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珠的改嫁,在槐樹溝掀起了軒然大波。新社會,寡婦改嫁本屬常事,但象王彩珠這樣兒大女成人又是這么大年齡的老太婆改嫁在槐樹溝的歷史上實屬罕見。于是,村里的人議論紛紛,把王彩珠改嫁的責任全推在范娃身上。
“范娃啊,不算人,把他娘都逼嫁了。”
“聽說他娘不愿意嫁,哭了一夜,都給范娃跪下了,范娃的心軟都沒軟一下。”
“你沒看見,他娘走時還在他爹的墳上哭了半天。”
村里的人說三道四,橫挑鼻子豎挑眼,指責范娃大逆不道,說了范娃一百個不是。說得最兇的還是何姓人家。何五爺已經八十多歲了,身子還算硬朗,他沒有過世,也沒有讓位,還繼續擔任著何家的族長。這些年,何家老是出事兒,先是何金柱吃石頭面墜斷了腸子,接著是茶花被糟蹋何大流坐監,再后來是何大流的腿被打斷房子被大水沖垮,現在又冒出范娃他娘改嫁,這一連串事情的發生,何五爺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想通這個理兒,是他這個族長沒有當好,還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的族長沒當好。要是從何大流偷那半個鐵鍋他就硬起來,用一次家法,也許后面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退一步說,何大流偷鐵鍋他忍讓了,何大流砍祖先栽的大槐樹,砍墳上的古柏說啥他也不該再讓,就這樣三讓兩讓,讓出了一串串禍事。范娃把他娘逼嫁了,這回說啥也不能再讓了,何家的人要象家人,就得從這件事兒開始,重新整治。何五爺下了決心,要治一治范娃了。不然不知后面還要發生些啥子事情。何五爺叫孫女燕子去把范娃的大伯、何大流、二喜叫到他家里,說:“你們都聽說了吧?范娃他娘昨天背著包袱走了。”
三個人都說聽說了。
何五爺說:“這下好啦,咱何家又出了一個大‘孝子’。”
何五爺的臉色非常難看,沒有一絲兒紅色,蒼白得象死雞的臉。
“你們說這事兒咋辦?”何五爺死魚般的眼睛看著象啞巴似的三個人。
“五叔說咋辦就咋辦。”三個人象商量了一樣回答。
何五爺山羊胡子一撅,拐棍在地上一剁,嘴唇顫抖著說:“我說咋辦就咋辦,叫你們來弄啥咧?!”
“那就按家法。”范娃他大伯說。
“按家法。”何大流說。
“按家法。”二喜說。
晚上,沒有星也無月,漆黑一片。何五爺的大院里的彎彎棗樹上掛著一盞鬼火似的馬燈。馬燈下,一把古老的油漆剝落的籮圈椅上坐著一個瘦筋筋的象燒火棍一樣的長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兒,手里捏著一根雁脖子拐棍,神情嚴肅地等待著何姓子孫向他朝拜。這是何姓的家族大會,每年七月十五祭祖時召開一次。今天是特別會議,人也到得特別齊。坐在何五爺的院里,黑壓壓一片,寂靜無聲,連出大氣的也沒有。
當當!何五爺把拐棍在地上使勁敲了兩下,抬起拐棍往人群里一指,厲聲吼道:“范娃,你出來!”何五爺沙啞的聲音象純刀子似的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在院子的上空鬼嚎般地飄蕩。
范娃畢竟當過村干部,經見過大場面,何五爺的吼聲沒有嚇著他,他從容地從人群中走出,面向大家站著。由于燈光暗淡,人們也看不清他的臉色。
人群一片寂靜。
當當!何五爺的拐棍又在地上敲了兩下。“你說!為啥要把你娘逼走?”
“俺沒逼她,是俺娘想走。俺也覺著俺娘該走。”范娃不慌不忙地說,聲音不大但在坐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放屁!”當當!何五爺的拐棍在地上敲擊著,聲音比剛才還響。在彎彎棗樹上夜宿的兩只小鳥被驚嚇得撲楞著翅膀飛走了。“你這個逆種,不說清楚,小心你的皮!”
“五爺,你先甭噘……”
“甭噘?那你就說。為啥逼走你娘?”
“我說了,我沒逼她。”
范娃說的是實話,他娘的改嫁純屬自愿。但也與范娃不無關系。王彩珠守寡十多年,早年與兒女在一起,日子雖貧,但也熱鬧。生活雖苦,但也不無情趣。后來茶花跟著康光辰走了,范娃又與她分了灶,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天天燒燒燎燎,這種日子就象井吧涼水沒有味道。想說個話,身邊沒有人,就靠喂那一群雞給她的生活增添一點生氣。那天,不知范娃發的那門子邪火把她的大公雞殺了,為這事她嘔了幾天氣。后來她聽說范娃把斷了腿的無頭公雞甩在了何大流的窯洞外,她才知道范娃為啥要殺那只大公雞。從那以后,她害怕見兒子,每天兒子下地了,她才開門,兒子要收工了,她就關上門。從不與兒子照面。但她與兒子住在一個院里,躲躲藏藏總不是長遠之計,于是她選擇了改嫁這條路。
“沒逼她?沒逼她她會走?你爹死了這么多年她咋沒走?偏偏跟你吵了架就走啦?這不是你逼的又是啥?”
“五爺,這事兒不好說,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沒逼她。”
“我看不用家法你是不會說實話!”
所謂的家法,也很簡單,不知是哪一代哪個祖宗制定的--打嘴巴。這種家法的目的不是叫受懲罰的人受多大的罪,而是叫受懲罰的人在眾人面前丟丟臉。這種家法一直沿用至今,后代人無所創造,無所發明,也無所前進。
何五爺宣布后,范娃的大伯從人群中走出來,啪啪!給范娃了兩個嘴巴。他是范娃他爹那一輩的,又是老大,今后要是何五爺一命歸西就該他管這個家了,所以,他不得不先站出來起一下示范作用,也借機顯示一下自己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使這些人以后不至于小看他。范娃的嘴角流血了。耳朵唧唧直叫,眼里冒著金花。范娃打了個趔趄。他萬萬沒想到他大伯會出手這么重,大概是因為自己過去得罪了他。范娃的大伯打過范娃后,再也沒有人站出來了。何五爺見狀,氣得從籮圈椅里站了起來,瘦削的身子不住地顫抖,連手上的拐棍都在左右搖晃。
“死啦?你們都死啦!”何五爺大發雷霆。“何大流,你還坐著弄啥?”
何大流不想打范娃,這個隱情只有他知道,范娃是他的兒子。何大流又想打范娃,倒不是因為范娃打斷了他的腿,而是范娃逼走了他的娘。王彩珠走前,悄悄地跟他說了,鼻一把淚一把的慘相何大流終生也無法忘記。王彩珠說,大流,范娃啥事兒都知道了,我無法再面對他。所以我選擇了這條路,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現在我最放心不是的就是你……何大流拉著王彩珠形同枯槁的手淚
流滿面 。何大流正在回想著王彩珠臨別時撕心裂肝的一席話,何五爺也就是他的五叔點了他的名字。范娃聽見何五爺喊何大流,心里早有準備,
兩腿一叉,立穩樁子,做好了挨打的架勢。使范娃沒想到的是,何大流的手象拍蒼蠅一樣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拍了兩下,一點疼的感覺也沒有。何大流打了范娃,象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心里頓感輕松,一瘸一拐地走向原來坐的地方。范娃疑惑不解地看著何大流左右搖晃的身子。
二喜怕何五爺點他的名,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腿間,嚇得連咳嗽一聲也不敢。
何大流打了范娃之后,再也沒有人站出來了。何五爺氣壞了,他這個族長的話沒人聽了,于是罵了一句,但誰也沒聽清楚他究竟是罵范娃還是罵不打范娃的那些人。何五爺親自動手了,他掄起了手里的拐棍照著范娃劈頭蓋腦地就打。范娃伸手擋住了何五爺從空中劈下來的拐棍。
“五爺,你知不知道打人犯法?”
“屁!我倒要看看犯啥法?”何五爺說著又掄起了拐棍。
當當!拐棍敲擊著地面。何五爺氣急敗壞地吼道:“聽著,明兒清早,都到墳上!”
二喜知道何五爺下狠心要整治范娃了,散會后他連家也沒回,悄悄地去找張光源,叫他想辦法阻止何五爺,使范娃免遭不幸。張光源想了想,十分為難地說,這是你們何家的家事,外人沒法插手。二喜很失望地走了。那夜,張光源也沒睡好,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范娃慘遭不幸,于是天剛亮他背了個籮筐裝著下地割草而跑到了公社。
墳上,何家老少百多口人,站在那里黑壓壓一片。他們象吊喪一樣一個個低著頭。
何五爺命范娃跪下,范娃死活不跪。
“捆起來,不信治不了他!”何五爺發話。
范娃被五花大綁地捆起來了。在何五爺的親自指揮下,范娃被捺在他爹的墳頭前跪著。何五爺叫范娃向他爹認罪,范娃脖子硬著不住地搖晃著肩膀彈騰著雙腿一個字兒也不說。
“用石板把他的腿壓上!”何五爺的拐棍指著一塊供桌(祭祖時用的青石板)。
范娃的小腿被一塊石板壓上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頭上的汗珠黃豆那么大一顆顆往外冒。當他被松了綁之后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公社的干部來了,但為時已晚,何家的墳上已無一個人影。公社來的干部問明了情況,把何五爺帶走了,既未戴手銬也未捆繩子。
范娃成了拐子。從此,村里的人都叫他小拐子,稱何大流為老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