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悶出事兒了。
公安局把老悶逮走了。
老悶在路口等了一個多月,挨了幾回罵,被吐了幾口唾沫,等得心急火燎也沒等到一個愿意嫁給他的女人。那天,老悶在那里等到快晌午了,也沒聞到一點女人氣兒,他想挪個地方,就順著面前那條路往前走。日頭太毒,曬得他睜不開眼,他在路邊的小桐樹上摘了一片葉子,手舉著遮住額頭。剛剃過不久的光頭在日光下泛著青色,遠點看,腦袋上象扣了半個西瓜皮。翻過一條溝,爬過一座山,老悶熱得夠嗆,臉上每個毛孔都變成了小泉眼,不住地往外冒汗。老悶走累了,站在半山腰喘氣,忽然看見不遠處一個打著油紙紅傘的女人正在向這邊走來,老悶心里暗暗竊喜,干渴的嘴里頓時涌出股股唾液,兩腿間的那家伙比他人還著急,不等他打招呼一下就支楞起來了,把褲衩頂得多高。老悶怕那女人看見他嚇拐回去,于是貓著腰鉆進了路邊齊腰深的玉米地,他趴在地里,象狼一樣地匐伏著,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即將到口的美餐。那女人慢慢地走過來了,離老悶越來越近了,老悶的心也隨著女人的臨近加快了跳動,咚咚地撞擊著厚實的胸膛。老悶終于看清了那個女人,是一個年輕媳婦,圓圪瘩臉,頭發是耳道毛,整整齊齊地遮著耳朵。上身穿毛月布布衫,下身著一條灰色褲子。一手撐著傘,一手挎著小長籃,一看就知道是串親戚的。老悶心想,她肯定有男人,叫她嫁給俺肯定不中。放她過去?老悶流著口水,身下那硬梆梆的東西毫不示弱地表示堅決抗議。老悶在“短槍”的威逼下屈服了,“槍”指揮著他的行動。那女人走到老悶面前,老悶一躍而起脫兔般地竄出玉米地,餓狼似的撲了上去。那女人只顧走路,面前冷不丁地冒出一個大漢,這突如其來的驚嚇使她發呆,身子一軟癱了下去。老悶連抱帶拖把她弄進了玉米地,那女人幾乎沒有進行反抗,老悶就得逞了。老悶過足了癮,松開了那女人。那女人不但沒罵他,還從長籃里拿出兩個白蒸饃遞給老悶,說,兄弟,你餓了,坐在這里慢慢吃,我家里還有娃子等著吃奶,我得趕緊回去。老悶手上拿著兩個軟騰騰的白蒸饃,象捧著那個女人的心,又象捏著那女人酥軟的令人不忍心捏又舍不得放的兩個奶頭,撲通跪了下去,兩眼噙著淚花極其動情地說,姐姐,俺的好姐姐,你叫俺美了,俺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你。這陣兒你要走了,不知俺啥時才能再見到你……那女人說,你等著,有日子。老悶問,啥時候。那女人說,長則十天半月,短則三五天。老悶說,日子太長了,俺等不及。那女人說,你說啥時候。老悶說,明兒。那女人說,中,就依你。老悶說,在哪里?那女人說,還在這兒。老悶千恩萬謝,拉著那女人,舍不得松手。那女人說,兄弟,快松開,俺知道你舍不得俺,俺回去給娃子喂了奶就來。老悶這才松開了手,說,那俺就在這兒等著。那女人說,中,你就在這兒等著。那女人走了。老悶跪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那女人漸漸遠去的背影。那女人才離開老悶時走得很慢,還三步一回頭地看一眼老悶,老悶心里十分感動。每次那女人回頭時,老悶都忍不住落下兩顆眼淚。那女人離老悶遠了,走得越來越快了,再也不回頭看老悶了。那女人的背影徹底消失了,老悶啥也看不見了。但他還在地上跪著沒有起來。他還沉浸在剛才那種無法言說的美妙中。這該不是做夢吧?老悶對剛才發生的一切產生了懷疑。他看了看手里的白蒸饃,捏了捏,還怪軟和,這總該不是假的吧?他試著啃了一口,嗯,味道還怪美,甜絲絲的。沒錯,是白蒸饃。真真的白蒸饃。天下的事兒還真說不清,他等了一個多月,好事兒終于還是叫他等到了。看來辦啥事兒都得有衡心,有耐性,他不堅持到今天,前頭的日子不就白球等了。老悶暗暗慶幸他碰到了一個好女人。他想,這個女人也許是男人死了,要不就是她男人那東西是騾子球,不治事兒。還是二喜說得對,男人跟女人,你美她也美,只要兩人美,誰也不怪誰。老悶啃著白蒸饃,慢慢地品味著。他吃完了一個,手上還捏著一個。他舍不得吃。這個留給娘,拿回去叫娘也嘗嘗。娘好久也沒吃過白蒸饃了。想到娘,老悶心里挺難過。自從爹坐了監,娘的頭發就一綹一綹地白……說啥這個白蒸饃也得拿給娘。老悶把白蒸饃裝進褲包里,兩眼望著那女人剛才走過的路,他盼望那女人快點來。路的盡頭終于出現了人影,老悶心里一陣激動,那東西又支楞起來了。一個,兩個,三個……來的是一群人,而不是一個,老悶有些失望了。但他相信,那女人會來,不然也不會給他白蒸饃。那群人離老悶近了,老悶才看清了那些人的手里都拿著家伙,鐵锨扁擔和镢頭。走得風快,樣子也是氣呼呼的。老悶心里有些乍,想走又舍不得那個女人。老悶站起身,往玉米地里走,他想躲開這些人,等他們走過去了他再出來。老悶剛抬腳,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就喊了起來:狗日的,往哪兒跑!老悶一看不對勢,撒腿向山上跑去。那五六個人象發怒的獅子兇猛地向他追來。老悶象被狗追趕著的兔子飛也似的翻過山坡,箭一般地沖進山溝。后面的人緊追不舍。此時老悶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跑進北溝的葦園。只有跑進葦園,他才有可能逃脫,否則他將會在那幾個人憤怒的鐵拳下變成肉餅。這條山溝通北溝的葦園,老悶就一直順著山溝向前面飛奔。
跑快!往前頭截。一個人揮舞著鐵锨大聲喊道。
追趕的人離老悶越來越近了。老悶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跑!他逢溝就跳,遇河就趟,惶惶如落水之狗,急急如喪家之犬。老悶終于逃到了北溝,鉆進了那片茫茫的葦園。他撥動著密密麻麻的葦子來到了令人膽寒的響潭邊。老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響潭哈啷啷地響著,水烏黑烏黑的。老悶忘記了害怕,忘記了響潭里的水鬼,趴在響潭邊如牛般地咕咚咕咚地喝著那烏黑烏黑的水。然后把光頭浸在水里擺了幾下,抬起頭抹去了臉上的水珠兒。他一下感到清爽了許多。老悶找了一片葦子密集的地方,坐在那里邊喘息邊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嘩啦嘩啦,有人撥動葦子。聲音很遠,老悶并未驚慌。
狗日的,出來!再不出來我們就去報公安局。那些人邊喊邊撥拉著葦子往里面走。無論那些人咋喊,老悶坐著就是不動,他覺得還是坐著穩當,一抬屁股弄響了葦子等于告訴了那些人他躲的地方。老悶盼望著天快點兒黑。天黑了,那幾個人肯定要走了,那幾個人走了,他就可以回家了。老悶在心里盤算著。可是,老天爺偏偏跟他作對,日頭象釘在那兒一樣就是不往下落。他望著透過葦葉射進來的斑剝的陽光,那一道道光線象一根根金針向他刺來。他想起了那天夜里他看到的流星。那是掃帚星,看到是要倒霉的。未必真應了范娃說的這句話?范娃也看到了,他咋不倒霉?
日頭西斜,陽光已升至葦梢。葦園里變得陰暗起來。老悶的心也隨著日頭的西斜由焦慮、害怕慢慢地趨于平靜了。日頭每落一尺,老悶的危險就減少一分。那幾個人找不到老悶,走出葦園,站在溝沿邊,從不同的方向向葦園里亂扔石頭,企圖把老悶趕出葦園。有幾塊石頭落在了老悶身邊,但老悶仍然紋絲未動,他怕暴露自己。那些人扔了一陣兒石頭,仍不見葦園里有任何響動,于是找了個陰涼地方坐下歇息。一個人大聲說,算球啦,咱走吧,熱得很。另一個說,走就走,反正又逮不住。這話是說給老悶聽的,他們想把老悶騙出來。其實他們在嚴密地監視著葦園里的動靜。不管他們咋說,老悶就是不動,他盼著天黑,天黑了他才出去,那時候才保險。
日怪,一定是那個女人日的怪。老悶想。你要日怪就不要給我白蒸饃,給了白蒸饃又日怪,這算哪回事兒?老悶餓了,在褲袋里掏出留給娘的那個白蒸饃,在手上翻弄著。呼隆隆,肚子里響了一聲,老悶忍不住了,掰了一半啃了起來。
老悶沒有猜錯,是那個女人日的怪。那個女人為了穩住老悶,不但給了他白蒸饃,還給他留下了想頭。那女人跑回家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向他男人哭訴了被老悶攔路的經過,他男人“啪”地給了她一巴掌,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你這不要臉的貨!然后掂著鐵锨喊了幾個本家兄弟去捉拿老悶。
老悶的白蒸饃才吃完,葦園里就響起了嘩啦嘩啦的聲音,響聲由遠而近,由小而大。響聲不是來自一個地方,而是四面八方,好象有很多人包圍了葦園,包圍圈在漸漸地縮小。老悶的心頓時緊張起來。突然一個聲音傳來,那聲音極其威嚴:快出來!我們是公安局的。自首從寬,抗拒從嚴!聲音離得很近。這一聲喊不大緊,老悶嚇得渾身篩糠哆嗦不止。夜壺的小嘴被抖開了,褲襠一熱,一股尿順腿而下。老悶想起了他爹被公安局的兩個人押著,捆得象個肉瓜蛋,嚇得癱在地上無法站起來了。老悶害怕了,他不敢跟公安局的人對抗。公安局的人腰里有硬通貨,那東西是會打死人的。不想死就只有投降。老悶想到了投降。他用手撐著地想站起來,但胳膊和腿象被剔去了骨頭,軟得象老頭球,一點勁兒也沒有。老悶無法撐起軟如稀泥的身軀,任其癱在地上。老悶想說話,但舌頭發硬,一點兒也不聽使喚,嘴就象出了毛病的喇叭,嘴皮顫動著就是發不出聲音。老悶想投降,但他既不能動彈又不能說話,他害怕公安局的人說他是有意抗拒,抗拒了,說不定就要槍斃。槍斃,那多疼,嘣,槍一響,槍子兒鉆進腦袋,鉆個窟窿,他就死了,不會出氣了。他死了,誰給他娘拾柴貨,沒人給他娘拾柴貨,他娘拿啥煮飯,沒柴貨煮飯,他娘就要餓死,餓死了還沒人埋。再說,他死了也就再也見不到那個女人了,這輩子跟那個女人弄了一回,慌得連鼻子眼睛長得啥樣也沒看清楚,姓啥叫啥也不知道,他想再見見那個女人。還有,他死了也就不能跟二喜和范娃還有小山在一起耍了,再也聽不到他們說那些事兒了……想到這些,老悶決定投降。他想起了電影里壞人投降的樣子,把白旗掛到棍子上,有的掛到刺刀上,舉起來,那些好人就不打他們了。老悶想學著壞人的樣子投降,但他沒有白布,沒有白布也就做不成白旗,沒有白旗就沒法投降。老悶干著急。
葦子嘩啦嘩啦地響著,公安局的人一步步在向老悶逼近。
投降,再不投降就來不及了。這時老悶有了新發現,他穿的布衫是白的,白布衫可以當白旗,雖然是他娘織的粗布,不是那么白,但當白旗也還中。老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終于可以投降了。可以投降了,他就沒有那么害怕了。老悶身邊不遠處有一截斷了的葦子,他向前爬了爬,撿起來,把白布衫頂在葦子上高高的舉著。此時,老悶象完成了一件大事兒,一項壯舉,他勝利了,他松了一口氣。
就在老悶舉起白旗的時候,公安人員已站到了他的面前。
起來!一聲厲吼。這時老悶已經可以說話了,因為他已經投降了,心里沒有壓力沒有負擔也就不再害怕了。
“我投降。”老悶利利索索地吐出了三個字。
“你他媽的裝什么蒜!”一只穿著黃球鞋的腳重重地踢在了老悶的屁股上。
老悶仰起臉看了一眼踢他的那個人,身穿黃制服,腰里掛著盒子炮,橫眉怒目地瞪著他。
老悶說:“你甭恁兇。毛主席說,不虐待俘虜。”
公安局踢老悶的那個人忍不住噗哧笑了。站在老悶面前的公安人員也都笑了。
老悶被戴上了手銬,沒有用繩子捆成肉瓜蛋。他想這大概是他投降受到的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