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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董新芳

登記號:21-2001-A-(0656)-0115

 

 

 

 

二十三章

     

     張光源鋤完自留地,扛著鋤頭哼著豫劇的曲調(diào)回來了。他沒有進村,他拐到了生產(chǎn)隊的草屋。他來找住在草屋里的那個外地人康光辰。康光辰是個單身漢,流落到這里好幾年了。自從茶花的病治好后,王彩珠就托張光源給茶花找婆家。張光源念起與何金柱的交情很是費了些心思。張光源托了幾個媒人找了好幾家,得到的回話象商量過似的一模一樣,他們都嫌茶花被人糟蹋過,所以連一家也沒說成。張光源想起了康光辰。一個外地人,只身流落到山溝里,沒有家沒有戶口,要是能給茶花當個上門女婿,不就一舉兩得啥事都解決了。張光源有這個想法,他怕王彩珠不愿意,原因是康光辰的年齡遠比茶花大,雖然說男大十歲不算大,但康光辰正好比茶花大一輪,整整大了茶花十二歲。張光源試著把他的想法跟王彩珠說了,沒想到王彩珠連嗯吞都沒打一個就答應了下來,還說男人大點知道心疼人。這是昨晚上說的話,這陣兒他就來找康光辰了。

     康光辰是三年前一個冬天來到槐樹溝的,那時他是個要飯的。他身高五尺,身上裹著一件爛棉襖,腰上捆著一根稻草繩,一來到槐樹溝就住進了小東溝上邊的那孔破窯里。那孔破窯里堆了些麥秸,是專門盛牛草的草窯。康光辰住進草窯后,村里沒有哪個人說啥,因為這個草窯在村邊,過去也常有從這里路過的外地人遇到天黑了或下雨了就在里面住一夜,或者歇歇腳躲躲雨。特別是那些做小生意的,轉(zhuǎn)到這里,天黑了,回不去了,就在草窯里歇上一夜,天明了接著做他的生意。草窯里住個人是慣常之事,所以康光辰住在里面也就不足為奇了。奇怪的是,康光辰與以前住過的人有所不同,他不光是個要飯的,而且不會說話,因此村里人也就無法知道他的來歷。說他是個啞巴吧,看上去又不象,啞巴的耳朵沒有他好用。說他是個憨子吧,一天三頓他都知道按時出來要著吃。每到吃飯的時候,他就胳肢窩里夾著碗,手上拿著一雙筷子,挨家挨戶挨門討要。康光辰要飯也很特別,不象其他要飯的,嘴里叫著爺爺奶奶大伯大娘行行好,給俺點吃的吧!也有打竹板的,還有拉弦子的,打竹板的給你說上兩句順口溜,拉弦子給你唱上兩句凄慘的詞句,末了碗往你面前一遞加上一句行行好,你就會給他舀上一碗飯或者挖上半碗糧。康光辰不這樣,他來到你家門口,往門前一站,往門框上一靠,眼睛望著你,目光中滿含乞求,然后把碗往你面前一遞,一個字也不說,那雙滿含乞求的眼睛就那么一直望著你,直到你把飯舀進他的碗里。這時他會牙一呲,嘴一咧,眼一擠,給你一個憨憨的笑,那笑雖然難看,但那是他對你真誠感謝的一種特殊方式。有的人家很大方,一次給他舀上一大碗,他要上兩三家也就能吃個肚兒圓,下頓他又從這里開始接著往下要,跟上面派來的駐隊干部吃派飯差不多,把全村每家每戶吃遍了又從頭開始。日子久了,康光辰跟村里的人也就有些熟了,但他仍不說一句話。有人問他,他總是眼一擠,嘴一咧,牙一呲,給人家一個憨憨的笑算是回答。村里的人都說他肯定是個啞巴。

     數(shù)九寒天,大雪連降,數(shù)日不止。一會兒雪花飄飄,一會兒雪絲沙沙,雪花朵朵如扯絮丟棉,雪絲粒粒似白糖從空中撒下。大地萬物發(fā)福了,一齊胖了起來。樹身變矮了,樹枝變粗了,道路平坦了,房屋變小了……這幾天,家家戶戶少有人出門,都窩在家里偎被窩或烤火取暖,躲避著風雪,躲避著嚴寒。缸里沒水了,也用不著去挑,煮飯時在地上挖兩瓢白生生的雪倒在鍋里,煮出來的飯比井水煮出來的飯還好吃。康光辰有兩天沒有出窯洞了,窯洞口被大雪封去了一半。吃晌午飯的時候,張光源端起碗,忽然想起了窯洞里那個要飯的漢子,跟惠賢說:“按說,這兩天他早該要到咱家了,可咋沒來?”

     惠賢說,“這種天他咋出來,你看那雪,少說也有兩三尺厚。”

     張光源說:“可憐呀。人最可憐的是沒有家,沒有親人。象這個要飯的,要是凍死餓死在窯里有誰知道?去,給他舀碗飯,我去眺眺。”

     惠賢放下碗,用添鍋盆舀了大半盆,她怕一碗飯不夠要飯的漢子填牙縫,所以拿了添鍋盆。張光源端起飯,踏著沒膝的積雪咕滋咕滋地向窯洞走去。小山好奇,緊緊地跟在張光源的屁股后頭亦步亦趨象個小尾巴。

     “爹,這么大的雪,你管要飯的弄啥?”小山喘著粗氣不解地問。

     “小山,你還小,還不懂。”張光源回頭看了兒子一眼。

     “爹,你說啥我不懂?”小山盤根究底。

     “爹在外面做生意也住過人家的窯洞。”

     “也是這種天?”

     “比這天還壞。”

     “那是啥天?”

     “雨天。”

     “雨天沒有這么冷。”

     “下雨了路就沒法走了。”

     “你在人家窯里住了幾天?”

     “日子多了。”

     “天不晴老下雨?”

     “不是。是爹的腳脖子窩了。沒法走了,就一直住在人家的草窯里。那些人冒著雨給我端吃端喝,還用草藥給我敷腳……”

     小山聽著爹沉重的口氣沒有說話。

     “小山,你要記住,做人要有善心。”張光源再次回頭望著兒子。

     “爹,我記住了。”小山望著爹嚴肅的面孔說。

     草窯到了,洞口被大雪封去了大半。張光源站在洞口對著里面喂喂地喊了兩聲,里面沒有回答也無任何響動。張光源向前靠了靠,加大嗓門又喂喂喊了兩聲,過了一陣兒,窯里傳出了螞蟻叫似的哼哼唧唧聲。張光源知道要飯的漢子還在里面,而且活著,于是走了進去。

     小山站在窯門口,兩眼直直地望著那黑窟窿,不敢往里走。窯洞里堆著說黃不黃說白不白的碎麥秸,要飯的漢子就鉆在碎麥秸里,聽見張光源的腳步聲,他從麥秸堆里鉆出沾滿麥秸的腦袋,那樣子活象一只即將出殼的小雞。離他不遠的地方放著一只被他舔得干干凈凈比張光源手上的添鍋盆小不了多少的大粗碗。

     張光源說:“喂,快起來吃飯。”

     那漢子見有人給他送飯來,吃力地爬著鉆出草堆,渾身沾滿了麥秸,活象一只大刺猥。那漢子就地坐著,伸出細長的胳膊撿起了那只大粗碗。張光源把盆里的飯倒進他的大粗碗里剛剛裝滿。那漢子望著張光源,眼里噙滿了淚花,他啥話也沒說,就呼嚕呼嚕狼吞虎咽般地喝了起來。那漢子喝湯時發(fā)出的聲音很大,就象往老鼠洞里灌水時發(fā)出的聲音,呼嚕呼嚕,咕咚咕咚,大得可怕。那漢子很快就喝完了。

     張光源問:“喝飽了沒有?”

     那漢子點點頭。

     張光源問:“你是不是病了?”

     那漢子用手指了指他的額頭。

     張光源問:“你家在哪里?”

     那漢子象沒有聽見,看了張光源一眼。張光源從那漢子的表情中看出那漢子一定有什么難言之癮,所以也就沒有強其所難,沒再問啥。但張光源已經(jīng)斷定那漢子絕不是啞巴。

     張光源拉著小山的手回到家,對妻子說,“快打開煤火燒碗辣湯。那人凍著(感冒)了。”

     惠賢剛剛把煤火封起,煤蓋還沒干,聽丈夫一說,很快就剜開了煤火--山里人得了小病是從來不求醫(yī)的,特別是對治頭疼腦熱這種小病,他們都很有經(jīng)驗,燒碗辣湯,往肚里一灌,蒙頭大睡一覺,發(fā)發(fā)汗,屁事都沒有了--惠賢燒好辣湯,張光源右手端著,左胳肢窩夾著一個舊被子,再次向草窯走去。

     小山說:“爹,我來端。”

     張光源說:“你不中。雪老厚,看絆倒。”

     張光源走進窯洞,這次小山?jīng)]再害怕也跟著進去了。

     “來,趁熱把這碗湯喝了,我知道你是凍著了。”張光源對那漢子說。

     那漢子伸手接碗時雙手微微顫抖,嘴角微微抽動,眼里流出了兩行淚水。那漢子吸溜吸溜地喝著,喝完了,雙手把碗遞給張光源。

     張光源說:“把這被子蓋上,發(fā)發(fā)汗就好了。”

     那漢子邊搖頭邊用手推著,死活不肯接。他知道被子是家里的大物件了,山里人家置一個被子是很不容易的事。

     張光源說:“接著。別見外。出門人,誰能把鍋灶鋪蓋都背在身上,說不定哪一天我走到你們那地方還要你管飯哩。”

     張光源這么一說,那漢子才把被子接住。但張光源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接被子的那一瞬間,那漢子撲通跪在他面前嗚嗚地哭了起來。張光源急忙彎腰把他拉起,自己也坐在草堆上,那漢子跟張光源說起了他不幸的身世。

     漢子叫康光辰,家住河東林川縣,很小就死了爹,娘拉扯著他艱難度日。康光辰的娘長得很漂亮,紅顏命薄,年紀輕輕就沒了男人,成了寡婦。寡婦越漂亮門前是非就越多。那些有媳婦的男人和沒媳婦的光棍凡是起了打貓心腸的無不在他娘跟前糾纏,他娘為了兒子也為了死去的男人,為了自己青白的名聲從未動過心。剛解放那陣兒,村里一個赤貧的光棍漢當上了初級社社長,他一當上社長,第一件事就是想找個媳婦。那個光棍,四十多歲,身材短粗,武大郎似的,滿頭瘡疤,村里人都叫他禿子。你想想,他人長得難看不說,還是個禿子,又是那一大把年紀,就是再翻身,當再大的官,想找個黃花閨女只能是賴蛤蟆夢想天鵝肉。禿子也很實際,黃花閨女找不著就算了,寡婦里面他總該挑一個長得好的,他是社長,小大總算個官兒,找個好點的寡婦總不會太難。禿子這樣估計。于是他托人作媒,說了幾個,人家都嫌他是禿子,難看。媒人說,難看點有啥,禿子是社長。寡婦說,沒啥是沒啥,社長是禿子。媒人說,要知道社長是官兒。寡婦說,社長看不見,禿子是明擺著。就這樣,拖了一年,禿子還是個光棍。禿子著急了,舍遠求近,吃起窩邊草來了。禿子把眼睛盯在康光辰娘的身上。禿子也姓康,康光辰的娘給他叫哥,雖非親哥,亦非一家,但一個“康”子把他們連在了一起。哥哥想娶弟媳婦,那里沒這風俗,無論如何也行不通,再說也沒人敢作這個媒。禿子想了很久,苦無良策,只有退而求其次了。不娶也中。只要能隔三叉五跟弟媳婦在一起美一回,解解渴解解饞也中。他知道走這步路得靠自己了,別人是無法穿針引線鋪路搭橋的。于是禿子想著法兒與康光辰的娘接近。無論上頭分點啥,禿子都會給康光辰家一份。上頭撥給村里的救濟款,康光辰家總是第一戶。禿子去上頭開會,回來時總要給康光辰的娘捎點啥……

     那天天已經(jīng)黑了,禿子從上頭開會回來,嘴里不停地打著飽嗝來到康光辰的家,他給康光辰的娘捎了四個夾著鹵豬肉的鍋魁(燒餅)。康光辰的娘死活不接,禿子把鍋魁放到桌子上,自已搬了根小板凳坐下,沒話找話,東拉西扯坐到大黃昏,還沒有走的意思。康光辰的娘說,不早了,該睡了。禿子說,沒事,熬夜熬慣了,回去也睡不著。康光辰的娘說,我想早點睡,明兒起早去趕個集。禿子說,那就干脆不睡,咱坐到雞叫,俺跟你一塊兒去。康光辰的娘見禿子存心賴著不走,她又不好得罪禿子,于是把早已睡著的康光辰叫了起來,說,光辰,來陪你伯坐坐。康光辰揉著惺忪的睡眼斜了禿子一眼,坐到娘的屋里,與禿子面對面。康光辰兩眼瞪著,瞅著禿子說,娘,都快雞叫了,還不睡,有啥坐頭。康光辰的娘說,我早想睡了,你伯說他睡不著,想再坐坐。康光辰的娘說著連打兩個哈欠。康光辰是個大小伙子,站起來比禿子還高一頭,他一來禿子就知道沒戲了,但仍沒有走的意思。康光辰說,伯,該睡了,走,我送你。禿子無奈,只好起身,悻悻地走了。從此,康光辰的娘對禿子有了戒備之心,對禿子是能躲則躲,可避就避。禿子就不一樣了,那晚回去,通夜未眠。康光辰他娘的影子老在他的大腦里搖來晃去,趕也趕不走,揮也揮不去。他老想著咋著才能把康光辰他娘這個俏寡婦弄到手,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想,思來想去,禿子終于明白了,要想與康光辰他娘成就好事,首先得拆掉筑在他與康光辰他娘中間的那道墻,那道墻就是康光辰。只要康光辰不在家,他就可以直來直去暢通無阻了。禿子在想著拆墻的辦法。

     拆墻的機會終于來了。禿子從上頭開會回來又興奮得一夜沒有睡著。秋罷要大修水利了,上頭要求各村派民工到河西修人民渠,一直要干到第二年春天。禿子首先想到的是康光辰。于是康光辰當了民工,背著鋪蓋卷到河西人民渠工地上去了。康光辰走了,禿子就沒了顧慮。一到天黑,他就跑到康光辰的家,死皮賴臉坐著不走。有一天晚上,禿子在康光辰他娘屋里整整坐了一夜,不時動手動腳,弄得康光辰他娘叫也不敢叫躲也無處躲,走也沒法走,只有忍氣吞聲地勸禿子不要胡來。康光辰他娘說,他伯,咱都是康家人,一筆難寫兩個“康”字,你這樣,別人要笑話。禿子說,笑話啥,你嫁給俺康家,就是俺康家的媳婦,俺兄弟不在了,俺也姓康,你跟著俺和跟著俺兄弟都是一回事兒,反正是叫俺康家人弄又不是叫外姓人弄,這有啥。康光辰他娘見禿子油鹽不進,氣得渾身顫抖,對禿子說,你要再這樣,我就喊了。禿子才收了手腳。禿子沒有得手他就天天糾纏,康光辰他娘無奈只好回了娘家。在娘家住了十來天,回來后,禿子依然如故。進入十月,出現(xiàn)陰雨天氣,綿綿細雨象篩子篩過似的均勻地從空中落下,連續(xù)數(shù)天,地面上和起了稀泥。工地上無法干活了,民工們都坐在工棚里打牌下棋。康光辰是第一次離開家,他思娘心切,跟工頭打了招呼就回家了。那天他到家時已經(jīng)黃昏,剛進院子就聽到娘的聲音:快走快走!你這人真不要臉。接著是一個男人嘻嘻的笑聲:就這一回,就這一回。突然啪地一聲響,那男的臉上挨了一個耳光。接著是他娘的掙扎和叫罵聲。后來聲音由大變小,越來越微弱,再后來就只能聽到急促的喘息聲了。康光辰站在院里,身上的血液象大海的潮水驟然涌上頭頂,他沖過去,一腳踢開屋門,油燈被門風吹動,燈火搖晃了兩下仍然頑強地燃燒著,照著禿子的獸行。禿子一手卡著他娘的脖子,一手撕扯著他娘的褲腰,他娘在禿子的身子下拼命地掙扎著……康光辰見狀,象發(fā)怒的獅子咆嘯起來:狗日的,你這雜種!操起門背后倒在地上的頂門扛,照著禿子的腦袋砸了下去,只聽咣地一聲悶響,禿子兩手一松死豬般的滾下地來。出人命了,還不快跑!康光辰他娘嚇得渾身發(fā)抖不住篩糠,一個勁兒地催著兒子趕快逃命。康光辰見禿子滿頭鮮血象泉眼一樣不住外流,糊滿了頭上的瘡疤,短粗肥胖的身軀尤如死豬躺在地上,嘴里撲撲地喘著大氣,口角不停地冒著白沫,知道闖下了大禍,于是跪在地上給娘磕了一個頭說,娘,兒子不孝,日后再回來看你。說完撒腿就跑。康光辰的身后傳來了娘的聲音:辰兒,跑遠點,越遠越好,娘不叫你你就別回來……

     那天夜里康光辰跑出來后再也沒有回去過。他跑到了陜西,幫人干活,一去就是兩三年。他無時無刻不思念娘,他偷偷跑回來,又不敢回家,托人打聽娘的情況,后來得知,在出事的那天夜里,他娘就上吊了。公安局出動警察到處抓他,還發(fā)布了通輯令,說他是殺人犯。好在禿子命大,送到醫(yī)院搶救后又活過來了。只是留了點后遺癥,無論走路還是坐著,總不住地搖頭晃腦,一年四季,無論春夏還是秋冬,總象未滿周歲的小娃兒不住地流著口水。禿子沒有死,那是他命大,康光辰也不覺著有啥。但對他娘的上吊,康光辰卻氣得三天三夜水米未沾牙,他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康光辰變了,象誰欠了他的黑豆錢,借了他的谷子還了他的糠,成天黑喪著臉,橫眉怒目,啞巴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但他見了害過禿子的人,總是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罵一句:狗日的,雜種!那些人也不知道他在罵誰,又見他橫眉怒目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么難聽的話,都以為他肯定是個瘋子,故而沒有人跟他計較。一天夜里,他做了個夢,他娘活了,笑嘻嘻地向他走來,跟他說,辰兒,禿子叫汽車碾死了,現(xiàn)在不用怕了,跟娘回去吧,娘給你說了個媳婦,等著你回去見面……他笑了。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禿子叫汽車碾死了。他笑醒了。康光辰醒來之后仍大笑不止,一直笑到天亮。他笑累了,笑容也在他臉上凝固了。從此他變成了笑笑羅漢,無論遇到誰都是眼一擠,嘴一咧,牙一呲,給人一個傻乎乎的笑。但他就是不說話,象個啞巴。康光辰從陜西回來后再也沒有到陜西去,他嫌那里太遠,但他又不愿意回河東,害怕公安局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禿子在那里,他不想看見他,說見了禿子惡心。于是他就來到了河西。河西,他既無親戚也無熟人,身無分文,別人都把他當憨子當啞巴待,他也就慢慢地變成了憨子變成了啞巴,過起了流浪生活,吃起了百家飯穿起了百家衣。

     康光辰邊說邊流眼淚,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說過話了,他也沒有訴說的對象,今天遇到了張光源這樣的大好人,一說起話來就象打開閘門的水滔滔不絕。說到他娘時,康光辰放聲大哭起來。張光源見他如此孝順,深受感動。

     張光源說:“不哭吧,你娘去了幾年了,那也是命。你還年輕,要振作起來,好好活著,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不然你娘在那邊也不會放心。”

     康光辰點點頭,用那雙臟手抹去了眼淚。問道:“大叔,你家有沒有葦子?”

     “有。都在山墻上靠著,一大堆。”張光源不解地望著康光辰,“你要哪弄啥?”

     “我閑著沒事,給你家編幾翎席。”

     “你會編席?”張光源有些吃驚。

     “在陜西跟人學的。”

     張光源聽說康光辰是個席匠,不禁肅然起敬。一個匠人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使他不敢相信。張光源非常看重匠人,不管啥匠人他都看重。張光源認為,沒有匠人啥也弄不成。沒有泥水匠就沒有房屋,人就只能住窯洞;沒有木匠就沒有桌椅板凳,人就只能坐地上;沒有鐵匠就沒有鋤頭鐮刀和镢頭,人就無法耕種土地……匠人都是人尖,人尖就應得到尊重得到保護。席匠也是一樣,而且在河西這一帶更為金貴。這里葦子多,東溝,西溝,南溝,北溝,溝溝都是葦園,少說也有好幾百畝。一到春天,青凌凌的葦筍象睡醒了似的從地下鉆出,尖尖的尤如火箭,密密麻麻遍布山溝。葦筍見風就長,夜深人靜時站在溝邊可以聽到噼噼啪啪的拔節(jié)聲,幾天工夫就竄得老高。葦葉包棕子是上品。端午節(jié)前,婦女們成群結(jié)隊一大早就鉆進了葦園,刷下寬大的綠油油的葦葉打成小捆背到集市上去賣。葦葉包的棕子有股淡淡的清香,非但可口,而且可敗火驅(qū)毒,吃到葦葉包的棕子就象吃到了春天。立秋,葦子開始冒梢,一夜之間,一根根葦子的頂上都長出了松鼠的尾巴,蓬松棉軟,微風一吹,左右搖擺,飄撒著雪白的絨毛。此時坐在溝邊眺望葦園,就如坐在飛機上觀看下面的云層,白茫茫一片。遇到大風天,葦葉沙沙發(fā)響,葦梢隨風起伏,整個葦園就象漲潮的海面一樣壯觀。深秋,葦葉干枯,葦桿變黃,黃了的葦桿通體透明,象灌了金水的玻璃管。葦子全身是寶,葦葉可包棕子,葦箍可做鞋底,葦梢可做笤帚,葦桿可編席子,葦根還是藥材,熬水喝可防腦膜炎……冬至,人們開始殺葦子,家家戶戶都要分上一大堆。可是,村里沒有人會編席,大多數(shù)人家都把葦子扛到集上賣給席匠,也有的賣給紙廠,還有人織成葦箔賣給蓋房子的人家,也有極少數(shù)懶漢干脆拿來當柴燒。村里人用的席子都是在集市買來的。張光源做過生意,算得來這個賬,他知道葦子變成席子就象麥子變成白饃,生豬變成鹵肉一樣。康光辰是席匠,在槐樹溝自然是非常非常金貴的了。

     張光源把康光辰接到家,連續(xù)給他喝了三天辣湯蔥花面,康光辰徹底好了。他開始編席了。康光辰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為了報答張光源對他的恩情,他收小山為徒弟。

     張光源十分高興,笑著跟小山說:“快拜師傅,快拜師傅。”

     小山拱拱手,喊了聲師傅。

     康光辰又是牙一呲,眼一擠,嘴一咧,給小山來了一個憨憨的笑。

     小山也隨之笑了起來。

     張光源沒有笑,而變得嚴肅起來,對小山說:“從今天起,他是你的師傅,你是他的徒弟。徒弟要懂尊師之道,要聽師傅的話,師傅教你啥你就學啥。師傅收了你,這是你的福份,也是與你有緣,你要好好學,要對待起你師傅。手藝學成了,你這一輩子也就好辦了。天干餓不死手藝人。記住。”

     小山望著爹嚴肅的面孔不住地點頭。

     村里的年輕人見小山跟康光辰學起了手藝,都很羨慕,一窩蜂地擁到小山家,求康光辰收下他們,他們都愿意當徒弟。康光辰憨憨地笑著,只搖頭不說話。張光源家的葦子編完了,接著就有人家來請康光辰,康光辰就挨家挨戶地給編,無論誰家求他,他都不收徒弟。康光辰給槐樹溝的人家編席,不收錢,只吃飯。飯無論好賴,他都不嫌,吃飽了事。后來,張光源當了隊長,他把生產(chǎn)隊的草屋給康光辰騰了一間,算是他的家。那年槐樹溝各家各戶的收入都增加了,他們對康光辰都有了好感。無論哪家先做好了飯,都會說,康師傅,來,先到俺家喝一碗。有時康光辰會憨憨地笑著搖搖頭,有時他也就真的上人家家里端起了碗。

     張光源看著康光辰一個人過日子作難,一天三頓燒燒燎燎做飯,有時懶起來又拿著碗東吃一家西吃一家,總覺著不是長法,盡管沒有哪一家討厭他,但東山日頭一大堆,他的日子還長著呢,所以應該給他成個家。張光源四處打聽,總算找到了一個茬口。雖然是個寡婦,但與康光辰年齡不差上下。張光源帶著康光辰到了那家,康光辰光嗤著牙憨笑而不說話,那家人以為他是個啞巴。那家人問張光源,他咋不說話?張光源說,這人靦腆。那寡婦她爹說,兄弟,你甭哄人了,我看恐怕不是靦腆是憨子。張光源說,他一點都不憨,有貨在肚子里,席編得好著哩。那寡婦她爹說,兄弟,咱先不叫他編席,你叫他說句話俺聽聽。張光源叫康光辰說話,康光辰又是嗤著牙憨憨地一笑,一句話也不說。無論張光源如何解釋,那家人就是不信。無奈,張光源只好作罷。回槐樹溝的路上,張光源問康光辰,你咋不跟人家說話?康光辰說,我不認識他們,跟他們有啥說?張光源說,你想要人家閨女,說句話有啥主貴,你又不是金口玉言。康光辰牙一呲嘿嘿一笑。張光源說,你還笑,煮熟的鴨子都叫你弄飛球了。康光辰說,飛就飛了吧,遇到了咱不會再逮一只。張光源說,說球得恁容易,你以為那鴨子恁好逮?你看見鴨子了往它跟前走,等你走過去它就鉆進水里了。康光辰說,鉆進水里那咱不會在水邊上等著。張光源說,你在這邊水邊上等著,它從那邊水邊上鉆出來,等你跑過去,晚了,它跑得無影無蹤了。康光辰說,找不見就算球了。張光源說,要這么說,那你只有打一輩子光棍了。康光辰?jīng)]有笑也沒有說話。張光源說,你跟我這么會說話,見了生人咋就成了啞巴?我跟你說,要是我再給你找下茬口,你可千萬不能再裝啞巴,要是你再裝啞巴,我可就不管你了。康光辰這下很認真,他點了點頭,沒有笑。

     一晃又過了一年多,張光源再沒有給康光辰找到過茬口,當王彩珠托他給茶花找婆家時,他曾想到過康光辰,但他覺得康光辰比茶花大得多了些,又怕王彩珠嫌康光辰憨,所以一直未敢開口。他為茶花找了幾家后,人家都嫌茶花被糟蹋過,這時他又想到了康光辰。他試著把他的想法跟王彩珠說了,沒想到王彩珠痛痛快快地答應了。至于茶花愿不愿意,那由她娘跟她說。他這個當長輩的也無法在小輩子面前開那個口。但他還是不無耽心地跟王彩珠說,你再跟娃子(茶花)商量商量,娃子要愿意,我再跟光辰說,娃子要是不愿意,就不再提這碼事了。王彩珠說,娃子這頭你甭管,這頭有我咧。張光源心里有了底,所以他就找康光辰來了。

     康光辰撅著屁股在屋里燒火做飯,臉上的汗珠黃豆似的一顆接一顆往下掉。見張光源進來,他抬起頭,不好意思地呲著牙嘿嘿一笑。

     張光源說:“你燒你的火,做你的飯,聽著我說話就中了。”

     康光辰點點頭。

     于是張光源說了叫他到茶花家當上門女婿的事,問他中不中。

     康光辰又是嘿嘿一笑。

     張光源說:“你笑啥,我問你中不中。”

     康光辰說:“叔,這事你當家。你說中就中,你說不中就不中。”

     張光源說:“你要叫我說,我看那不中。”

     康光辰抬起頭瞪著兩眼望著張光源,頭上的汗水比剛才滴得更快。“咋不中?”

     張光源說:“你不是說叫我當家,你急啥?”

     康光辰嘿嘿一笑:“我說中。”

     張光源找李先生給擇了個吉日,康光辰穿了一身新衣裳,滿臉笑容地進了茶花家的門。康光辰的笑明顯地不同于往常,不是裝出來的,更不是擠出來的,是人們從未見到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開心的笑。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圍到茶花家門口看熱鬧,但張光春一直沒有露面。

     人們都說沒有女人的家算不上家,這話不假,但沒有男人的家就更稱不上家了,因為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是一個家的門面。一個家沒有男人,就象一個沒有門面的大院無遮無攔。何金柱死了,茶花瘋了,范娃還是個小娃子,王彩珠苦苦守著這個沒有門面的院子,實在是太辛苦了。如今康光辰進了門,雖然是上門女婿,但畢竟是個大男人,王彩珠在心里松了一口氣。茶花也挺喜歡康光辰,康光辰憨是憨,但老實,聽話,肯干活,有手藝。一家人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甜甜蜜蜜,有滋有味。一年后,茶花生了個胖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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