯老是空著。有人說二喜是騾子球不治事兒,也有人說是趙大腳的腳太大,弄完了,起來噔噔走上兩步,就把二喜給她裝進去的那點東西給倒出來了。于是有人給二喜出主意,說弄完了叫趙大腳甭急著起來,多睡一會兒,等二喜給趙大腳裝進去的東西在里面巴緊了,沾住了,再起來。趙大腳照著做了。但又過了兩年,趙大腳的窯還是空著。又有人跟二喜說,可能是趙大腳那口井太深,你的竹桿太短,探不到底兒。二喜趕集的時候,公共廁所里那么多人都掂著雞巴屙尿,他裝著屙尿,眼睛掃了一串,覺著那些人的竹桿長短跟他的竹桿差不多,弟兄倆比雞巴一球樣。二喜堅信自己的竹桿不短,但他還是采取了補救措施,他跟趙大腳弄完了,就站到床上雙手掂著趙大腳那雙大腳,使勁提起,用力往下抖。這種辦法果然奏效,沒多久,趙大腳的窯就被他裝上了。他一高興,一不留神就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全村的大人娃子都知道了,但從來沒有人象老悶這樣直接了當問過他。
“球娃子家,聽誰說的?”
“你管球俺聽誰說的,只說有沒有?”
“有。咋啦?”
“你騷得很!”
“哎呀老悶,不是老叔我說你,你還不懂。想弄那事兒你就說騷得很,這你沒說對。其實,人跟畜牲是一樣的。人就是多了一張皮,把那東西遮著,干那事兒的時候躲起來不叫旁人看見,就這一點不一樣。一般人都說,公的比母的騷,其實也不對。公的有公的騷法,母的有母的騷法。咱就說那狗戀蛋吧,這你見過。你看見的是母狗在前頭跑,公狗在后頭攆,攆上了也就戀在一起了。你說哪個騷?”
“公狗。”老悶不加思索地說。
“我說是母狗。”二喜說。
“咋會是母狗?”
“母狗在勾引公狗。”
“又咋著會是勾引公狗?”
“不知道你注意沒有,有時候公狗攆著攆著突然停下不攆了,這時候你說母狗會咋著?”
“你說會咋著?”
“母狗會很失望地拐回來又去逗公狗,直到公狗爬到它身上。”
“你亂球說。”
“不信算球啦,二八月你閑著沒事兒多到山上去看看狗戀蛋就知道了。”
“我才不象你那么騷,閑著沒事兒去看狗戀蛋。”
“算了算了,你們盡球爭啥?”范娃插嘴。
“范娃,你說是我說的對還是他說的對?”二喜問。
“不知道。”范娃說。
“老悶,你還記得我跟你說地主憨兒子娶媳婦的事兒吧?”
“記得。你提那弄啥?”
“憨兒子不知道弄那事兒,看把他媳婦急球得跟猴擰一樣。你說他倆那個騷?”
老悶不說話。
“老悶,就算你說得對,我騷。但騷有啥不好?你以為我掂著腿抖了你大腳嬸,你大腳嬸會怪我?其實我邊抖你大腳嬸還邊笑,說這樣抖著怪美。”
老悶忍不住笑了。
“男人不怪女人不愛。男人就是要想些怪眉日眼的辦法去跟女人弄著耍,女人才喜歡。我再跟你說個事兒,女人被男人強迫著弄了,好些女人都不開腔。你說為啥?”二喜問老悶。
“你說是為啥?”老悶反問。
“叫我說,有的是怕羞,覺著老丟人,不開腔,吃個啞巴虧算球了。有的就不一定了,也許她本來也想那個,不好意思說,男人弄她時她也假裝不愿意。弄了就弄了,男人美了,她也美了,自然她就也不會開腔了。”
老悶不語。
一陣沉默。
滿天繁星,銀釘似的,不住閃爍。忽然一道流星拖著長長的閃亮的尾巴從空中滑過,瞬間不見了蹤影。
“范娃,你看,那顆星星落了。”老悶指著天空。
“看見了。那是掃帚星。”范娃說:“看見它要倒霉。”
“為啥?”老悶身上一顫。
“我也不知道,這是老年人說的。”
“二喜叔,到底為啥?”老悶害怕,想問個究竟。
二喜吸著煙,不住地咳嗽。“我沒看見,我也說不清。”
又是一陣沉默。
老悶眼望著天空,遙望著天空中那道寬闊明亮的銀河。
“那牛郎星跟織女星是咋回事兒?”老悶問。
“都球說了一百回了,你還沒記住?”范娃說。
“忘了,再說一回。”
“再說一回,你可記住,以后不說了。”
“中,就這一回。”
“織女星一共有七姊妹,她是老七。她們七姊妹在天上偷看人間,覺得人間比天上還美,于是織女星就偷偷下凡來到人間,遇到了牛郎。她覺得牛郎老實善良有孝心,于是就嫁給了牛郎,生了一兒一女。后來織女她爹發現了,派天兵天將下凡,把織女抓回天上,牛郎擔著兩個娃子跟在后邊攆,眼看快攆上了,織女她爹就在她們中間劃了一條線,剎時這條線就變成了一條又寬又長的大河,這條大河就是天河,咱們凡人都把它叫銀河,把牛郎和織女隔開了。你看牛郎在天河這邊,織女在天河那邊。記住沒有?”
“記住了,記住了。”老悶說:“織女她爹心也太球狠了。”
“織女她爹把織女跟牛郎隔開了,全天下的人都可憐他們,但也沒法兒。全天下的喜鵲也可憐他們,所以每年的七月七,喜鵲都刁著一根柴貨飛上天為牛郎和織女搭橋,讓他們相見,其它鳥兒也跟著喜鵲上天相助,該是七月七那天你看不見一只鳥吧?而且那天晚上還要下雨,據說那是牛郎和織女見面時流下的眼淚。”
“哎,范娃,你說燕子她爹象不象織女她爹?”老悶冷不丁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誰知道象不象。”范娃不愿意回答老悶提出的這個問題。
“你說象就象,你說不象就不象,話是在人說咧。”二喜甩掉煙頭接了一句。
小山按照燕子說的托人到燕子家說媒,結果不出小山所料,媒人剛把話說出口,燕子的爹娘象早就商量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連連說道不中不中。燕子采取了女人慣用的抗爭辦法--絕食,連著三天床不起,門不開,水米不沾牙。燕子他爹的心連軟都沒軟一下,說不吃是她不饑。兒女是娘身上掉下的肉,閨女關著門不起床不吃飯,燕子她娘心疼得一天問幾回,燕子就那一句話:不想吃。頭兩天,燕子的聲音還大些,后來聲音越來越小了,再后來娘問啥她也不答了,只是眼里冒淚花。燕子她娘也跟著掉眼淚。燕子她娘實在不忍心看著閨女受折磨,轉彎抹角地跟燕子她爹說好話,她爹,咱就依了閨女吧,你看她都餓得不成人形了。燕子她爹說,我跟她丟不起那人,餓死活該!燕子她娘沒有辦法,去把嫁出去的大閨女燕子的大姐接來了。大姐與燕子朝夕相伴,大姐說,燕子,你太憨了,就是為了他(小山)你才該吃飯。不吃飯,餓下病,餓死了,就是咱爹咱娘同意了,你也沒法兒跟他了。燕子聽了大姐的話才端起了碗。
小山聽說燕子她爹娘不同意,也在家里生悶氣,睡著不起來。張光源日噘小山沒出息,說那閨女有啥好(這是說的氣話,其實他也很看得起燕子),非得要她不中?惠賢說,你甭說娃子了。然后小聲跟張光源商量,說,娃子大了該說媳婦了。張光源說,我又不是沒給他說媳婦,是他不愿意,這能怪誰?惠賢說,咱再給他說一個。張光源說,你說得容易,這又不是買東西,起個五更趕個場就中了。這陣兒你叫我往哪兒說?惠賢說,那天你不是說趙家圪瘩有一個。張光源說,那個誰敢要?惠賢說,咋不敢要?張光源說,那家要錢老多。惠賢說,跟那家說說叫他少點。張光源說,要少,得看啥人。要是工人,那家最多要千兒八百,要是在家翻土坷垃蛋的,不管啥人,那家一分都不少。惠賢唉地嘆了一聲氣。小山聽見了爹娘的話,沖出屋門說,我說過我的事兒不叫你們管!說完跑出了大門。小山跑到公社找到曾躍旗。此時衡來山已被清理出領導班子,曾躍旗還是公社書記。曾躍旗問小山有啥事兒,小山未曾開口先落淚。曾躍旗拍了拍小山的肩膀說,走,到我屋里去。有啥委屈跟我說。小山走進曾躍旗的屋,曾躍旗遞給了他一根白毛巾,小山擦了擦眼睛說,曾書記,我想出去。
出去,是農村青年的夢想。穿上工作服,吃上商品糧,別的不說,說個媳婦那真是太太容易了。
曾躍旗看著小山淚水未干的眼睛說,小山,甭著急,等有機會,我叫你出去。果然沒到一個月小山就出去了,在縣水泥廠當上了工人。 “你說小山這陣兒在弄啥?”老悶問。
“弄啥?這還用問,還不是跟咱一樣,球朝天,睡覺。”二喜說。
“那不一定,說不定還在上班。聽說工人要上夜班。”老悶不服氣。
“老悶說得有理。”范娃說。
“那當工人可不老美。”老悶說。
“咋不美?”范娃問。
“人生來就是白日干活黑了睡覺,弄顛倒球了不就成了老鼠?”老悶蠻有理。
“管球人家成了啥,那怕是狗,能掙現錢比啥都強。”二喜說。
“那是。旁的不說,就說說媳婦,當了工人,說媳婦就成了走一步放兩屁稀老松的事了。”范娃說。
“那,你們說小山還會不會要燕子。”老悶問。
“管球你啥事兒?咸老婆子淡操心。”二喜說。
“我操那心都球咧,與我球相干,我只不過是問問。”老悶說。
“這事兒誰也說不準。就看各人的良心。”范娃說。
“范娃,你說他倆會不會有那事兒?”老悶問。
“老悶,你咋光球問些不吃勁兒話。你問我,我問誰?”范娃說。
“恁些人都說他倆有。”老悶說。
“都是瞎球猜咧,誰看見了?”范娃說。
“我想著他倆也不會,小山恁老實。”老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