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考上了中學,小山考上了高小。張光源家里連續收到了兩張入學通知書,這在小小的槐樹溝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山是槐樹溝有史以來第一個中學生,要在舊社會就是秀才了。大山小山都很高興。晚飯后,范娃跑來了,他也接到了高小入學通知書。范娃笑嘻嘻地說,大山哥,走,咱跟小山到王家莊聽說書(這是山里人高級娛樂的一種主要形式),聽說今黑兒要說《薛仁貴征東》。大山說,中。走,小山。于是三個人高高興興地聽說書去了。
張光源和妻子惠賢坐在院里那棵彎彎的小石榴樹下,手搖撲扇驅趕著沉悶的熱氣和不知疲倦的嚶嚶嗡嗡飛來飛去的蚊子。張光源取出旱煙袋,巴嗒巴嗒地吸著,在沉悶的空氣中注入了一股刺鼻的劣質煙葉燃燒后散發出的嗆人的味道。
“少吸兩口中不中,難聞死了。”惠賢說。
惠賢知道丈夫這兩天煙要斷頓了,為了能夠多吸幾天,在僅有的一把蘭花煙葉中摻了一捧揉碎的紅薯葉。味道確實難聞,熏得惠賢直咳嗽。惠賢的話,張光源象根本沒有聽見,在鞋底上梆梆磕去煙灰,接著又按上了一鍋。惠賢知道丈夫有心事,沒再阻攔。張光源只要有心事就吸悶煙。有一年冬天,家里養的那頭大黃牛被人偷走了,張光源連著吸了好長時間的悶煙。后來煙葉吸完了,就吸紅薯葉,紅薯葉沒有了,就吸爛棉花,喉嚨上吸起了泡他還是不停地吸。他白天四處尋牛,晚上不住地吸爛棉花,惠賢勸也勸不住。那段時間,他脾氣也大,臉上從來沒晴過,動不動就發火,全家人都有些害怕。一天早上,大山端著碗在門口喝湯,一只大紅公雞站在他面前,伸著長長的脖子,黑豆似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大山不停咀嚼的嘴巴,等待著大山嘴里吐出的紅薯皮。一碗紅薯湯快喝完了,大山什么東西也沒吐出。大紅公雞站累了,時而蜷起左腿,時而蜷走右腿,兩條腿不停地交換著,耐心地等待著能夠吃到大山嘴里吐出來的東西。大山還是沒有吐。公雞不耐煩了,生氣了,它在尋找著撲食的時機。恰在這時,大山的筷子從碗里夾起一塊紅薯,公雞看得十分清楚,雙腳一彈,翅膀一炸,脖子一伸,小尖嘴已經啄到了大山的碗里,大山驟不及防,未及站起身,碗已落地,嘩地一聲,碗破碎了,大山的衣服上灑滿了稀飯。大山愣愣地望著公雞,正在地上尋找石頭,張光源已經走了過來,啥話也沒說,照著大山的臉啪地就是一巴掌,罵道:你是笨死鬼投生的,吃飯連碗都看不穩,長大會有啥出息!惠賢急忙從屋里出來把大山拉走了。要在往常,張光源是絕對不會打大山的,大山是他的長子,他是非常嬌慣的。他會拾起一塊石頭去打那只該死的公雞。后來張光源聽人說他那頭大黃牛是何大流的親戚老黃家偷去殺了,他曾暗暗打聽老黃家殺的那頭牛的來歷,老黃家早已放出風,他殺的牛是從南山買來的。張光源抓不到證據,越發生氣,轉而恨起了何大流。張光源斷定他的大黃牛被偷與何大流有關,因為在他的牛丟之前何大流曾來向他借牛,由于他與何大流歷來是言和心不和,所以找了個借口沒有把牛借給何大流。何大流心懷不滿就偷了他的大黃牛交給屠戶老黃家。
冬去春來,播種的季節到了。家家戶戶都忙著種玉米,種芝麻,栽紅薯,點棉花……何大流請來了他的親戚屠夫老黃把他二畝好地上全部種成了西瓜。何大流很會侍弄,種西瓜算得上一把好手,所以隨著天氣日漸暖和,他的西瓜秧子象用竹筒吹似的長得風快。一根根瓜秧象一條條青蛇賽跑似的昂著頭你追我趕爭先恐后地使勁滋溜溜往前竄。沒多久,瓜秧上冒出了一個個珍珠大小的綠色的小骨朵,小骨朵慢慢長大了,幾天時間,瓜田里開滿了金黃色的花朵。花朵謝后,在瓜秧上留下了一個個圓圓的酸棗似的小青果,毛絨絨,灰撲撲,鮮嫩,滾圓,那是嬰兒時的西瓜。小西瓜漸漸長大了,絨毛慢慢退去,眨眼間已有拳頭那么大了。何大流站在瓜田邊,一只手端著水煙袋,一只手捏著火繩,悠然自得地吸著。他看著那一片生機盎然的瓜園,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想,再過兩天就該搭庵子看瓜了。
張光源擔著鹽挑子出門了,路過何大流的瓜園,見何大流那得意的神色,心里極不是味道,暗暗咬了下牙齒,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本不想跟何大流打招呼,因而走得很快。張光源沒想到的是何大流主動走到路邊,笑瞇瞇地跟他打招呼。
“光源哥,大熱天還要上南山?”
“趁地里沒活,再跑兩趟。”
“來,坐會兒,吸袋煙。”
“不了,兄弟。趁涼快,好趕路。”張光源望著那片瓜園,不無嫉妒地說:“你這瓜長得不賴,多鮮活。”
“光源哥,你說我這瓜今年能結多少?”何大流更加得意。
“依我看,只要天不旱,少說也要結幾千斤。”
“老哥眼力不賴。”
“兄弟,我走了,回來時再吸你的好煙。”
張光源加快了腳步,朝著通往南山的小路走去。何大流望著張光源漸漸遠去的背影,心想,現在這社會就是有本事吃本事,沒本事吃力氣。象他這種人只能擔鹽挑子。何大流摸了一下下巴,怪了,他的牛丟了,他沒去找老黃家,也沒有到處噘人,卻悄沒聲息地到南山去了,我看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歇,也挑不出一條牛錢來。何大流弄不清張光源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他一直望著張光源,直到張光源的身影徹底被群山吞沒,才回過頭來。
張光源走了大半天,來到楊家莊老楊家里。張光源與老楊是朋友,他倆擱伙計做了幾年生意,交情甚厚,親如兄弟。張光源的小兒子小山認老楊做干爹,說起來兩家還是親戚。吃了晌午飯,張光源對老楊的老婆說,嫂子,給我收拾一下床,后晌歇半天,天老熱,黑了涼快了再趕路,反正今天是十五,有月亮。老楊跟張光源擱過多年伙計,知道張光源有走夜路的習慣,特別是熱天,只要晚上有月亮,他總是白天睡大覺,晚上趕夜路。老楊的老婆給張光源收拾了床鋪,張光源倒頭便睡。但他不象以往睡得那么香,睡得那么甜,心里老想著他到底該不該對何大流的瓜園下手。張光源剛剛迷糊著,就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何大流跟屠夫老黃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溜進了他的牛棚,何大流解開牛韁繩,把大黃牛牽出了院子,屠夫老黃跟在大黃牛后邊,用手使勁推著牛屁股。大黃牛被牽進老黃家的屠宰房,用布蒙住牛眼,用鐵絲綁住牛嘴,然后把大黃牛按在地上,捆住四蹄。老黃拿出一尺多長明晃晃閃著寒光的殺牛刀,對準牛的脖子狠狠地刺去。大黃牛的頭仰了仰,一股碗口粗細的鮮血從脖子下噴了出來……張光源忽然驚醒,睜開眼睛,見天色已黑,翻身下床。老楊早已把面葉湯,白餅饃端到桌上。
月亮升上來了,象一塊大煎餅貼在湛藍的幕布上。張光源披著月色,步履匆匆,象夜貓子一樣靈活,攀沿小路,翻山越嶺,很快就站到了何大流的瓜田邊。
夜空一片寂靜。大地一片寂靜。群山靜靜地矗立著,象巨魔的身影;田埂上稀疏的樹木靜靜地站立著,象一個個哨兵;瓜秧靜靜地伏臥在土地上,象一條條冬眠的青蛇;村莊里的房屋靜靜地安坐在那里,象一座空城……張光源靜靜地站在瓜田邊,靜靜地望著靜靜的瓜田,靜靜地望著村莊里模糊的房屋,從東至西,由北到南,他看到了何大流家的房子。那個家里沒好人。張光源想起了那年國民黨抓壯丁的事。國民黨說兩丁抽一,三丁抽二。有錢可以買丁。張光源是兩兄弟,家里窮,拿不出錢,抽他哥為丁。何大流是三兄弟,按國民黨的規定,該出兩個丁。何大流家里有錢,買了一個,抽了一個何大流,但到臨上隊伍那天,突然把何大流的名字換成了張光源。張光源兩兄弟都被抓走了,與其它村里抓來的壯丁拴在一起,象一串糖葫蘆。往前線開的那天,哥跟他說,爹娘年紀大了,要是咱倆都成了炮灰,爹娘咋辦?于是哥掩護著叫他逃跑。他跑了,哥被國民黨活活打死了。張光源回來后才聽說,何大流未出嫁的二姐陪著國民黨抓壯丁的瘦猴子睡了一夜,瘦猴子就把何大流的名字改成了張光源。從此,張光源與何大流家結下了冤仇。直到現在,張光源這口窩囊氣一直沒出。土改時,張光源想出這口氣,沒想到何大流才十六歲的妹妹陪土改工作隊說話結結巴巴的隊長睡了一夜,何大流家的成份由富農改成了下中農。張光源沒出到抓壯丁的氣,反而又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他不服,向上頭告了,結果土改工作隊說話結結巴巴的隊長被撤了,何大流的妹妹被斗爭了一場,說他腐蝕拉攏干部,掛了一次牌子也就算了。這一斗爭不打緊,何大流的妹妹名聲臭了,沒人要,直到二十五歲才嫁給陜西一個死了媳婦的二茬子。張光源與何大流兩家的冤越結越深,張光源與何大流也就成了生冤家活對頭。
張光源放下挑子走進瓜園,彎下腰,一雙有力的大手伸向了綠油油的瓜秧。張光源在彎腰的瞬間,忽然聽到瓜園里發出了一種細微的聲音:滋--滋--象蛇爬動似的。他不知這聲音來自何處發自何方,于是他趴在地上,耳朵貼著地面。他終于聽清了,那是瓜秧抽條時發出的醉人的聲響。這聲音是生命的呼喚,但在他聽來卻是死亡的哀鳴。難道這聲音是在向他求饒?他越聽越象嬰兒的哭泣聲。那聲音是凄慘的,聽著使人產生一種撕心裂肝的無法忍受的悲痛。張光源的心軟了,手也軟了,他覺得他現在的手是在殘殺幼小的生命。張光源收回了已經觸摸到瓜秧的手,站直了身子。他猶豫著不知道到底該怎么辦。張光源抬起頭,遙望藍天。天色湛藍湛藍的,月亮很圓,星星稀疏。他看到了銀河,看到了隔河相望遙遙相思的牛郎與織女。牛郎牛郎,我的牛郎!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張光源又想到了他那膘肥力壯的大黃牛。他的牙齒不覺咯叭一聲響,接著彎下腰,兩只大手瘋狂地扯起了地上還在使勁長著的瓜秧。一棵兩棵三棵……一行兩行三行……張光源把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全部集中在手上,象一頭憤怒的獅子瘋狂地嘶咬著他的獵物,殘殺著這些幼嫩的瓜秧。好象是這遍地的瓜秧吃掉了他的大黃牛,好象這遍地瓜秧就是何大流的魔掌。一棵棵瓜秧被他從濕潤的泥土中拔出,如吃了毒物的青蛇在地上翻滾著,掙扎著,最后白色的肚皮向著藍天向著月亮。
張光源大汗淋漓地坐在瓜田邊,象經過一場激烈的廝殺后疲憊地呼呼喘著大氣。他望著那片被他拔掉的瓜秧,似乎恨解了,氣也消了,他有一種報仇雪恨后說不出的快感,但不知為什么又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荒唐。張光源不忍心再看那片殘死在他手里的瓜秧,擔起挑子走向通往南山的小路。
五天之后,張光源回到了村里,聽說何大流病了,他背著手在村里走了一圈,嘴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了《陳三兩爬堂》。
張光源連著吸了三鍋煙,放下煙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跟妻子說:“你看這學費往哪兒弄。”
“把那兩只雞逮去賣了。”
“賣了也不夠。”
“不夠,再去借點。”
“往哪兒借?”張光源又嘆了口氣,“我看,難。”
“再難也得叫娃子上學。”
“這我知道。可咱供不起呀。”
“唉……”惠賢也嘆了口氣。
“我看這樣,叫大山先上著,小山停學,等一年再上。你看中不中。”
惠賢想了一下說:“中是中,就怕小山不依。”惠賢很為難。“上三年級,娃子都停了一回學,也是娃子用功,這陣又考上了,再叫他停,恐怕……”惠賢沒有往下說。
“叫他再停一回,有錢了再去。”張光源做出了決定。
要開學了,小山特別興奮。晚飯后,他在灶房里幫娘涮碗,忽然聽到爹的喊聲,“小山,你過來。”
小山走出灶房,見爹坐在屋檐下,嘴里噙著旱煙袋,不住地吞云吐霧,問:“爹……”
“來,爹跟你說個話兒。”
小山很高興地走到爹跟前,又輕輕地喊了聲“爹”。
“小山,你搬個墩兒坐在這兒。”
小山搬來一個小墩兒坐在爹的對面,心里直敲小鼓,他很少看到爹這么嚴肅又這么和藹過,不知爹要跟他說啥。張光源不停地吸著煙,煙火一明一暗,微弱的亮光不時在他的臉上閃現。就在煙火閃光的瞬間,小山看見了爹的眼角里滾出了兩顆淚珠。
“爹。”小山輕輕地叫道,聲音親切而有些顫抖。他想用兒子的溫情拂去爹臉上的愁云和淚痕。
“小山,你和你哥上學的事,爹想了很久,這幾天爹一直睡不著,總想著對不起你們。”
小山心里一陣緊張。
張光源沉默了一陣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都怪爹沒本事,供不起你們。”
小山終于聽到了他最怕聽到的這句話,頓時喉嚨眼里象塞進了一團爛棉花。
“我跟你娘商量了一下,你和你哥先去一個。”張光源說得很慢,斷斷續續的。
小山聽著十分難受,心里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害怕,好象大禍即將降臨,他的腳指頭使勁地摳在鞋底上。
“先叫你哥去,他是老大,考上中學不容易。”
小山終于忍不住了,眼淚象泉水一樣涌出了眼眶。
“我去跟魏老師說一下,咱先停一年,下年再去。”
張光源的話還沒說完,小山的眼淚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涮涮地流了下來。小山捂著嘴沖出大門向漫漫黑夜中跑去。
“小山,小山!”張光源大聲地喊著,隨即跑出大門,但小山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山跑到村外的玉米地,坐在田埂上傷心地流著眼淚,爹娘的叫聲不斷地從村里傳來,在空曠寂靜的夜空中回響。小山不想叫爹娘找到他,于是他跑到曬場上躲進了還未打垛的亂麥秸堆中。
“小山--,小山--”爹的喊聲又傳來了,聲音離他越來越近,就象在曬場邊上。接著傳來了腳步聲。
“我跟你說了,再作難都要叫娃子上學,可你……這下好了,娃子要有啥事,我也不活了。”小山聽到了娘的抽泣聲,更加心酸,眼淚跟著又流了下來。
“你說得輕巧,學費往哪兒弄?”爹的聲音。
“要上兩個都上,要不上兩個都不上。”娘說。
“大山是老大,以后門面得靠他撐。”
“那你把小山給我找回來。”
張光源與惠賢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起來。
“爹,娘,別吵了。”大山說:“小山會不會去北溝。”
大山提到“北溝”二字,惠賢的心一下緊張起來。“快到那兒去尋,今黑兒要是尋不著,我不會跟你到底!”惠賢催促張光源。
“小山,小山--”
寂靜的夜空中又響起了焦急的呼喊聲。聲音由大而小,離小山越來越遠了。
張光源、惠賢和大山走遠了。小山忽然害怕起來,北溝響潭的傳說涌上了他的腦際,他想起趙大腳赤腳逃出葦園的事,不覺毛骨悚然,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小山從麥秸堆中坐起,臉剛好對著不遠處那片模糊的墳地,那一個個墳堆就象一個個魔影,嚇得小山急忙扭過了臉。小山害怕了,他不敢繼續在這里躲下去了,于是悄悄跑回家里,但沒有找到合適的藏身之地,他在院里站了很久,還不時聽到爹娘在屋里的爭吵聲和娘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小山多想喊一聲娘,叫娘別再流淚,但他終未喊出,他想娘既然在給爹施加壓力,爹一定會改變主意的。爹的主意一變,他就可如愿以償地上學了。他決定還是藏起來,等娘繼續給爹施加壓力。小山想起了大門口的紅薯窖。他躲進了窖里。窖里漆黑,空空蕩蕩,他摸著窖壁鉆進窖洞,坐在潮濕的地上,背靠濕漉漉的泥土,心里十分難受。不知過了多久,小山睡著了。太陽初升,秋風涼爽。他和范娃背著書包歡歡喜喜地向新學校走去,魏老師把他倆帶進教室,指著第一排中間那張桌子說,這是你倆的坐位。他拿起桌布把桌子擦得干干凈凈。叮呤……上課鈴響了,一群陌生的同學涌進了教室……小山正在高興,忽然醒來,才知剛才做了一夢。他以為天亮了,用手揉揉眼睛,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小山抬頭順著窖筒向上看,只看到篩子大的天空,并看到了不住閃爍的星星。他正在估模著離天亮還有多久,一聲高亢嘹亮的雞啼劃破了寧靜的夜空,接著溝南溝北的公雞們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歌詠比賽。喔喔喔--喔喔喔--聲音此起彼伏,節奏分明。幾分鐘之后,公雞們象商量好了似的,突然一齊停止了鳴唱,村莊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小山知道這是頭遍雞叫,雞叫三遍天才得明。小山的衣服被潮氣浸濕了,象貼在身上一樣渾身不舒服。他再也睡不著了。低矮的窖洞,狹小的地盤,沉悶的空氣,漆黑一團,他忽然覺得自己象關在籠子里的小鳥,而籠子外面還蒙著一層厚厚的黑布。他心里發急了,他再也無法在窖洞里呆下去了,于是他從窯洞里爬了上來。院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涼嗖嗖的秋風掃過他潮濕的衣服,使他感到了深秋黎明前的寒意。小山打了個寒顫。上來了,又到哪里去呢?他不愿進與哥哥共住那間房屋,他走進了灶房。狹小的灶房,亂糟糟的。煤灶,柴灶,煤倉,煤池,水桶,水缸,鍋碗瓢盆……塞滿了整個灶房。唯一的一塊空地只有屁股那么大,就是灶臺前燒火的地方。小山躺在了這塊狹小的空地上,瘦小的身軀倦縮著就象一只大蝦米。灶房比紅薯窖里冷些,小山沒有可御寒的東西,無奈,他雙手緊緊抱著頭,把雙腳伸進了煤碴洞里。煤碴熱乎乎的,他不知不覺又睡著了。天還沒有大亮,一夜沒有睡好的惠賢就早早地起了床,她打算添上鍋,再到外面去尋找她的兒子。惠賢推開灶房門,猛然看見躺在地上的兒子,她的心象被刀子剜了一下那樣疼痛。她彎下腰,伸手撫摸著兒子的額頭,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落在小山的臉上。小山被涼森森的東西驚醒了,睜開雙眼,見娘蹲在自己身邊暗然落淚,一股酸楚涌上心頭,止不止潸然淚下。
“小山,你看你憨不憨……”惠賢的喉嚨象被棉花塞住了說不下去。隔了一陣兒,她拉著小山的胳膊說:“起來,進屋去睡,看凍著了。”
小山從地上爬起來,撲進了惠賢的懷里。
小山的抗爭,使張光源做出了小小的讓步。張光源說,小山,我去跟學校說說,看能不能免點學費,要能免一半,咱就去,不能免,咱先停一學期,有了錢就去。小山聽了,心里雖然好受了些,但他知道那只是他爹的愿望而已。能不能上學,他心里仍然沒底。他覺得爹有些不公平。都是你的親生兒子,為什么就不能一視同仁?但小山也很懂事,他知道爹有難處。自從他和哥哥收到學校的錄取通知后,他爹的臉就象暴雨即將來臨的天氣密布著陰云。也就是從那天起,爹就在為他和哥哥的學費奔忙。有一天,小山聽到爹跟娘說,也是今年政策變了,小片荒地被沒收了,開展了“小四清”運動,不準做生意,挑個鹽挑子也成了偷機倒把,要擱往年,多跑兩趟南山,還愁這兩個學費?爹愁容滿面,言語之中充滿了抱怨。爹又說,咋著?咱再偷偷地跑一趟南山?娘勸道,咱可不敢去啊,你也別再說了,就因為你以前挑過鹽挑子,給你戴了個偷機倒把的帽子,你的隊長也叫人家抹了,現在又說這話,緊防人家斗你。爹說,我說的是實話,斗就叫他們斗吧。娘說,咱丟不起那人,寧愿娃子不上學,也不去冒那險,去挨斗。咱想想別的辦法。于是爹起了個五更偷偷地把家里的兩只雞逮到縣上賣給了食堂,又到親戚朋友家借了幾個,才湊夠了哥哥的學費。
小山沒上成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